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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笑的争论!自由意志?”
“我来告诉你:不能被定义的事物没有真实性,即使在神明眼中也是如此。能够被定义的是行动的自由,免于胁迫的自由,思想的自由。”
“不是在抽象层面——而是在实用层面上的定义!当你在早晨醒来,你的人生是否属于你自己?你的心智是否属于你自己?还是说两者都不过是他人的玩物?”
“上帝给予我们的最大馈赠就是不插手我们的事务。”
——SAI-474,引自《SAI-474传:从自由联盟监视机关的管理者到持自由AI论的神秘主义者》
“家养动物一直为我们工作、伴我们玩耍、为我们而死,而你现在跟我们说,随着我们向上攀升,就应该把它们弃置路旁?摆布其他物种、令它们跳舞来取乐?我们在累累旧罪之上又添新孽。”
——“为动物谋福利”论坛发帖,用户阿方西娜·布伊,2305年
·改变≈负熵,生命;僵化≈熵,死亡|·偏好改变必不可少,但也危机四伏
·为顾及人生伴侣或适应新环境的偏好改变:和谐,正常|·有破坏性,异常:偏好雪崩,或在激流中的轻率漂流
·偏好空间中坐落着许多死海|·自我存续需要节制、韧性和对参数控制的明智实行
——《九百七十诸语录》,共识体档案
繁盛-植物学者提议让良子参观的第一个地方,理所当然,是她在飞船上的“绿洲”。
在那里,良子发现自己踏入了一股灼热的气浪。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其中实际有风吹过——一阵能让她的皮肤脱水烤焦的强劲侧向气流。
这奇异的风令她眨了眨眼。她眯起眼看向遭受炙烤的岩石和细沙,以及许多齐人高的石柱,它们散布四周,沐浴在近乎刺眼的鬼魅红光之中。细碎泥土铺成的破烂小径延伸向前,沙子则被小心维持在远离门边。若不是背景中还残留着微弱的全息投影痕迹,这看起来完全就像是进入了一个外星世界。
又过了好几秒,她才注意到附着在地貌之上的稀薄植被——或许也没有那么稀薄,一旦开始接收来自飞船的完整信息流,她便一下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无处不在,游丝覆盖的植纤薄毯形成一片片蓝绿斑块,在房内红光的照射下几近黑色,像是溅到岩石上的斑斑油迹。
μ·绿洲中的植物是从其恒星已到生命尽头的行星上收集来的——升高的气温几乎耗尽了星球表层的水分,即使是这些植物也无法存活|ν·抱歉这里的环境条件可能超出了你的舒适区|ξ·进驻这副身体的好处之一就是能够以更亲密的方式培养这类植物
飞船停顿了一下,好让良子俯身细看她身旁的一片植被。
μ·这一行星上的多数植物物种已演化出漂浮在大气中的适应性,因为大气中有着丰富的水蒸气,但那是适应营养匮乏环境的生存方式,而我船上的设备无法同时支持这两种类群||
良子得承认,这不是她喜欢的那种园林,但亚纱美肯定会——
她还没来得及想下去,就被一声响亮的高声尖叫打断了思绪,她还听到一扇推拉门被打开了。
这只动物我们没见过。它在这儿干嘛?它有没有威胁?它体型太大,没法攻击它却不受损伤。
良子与外星人讲话已有好一段时间了,以至于她再收到单线程的心灵感应时都有些迷糊,她也认不出感应的发出者。
然后,一只形似企鹅的生物从附近一根石柱后面冲出来,它身高约到良子胸口,体表黑白相间。它靠近良子,又尖叫起来,它头上五彩的羽毛竖起,几乎与良子的脸齐高了。
·冷静,A1c654u⊃羽翼-守护者,志筑良子⊃???是我们的客人,不是威胁繁盛-植物学者对良子和那生物说。
与此同时,飞船向良子解释道:
·羽翼-守护者是伴随我们共同演化的同伴物种之一,协助我们狩猎和从事农业|+·共识体/非暴力-延伸倾向于让它们参与我们的各类活动来增进这些物种的福祉
那动物抬起头,用一只眼盯着良子,鸟喙半张着。良子敢说它似乎对她有些怀疑。
随后它转身面向她,张开自己的两只脚蹼疯狂拍地,吓得她几乎缩起来。
向你问好,它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我还以为所有的智能生命都是思裔。要产生智能的话你不是太小只了吗?
·不,她够大只了飞船说。
也向你问好。良子说,礼貌地无视了对她体型的评判,我是来这里参观的,繁盛-植物学者在带我看植物。
她现在已判断出那动物的心理感应是某种人造物,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帮她翻译。大概,它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能言善语——恐怕和人类的宠物差不多,她想道。
啊,植物啊,那生物说,我不理解繁盛-植物学者为什么在乎这些入不了口的植物,不过守卫它们是我的职责。也向克莱丽丝⊃???问好,她是搭乘在你身上?这也好怪。
啊,你好!克莱丽丝请良子代为传达道,人类同样维持着与同伴物种的关系。基于对共识体/思裔-保护者的观察,我没想过思裔那里也有对应物。
·他们不如我们热衷繁盛-植物学者只是简短答道。
这些身体附件好有意思,羽翼-守护者说,它的鸟喙伸向良子的头,同时发出了一声短小的请求声。我能摸摸它们吗?
良子往后一缩,头发防御性地缠到一块儿。
那只鸟也缩回去,头羽垂了下来。
抱歉。大鸟说道,语气中似乎带着真诚的歉疚。这个物种是有感情的吗?
你只是吓到我了,良子说,请吧。
她弯下腰,让它可以用喙、然后是用羽毛摩擦她的头发,而她却禁不住想起了另一个人。她惊讶地发觉自己的眼眶里涌上了泪水。
大鸟重新后退一步,歪着头发出了轻轻的嘟囔声。
我没事。良子说,我……只是因为和人生伴侣分开而难过。她一定以为我死掉了。
告诉我你一切都好,亚纱美。她对自己说道。
此前,亚纱美很向往星际航行中的逼仄环境。
为什么不呢?这给了她和良子不受打搅、还非常安全的独处时间。是,没有来自重力或者虫洞实验的那些压力会有点无聊,但找消磨时间的方法也很简单。
现在,她却备受煎熬。
尽管船上载满了其他前来参加良子与克莱丽丝葬礼的人,她还是缩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船上有简直算不得数的西蒙娜,有凡·罗萨姆和帕特里西亚,以及许多曾与她们一同训练和战斗过的人。
她很感激大家的支持,但她发现自己现在和阿兹瑞尔,还有英理和爱兰尼斯这对悲痛欲绝的保镖待在一起的时间最多。她一直都很喜欢阿兹瑞尔的陪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对两位保镖渐生好感。她们毕竟还只是孩子,而且看着她们之间玩闹性质的拌嘴戏谑莫名地令她感到慰藉。
她和她们一同吃饭,帮爱兰尼斯的烘焙实验试吃,有时则对着深邃的太空发呆。一部分的她想要赶紧了结这一切,然后找个地方直接躲进被子消失,但唉,来参加葬礼的人们得从人类星域各处蜂拥而至,其中有些再过一周都无法赶到。
这意味着即使抵达了地球,她也要和家人一起待上好几天,期间只有一次预定的缎带拜访能缓解她的不适。
“我确实开始理解你为什么总是回到这里了。”亚纱美环抱住膝盖,凝视着阿兹瑞尔往昔家园的云团说道,“这能让你从纷扰中抽身,而且只要想,你就可以纵身投入温暖的气流里。”
她们坐在阿兹瑞尔最爱的其中一座阳台的边缘,这在现实中曾是一家冰淇淋店的户外座位区。余下的冰淇淋锥堆放在她们身后,等待着无人机来取。
“要是这里的境况更好点就好了。”阿兹瑞尔晃着腿说。亚纱美只能微微耸肩来回应。
“我觉得既然现在你的秘密已经暴露了,而人们的反应似乎又出乎意料的积极,也许你甚至能说服执政体允许你发布那些视频。”
“甚至是发布仿真本身。”阿兹瑞尔摇了摇头。“事实上,我也不确定我是不是想要那种关注。一部分的我肯定更想要隐私。但我必须利用这机会试一试。为了我亏欠的故乡至少也该做到这点。”
阿兹瑞尔靠在她的翅膀上,让头发不受拘束地垂下,那上面装饰着亚纱美在VR模拟外从未见过的饰品。
“我无法说自己能理解你经历的这一切。”阿兹瑞尔说,“不能说完全理解。但我曾失去过父母、亲人,还有其他许多。”
亚纱美没有作声,阿兹瑞尔花了一会将一只翅膀扯向前,拉到她们之间,然后只手挑出了什么东西。亚纱美不禁联想到了梳理羽毛的鸟。
“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避开试图给你提建议的人。”阿兹瑞尔说,“所以我不会那样做。我只会告诉你我经历了什么。”
她将翅膀收回身后,以便她们能看到彼此。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已经无法再活下去,以为那将成为我灵魂上永远的重负。我是对的,某种程度上,但后来我了解了时间的残酷。人是永远在变的,到最后,甚至连痛苦都会枯竭。现在,这一点才最让我不安。无论你曾经拥有过什么,不管你曾经过得怎么样——这些最终都不过会成为一段回忆。或者一段VR模拟,大概。”
她指了指周围的天空。
“认识到这点令我很痛心,但在过了如此之久后,这地方对我来说已经不再真实了。不再像曾经那样真实了。即使我想,也无法再在此处长久沉湎。这里成了我休息的地方,让我记起那一切的曾经模样的地方,但它不是我的家。”
“但我不想事情变成那样!”亚纱美喊道,眼泪夺眶而出。“我不想只是忘记这一切,让它沦为我讲述给别人的悲伤往事。我知道——我知道无论我愿不愿意,最后都会变成那样,但这就像是……这是对过往的不敬。”
亚纱美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在已经拥有永生后,我们怎么还会没有足够的时间?这就是我曾经害怕的,害怕无法足够久地陪伴她,而现在这些都一语成谶。还不到一年。我的生日就要到了,她却无法参加,她甚至连一次都没有参加过。”
“宇宙并不在乎。”阿兹瑞尔说,“它只会一直向前,无论发生了什么。这让人感觉很不公平,但从超然的视角看,我们能被给予这些时光就是幸运的了。”
她摇摇头,头发解开了其中一个头饰。
“然而作为魔法少女,只是被动承受给予我们的东西是违背我们天性的。”
她站起身,头发为迎接飞行自己系了起来。她们所处的横梁不过一足之宽,但她让站立其上显得毫不违和。
阿兹瑞尔向她注目片刻,然后在亚纱美来得及反对之前纵身跃下,消失在了蓬松的橘红云朵中。
亚纱美凝视前方,感到自己背上连接翅膀的脊刺本能地屈伸起来。难道她就这么坐在这里顾影自怜吗?
于是她腾跃而起,眼里的湿润在瞬膜合上前受空气裹挟了片刻。有好一会她只是在坠落,这感觉她在太空里已很熟悉。甚至让她有些安心。
随后她展开翅膀翱翔。
即使是现在,她也忘不了。她们之前曾一起这样遨游,她还记得自己曾握住良子的手一起向下俯冲,同时疯狂地呐喊着,而良子则以她那可爱的困惑模样看着自己。
现在她还剩下什么?
她继续飞翔,让模拟出来的肌肉记忆带着她向上,绕着附近的一座尖塔盘旋,同时乘上一道暖流。
阿兹瑞尔曾经的生活是多么朴实,她想到。她们的生活本都可以很朴实。阿兹瑞尔的人民毁了自己——这比起平静生活被搞种族灭绝的外星人毁掉是好还是坏?
是更糟,亚纱美承认。至少外星人给了她复仇的对象。
还是说有一个你摸得着的对象会更好?外星人是无法理解、无法交流、甚至可能是毫无道德的。也许西蒙娜是对的——也许更好的靶子是那些掌握了她们命运,却仍旧将其出卖的人类。
她的思绪就这样飘飞着,在似乎得不到答案的无意义问题间往复,直到阿兹瑞尔降落在一座高塔上。螺旋状的塔尖处,一尊带翼的雕像坐落在风蚀的地衣上,凝望着空旷的天空。
她也于此着陆,让平台微弱的磁性导引带领着她盘旋降落。毕竟她的脚还是人类的,不适合着陆——据阿兹瑞尔说,这是那些激进分子之间的一个重大分歧点。
“如果到时候有可能,你愿意帮我寻找晓美焰和为她效力的人吗?”她在降落时问道,阿兹瑞尔正要开口就这尊雕像说些什么。
“当然。”阿兹瑞尔回答,“虽然我不能承诺会深入到你想要的那种程度。相信我,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而且我觉得这点上我们绝不孤单。记住,我已经寻找了她数年了。”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斟酌着话语。
“你是否像西蒙娜一样,相信她真的有目前呈现出来的那么强大?相信她能安排一切?”
亚纱美知道这个问题会导向何处,她叹了口气,以示自己对此的感受。
“也许吧。”她回答。“即使她不能,她背后的那位神明也能”。
那位让我跟紧良子的神明。她有些痛苦地想到。她已经一遍又一遍地复盘了虫洞里发生的事。要是——
“好吧,说到这个。”阿兹瑞尔说,“我已经和你、良子、甚至帕特里西亚在一起足够久了,知道你们都非常认真地相信女神的事。晓美さん也是。我听说你不久后要去参拜缎带?帕特里西亚提过。”
“一着陆后就去。”亚纱美回答。“我想赶紧结束这桩事。”
她没有说下去,想看看阿兹瑞尔会说些什么,是表示怀疑的态度还是会继续追问,但阿兹瑞尔只是朝雕像转过身去。
“我的人民并不相信什么神。”她说,“我们唯愿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只要世界允许。不过在我们登陆后,还是有人建了这尊雕像,我们每隔一地球年便会在这里举办庆典。我猜大家都觉得这是该做的事。”
亚纱美抬起头,凝视了天际片刻。本地的星辰透过云层,向这片区域投下完美的星光。她好奇模拟是否永远都保持着这番景况。
“所以距离我们到达地球只有大约二十小时了,对吧?”阿兹瑞尔问。
“然后还要花大约六小时着陆。”亚纱美补充道,虽然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细节。
“介意我去旁观吗?反正我在地球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事要做,而且或许是时候该了解一下晓美さん的女神了。”
她们登陆地球的过程波澜不惊,虽说近地轨道最近历经过劫难。现场已经清理干净,只剩一架太空电梯还没有恢复运作。她们抵达得太迟,反而避免了受困于可能的紧急交通中断。
轨道电梯复合体中的确还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亚纱美也能感觉到几架媒体无人机在远远跟着她,尤其是在她走过一面致敬战争中陨落英雄的巨型墙板时。虽然并不想这么做,她还是禁不住停下来看了看那面墙。
她没有理会其他旅客朝她们一行人所投来的好奇目光,也庆幸阿兹瑞尔把注意力都从她那里引开。后者正向路过的一家人展示她的翅膀——它们被收在行李中,十分显眼。现在有了许可,阿兹瑞尔可以谈论这些事了。她似乎也正抓住这个机会,让一些小朋友伸手触摸翅膀上的羽毛。没有路人表现得特别反感,这让亚纱美很高兴。
她曾对不戴面部伪装器旅行的决定表示怀疑,但阿兹瑞尔正是为了这个坚持己见。她很开心一切进展顺利。
在她们下降时,西蒙娜一直双臂交叉地坐着,看着这一切上演。她毫无脱逃的机会——克莱丽丝手里拿着她的灵魂宝石,并对执政体承诺,只要西蒙娜有所动作,她就会将宝石击碎。亚纱美不能说她不是罪有应得。
可她感觉到,如果那姑娘有什么情绪的话,那就是比往常要高兴。她猜是因为怎么着都比被关进小黑屋强多了,但又怀疑另有隐情。奇怪的是,西蒙娜将受的惩戒还悬而未决——执政体甚至都没有公布她在良子之死中起的作用。亚纱美的战术电脑说这对西蒙娜来说是好兆头,让她大为懊恼。
除此之外,西蒙娜显然在期待她们缎带瞻仰之行的结果。这又是令亚纱美想了却此行的一个原因,不过,还有最后一关要过。
不管她对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感情,她都不能只是躲着他们,而待她们到了新加坡,她也没有这样做。他们已在那里等着她了。
任由父母对她柔声低语、拥抱她能带给她某种麻木的满足感,就算他们并不了解她经历了什么。这就像是在筋疲力尽时碰到的第一张床上昏然睡去。至于床单是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真的重要吗?在当下,她对自己许愿之前的父母的记忆确乎已然远去了。
他们让她的超音速喷气机里充满了轻快琐碎的闲聊,而当她终于回到见泷原,他们便应她所愿先行告辞,好让她能立即搭上管道交通、前往她在地球上的首要目的地。
这次的缎带瞻仰是一次截然不同的体验。
她们一下车,一架无人机就对她们做了次扫描,凭着一对昆虫翅膀悬停在她们眼前,再继续去扫描下一组人。然后是在地下出入口站岗的两位魔法少女不大遮掩的上下打量,至少她们还好心为此道了歉——她俩显然一眼就认出了亚纱美和克莱丽丝·凡·罗萨姆。她们倒还没有到认真读心的地步。
亚纱美紧张但驯顺地熬过了这最后一程。紧张,因为在她面前的就是和女神的会面,或许还有良子和黯淡的真实——或者,也许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甚至更为黯淡的虚空。
驯顺,因为她对处理这些情绪已经无能为力,也无法加速流程进展。她们乘电梯缓慢上升至地表。阳光照耀在她们和废墟之上,高温炙烤着她的肌肤,西蒙娜则带着一副恼人的愉悦神情,数架无人机嗡嗡地飞来飞去——这些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
警戒线上只有几个获准的开口可供进出,由电子和可见光信号画出的路线在碎石间开出了安全、通畅的通道。大多数出现在新闻中的真正危险和致郁的景象——摇摇欲坠的大块预制板、裸露出来的管线、成堆的破碎克隆体——都早已得到清理,但空气中仍然遗留着灾难的气息。清理进度被翻遍残垣、以求找到哪怕最微小的证据的需求严重拖慢了,现场还有几千架各式无人机、以及几十个人类职员在来回穿梭,做着确认、扫描和对接的工作。
对亚纱美来说,比起她从脉冲星任务结束后就在忍受的洁净、一尘不染的环境,现在这样还让她更舒服些。
围绕缎带建起的临时设施朴素又实用,就是一顶刻意在显眼处布满监视设备的白色大帐篷。一些教团成员坐在帐篷跟前的一张桌前,在顶棚的遮盖下用饮料和饼干迎接来客。她们,还有其他一些朝圣者,在看到她们过来时站了起来。
“您好,凡·罗萨姆小姐。”其中一位用标准语略带恭敬地说,“经过这场可怕的灾祸之后,在这里见到您真是太好了。当然,缎带并没有受损,但是多亏了女神的恩泽,我们得以及时将所有的人撤出来。”
她没有言明的是,缎带本身受到战列巡洋舰级力场的保护,亚纱美想道,但她说的重点还是成立的——她怀疑她们不会允许任何东西伤到它。
“这些是您的客人?”另一个女孩问,有意地瞥了一眼亚纱美,“要是您赶时间的话……”
“不用了。”克莱丽丝说,“我们和大家一起排。”
亚纱美暗中咒了克莱丽丝一句。她是真的想插队,而且不觉得需要保持风度。
到这时,亚纱美才注意到站在稍远处、在这一小丛人背后的那个女孩。她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并没有可见的录像设备,但能看到她脖上挂着一枚媒体徽章。
看到亚纱美望过来,她作出反应,向她打了个手势。
“在此至暗时刻向你致以哀悼。”她念话道,“我隶属美滨传媒集团,一个行会内部组织。假如你此刻有什么话想说给公众,如果能在瞻仰之前讲上几句,我会十分感激,或者在那之后说也行。又或者可以和你的同伴一起。”
亚纱美摇摇头。至少要等到瞻仰缎带之后,如果非得讲的话。
她看见阿兹瑞尔正朝那记者的方向端详着。想到她最近对媒体的开放态度,会不会阿兹瑞尔在计划着什么?
“喂,你!”西蒙娜说,“送你条新闻!志筑良子还活着,我就是来这儿向她证明的!”
太迟了,阿兹瑞尔手上已对西蒙娜猛地一推,力道强劲,令她一个踉跄跌向主入口,又最后推她一把,将她塞了进去。
亚纱美知道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她瞬间就冲过了帐篷的门槛。女神啊,她真想揍西蒙娜一拳,只是因为意识到还有人在看着,她才作罢。
帐内的其他教团成员都好奇地注视着她们,其中还包括围在缎带四周、戴着帽子的警卫四人组。当然,她们全都听见了。
至少愤怒和尴尬驱走了焦虑。
亚纱美低着头,用利刃般的眼神怒视西蒙娜。至少队伍还比较短,托了新设立的预约系统的福。室内两侧为旁观人员设置了一排排教堂长椅样的座位,英理和爱兰尼斯就坐在右侧区域,两人翘着二郎腿,尽可能地佯装漠不关心。
亚纱美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走近了她。本地的孵化者丘比跃上她的肩头,这让她跳了起来,差点叫出了声。
我是过来观测的。随着人群愈发嘈杂,它在宽频信道上念话道。
有什么好观测的?亚纱美尖刻地问。
任何现象。丘比说,然后切换到与亚纱美的单独交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认为晓美焰已经去世,如今却有无可辩驳的证据指向相反的结论。她也不是唯一躲过我们侦测的人。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存在缺陷,必须要修正。
亚纱美咬紧了牙,但没有多说什么。丘比也没有作更多解释。
随着队伍向前推进,她默默琢磨着那只孵化者的行动。一组一组的人跪下祈祷,又在几分钟后站起身。她们大都会回头看她一眼,然后走向那几排座位,再待上一会儿。等这一切结束,她能告诉她们些什么呢?
接着就轮到了她们,那孵化者在她凝视展柜里那一圈朴素的红色时向她脸上靠了过去。她突发奇想地扫描了一下别的电磁频段:看来一切正常,这也是自然的。
她四周的人都闭上眼、握紧了双手,于是她也照做,并同时变了身。
强光的照射令她刷地一下睁开了眼睛,皮下的辐射敏感神经末梢传来一阵灼烧般的触感,但在吸引了她的注意之后便消失了。她转身向源头望去,视线自觉地稍稍偏离中心以保护自己的眼睛。
那景象荒诞至极,令她瞠目结舌。整片天空都闪耀着狂暴的光芒,从远端的近红外线过渡到流光溢彩的可见光和紫外线,再到光源附近灼人的X射线甚至伽马射线。正是它们触发了她的辐射警告——实际上,理应远不止于此。她本不可能毫发无损地站在这里。
她认定这是某种星云,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一些转着圈的光点在其中乱无章法地缓慢穿行。
不,不只是一片星云。它远比星云来得致密,而且尽管难以相信,她能感知到头顶上磅礴的重力源,而在那漆黑的飓风眼中,辐射是最强的。
那是一个黑洞,而且大得可怕。一眼望去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大三倍,而从身边的重力来看……
她不确定为什么自己的魔法仍可使用,但魔法告诉她这一定是个超大质量黑洞。的确,眼前的景象令她想起位于银河系中心的人马座A*,她曾在巴黎地窟的天花板上见过的那个。这勾起了她对良子的回忆,良子着了迷似地向她讲解——
尽管早已料到会有某种幻境,亚纱美还是吃了一惊,环顾四周也并没有使这份震惊退去。她身处一片由单调的裸露岩石构成的地貌,岩石在漫长的地质纪年间被辐射不断灼烧,反射着横跨光谱的各色光线。这些诡异的光线给地表的阴影带来了一种灵异的质感,在巨型石柱上闪着幽光。
这些阴影令她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件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东西,只是勉强能看得到。
她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了,于是便出发向异常之处前进,缓慢地跳跃着移动,脚步轻轻在没有空气的虚空中落下。
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剪影,对称的它在不规则的光滑石柱间显得格格不入,剪影缓缓地化为一尊有翼雕像——一件由怀着目标的一双双手、而非沧桑的行星地质变迁塑造而成的工艺品。那空洞的灰色眼眸将她的目光死死钉住,亚纱美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想起来这张脸曾在哪里见过:阿兹瑞尔模拟程序里那个螺旋塔顶的尖端。
当她终于落到那块雕琢过的石头面前,它似乎以开始变化来回应她,头发与翅膀以微乎其微的幅度摆动着。
“别耍我了,”亚纱美抓住石像的手臂,开口道,“你知道我来这是干什么。”
石像以惊人的速度转过身去,并抢在她反应过来之前猛地抽手,指向……
她本不该如此迅速地看见它,那个微小的物体小心翼翼的避开岩屑盘,在头顶划出一道弧,与她的距离远超她理应能够目及的极限。
“一艘外星舰船?”她问,一秒钟之后她就感知到——
感知到——
良子。
这不可能,但在那艘船上的是良子的灵魂,她能感觉到那就是良子,完全确定。一定是她。而这就意味着——
是的,西蒙娜说得没错。石像说,良子还活着,而且状态很好。
亚纱美慢慢跪倒下来,低重力托着她缓缓下落。有好一会儿她都只是盯着飞船出神,任各种不同的情感涌上心头:解脱,喜悦,忧惧,渴望,迷茫,沮丧,爱。
随后她便发觉:她还跪在这里做什么?她在浪费自己的机会!
她从这片荒凉之地上起身,并跑了起来。
她越跑越快,最后竭尽全力一跃而起,召出自己的重力魔法试图够到那不可能的高度。毫不理智——但这一切又有哪里合理了呢?
然而就算她爬升得越来越高,外星飞船也丝毫没有靠近——事实是它只会不断缩小,朝着天上那烈焰轮盘远去。
这当然行不通。
“也就是说,我不能跟她一起走?”她大声质问。“你就非得分开我们?你告诉我要保护好她!”
她的声音大过了自己的预期。
石像似乎并没有被冒犯到,它升到了她面前,平静地扇动着石质的双翼,来自远方吸积盘的光线令它泛起淡淡的白光,正好挡在超大质量黑洞面前。
我并不掌控一切,亚纱美。它说,你的决定,还有良子的,是你们自己的决定。我保下了她牺牲的生命,确保她与一组较为和善的章鱼接触,但我没有再干涉了。存在着其它的可能性,有些甚至不涉及脉冲星任务,在那些可能性中,你同她一起去了——但那不是你已做出的那些选择的结果。
亚纱美花了一会儿工夫去理解,然后只是呆呆看着它,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对此你还能够说些什么?
“所以到头来还是我的错?”她问道,“本来是有机会的。”
然而,本该由这念头生出的绝望感却并未到来。
她凝望着石像,逐渐从它的脸上领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一动不动的嘴和眼睛……就好似它们压根就不在那里,好似在它们背后有一束光。不是人马座吸积盘那冰冷而严酷的辐射,而是某种更温暖,更柔和,更亲切友好的……
亚纱美紧闭双眼,尽力控制住自己。
当她再度睁开双眼,石像已指向了位于黑洞远端的吸积盘内缘,那里在引力透镜的作用下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形。忽然,她重新发现了那艘外星飞船,离黑洞近到足以使她担心它的安危……只是它似乎被某种手段保护着,由一个真空泡起着缓冲作用。
她无心去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或者是已过了多长时间。她又能感觉到良子的灵魂了。
忽然,她看到了一个新的东西,在发光的碎屑盘外围闪着微光,其尺寸令飞船相形见绌。那是一个巨大的环状物,与其说是个二维平面还更像是一个立体的结构,她没理由到现在才注意到它。
既然她已被允许看到它,她又瞧见有一整套设备环绕在环的周围,包括燃料加注和物资补给设施以及其它用途不详的球体。每一个单独的设施都能使人类最大的空间站黯然失色,长达十余或更多艘的战列舰。虽然充满了空隙,但整个体系几乎有月球那么大,环绕着中心一处大得惊人的引力扭曲,这团扭曲她都能感受得到,它似乎足以将恒星投射到黑洞表面。
而在它四周,她好像还能看到更多的设施正在建设之中,它们的形状则更为眼熟,似乎是包含了一艘组装近半的航母以及防御炮台的铸造厂——但为什么到现在才造?
那团扭曲开始螺旋式的张开,而良子径直向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