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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也一样。我们想方设法追忆,总是枉费心机,绞尽脑汁都无济于事。它藏在脑海之外,非智力所能及;它隐蔽在某件我们意想不到的物体之中(藏匿在那件物体所给予我们的感觉之中),而那件东西我们在死亡之前能否遇到,则全凭偶然,说不定我们到死都碰不到。”
……
“母亲着人拿来一块点心,是那种又矮又胖名叫‘小玛德莱娜’的点心,看来象是用扇贝壳那样的点心模子做的。那天天色阴沉,而且第二天也不见得会晴朗,我的心情很压抑,无意中舀了一勺茶送到嘴边。起先我已掰了一块‘小玛德莱娜’放进茶水准备泡软后食用。带着点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腭,顿时使我混身一震,我注意到我身上发生了非同小可的变化。”
……
“不用说,在我的内心深处搏动着的,一定是形象,一定是视觉的回忆,它同味觉联系在一起,试图随味觉而来到我的面前。只是它太遥远、太模糊,我勉强才看到一点不阴不阳的反光,其中混杂着一股杂色斑驳、捉摸不定的漩涡;但是我无法分辨它的形状,我无法象询问唯一能作出解释的知情人那样,求它阐明它的同龄伙伴、亲密朋友 —— 味觉 —— 所表示的含义,我无法请它告诉我这一感觉同哪种特殊场合有关,与从前的哪一个时期相连。”
—— 摘自《追忆似水年华》(à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普鲁斯特著
译注:中文为译林版
“回忆之中的事物往往更觉美好,而所谓‘渴望’正是斜倚在那往事之塔的顶端向我们挥手示意,却可望而不可及。”
—— “文学论文,第一卷”,詹姆士・拉塞尔・洛威尔
“她在哪儿?”
面前的大兵紧张地瞟了她一眼。他刚刚才脱下作战装甲,眼神里同时透出痛苦和解脱,显然是战后反作用造成的独特效果。
大兵一时有些犹豫,不知应该如何答复。
“对不起,长官。我们尝试过,可那根本办不到。我们已经坚守到了最后一刻,真的没有其他生还者了。我已经打了报告 ——”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嗓音尚算柔和,只是微显低沉。不过仅仅是其中的语气就足以让那位大兵闭上嘴巴。他盯着她,双目圆睁,微微倒退了一步。
“长官,” 他说,尽量不着痕迹地咽了口唾沫。“您的宝石有点暗。是不是应该净化一下了?”
“你不配命令我。”
“长官,” 士兵重复着,一边努力挺直了脊梁。“无论军阶如何,只要您出现精神异常的话,我就不必服从您的命令。”
接着他放缓了一点语气。
“别这样,大家都有过失去的经历。我们整个排都完了。全被打死了。但我们必须学会面对 ——”
后面的话都被勒了回去。无形的念力手爪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喉咙。
真的很容易。只要稍微再用一点力气就可以捏断他的脖子,就算他的气管强化过也是一样。冲着无关的人发泄怒气什么的,真的很容易。
幸好她仍然残存了一点理性。也许是战术电脑的影响吧,它正全速驱动着自己的每条回路,努力想要控制住她的情绪,把她拉回理智的边缘。也许不应该解除她的感情抑制的,但它已经无法撤回这一决定了。
“把她带回来,” 她低语着。
士兵看着她,眼神充满恐惧。他徒劳地向她伸出双手,但立刻就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
她抬起一只手,把还在挣扎的士兵提到了半空。
她想要愤怒地咆哮,但出口的只是一句泣不成声的恳求:
“求你了,把她带回来。没有她我根本活不下去。”
士兵在空中胡乱舞着手脚,一看就不是什么值得祈求的对象,喘不过气的喉咙里也无法吐出她所期待的答案。
她可以看到周围其他士兵脸上浮现的恐惧。他们纷纷靠在墙上,不是吓得站立不稳,就是被她的念力球压得动弹不得。那个球体是她的私人空间 —— 只要在这个半径里,她的魔法就可以扭曲现实。几年来,正是这个空间所赋予的各种能力让她拥有了无数的辉煌战绩。只要花一点时间准备,她就可以任意成为传送者,读心者,或是念力师 —— 虽然不能同时身兼数职。
但是现在,这份能力却显得如此渺小,就像是被她派去独自抵挡整个外星师团的那个女孩。
她尖叫着,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身边的墙皮开裂剥落,如同她的心情。四周的景物在怒涛般的泪水中变得模糊。她已经搞不清楚是谁在控制自己的身体和力量了 —— 这完全不像是她本人的意志。她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开来,正在一点一点分崩离析,她想 ——
空气爆响,她被拉回现实,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被一只突然出现的手掌捏得生疼。
只有一瞬,她看到了身旁赶来的传送者脸上的惊恐表情,以及面前那位读心者脸上的坚定和严肃。她叫艾弗丽达・沃夫洛特,是她们师属的心理医生。她几小时前刚跟她说过自己没事。艾弗丽达的魔力并不很强,否则她肯定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对,也不至于非得依靠肢体接触才能发动精神控制。
刚刚晋升上校的时候,她曾经接受过抵御精神控制的训练,但现在这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只是看着面前的手掌亮起金光,丝毫没有抵御,任凭对方的暗示流入自己的意识。放弃思考真的很简单,让别人去烦恼吧。没错,睡觉,现在应该睡 ——
司朗浅香猛然惊醒,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还蹬了蹬腿。她胡乱挥舞着双手想要抓住个什么支点,然后很快摸到了身边女孩的软玉温香。感受到贴在自己脖子上的柔软小脸,她困惑了一会,然后重新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状态,连带着涌来的是一种温暖而安心的现实感。
爱丽丝・琳伍德。她的头发蹭着自己的下巴,她的气味充满了自己的鼻腔,而她的…… 肉体正和自己紧紧贴在一起。
女孩的身子动了动,看来是被浅香的动作惊醒,不满地哼了一声。
“又是那个梦吗,浅香?” 她叹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
“那个梦” 已经纠缠了她好几个月。每天晚上的内容都略有不同,而到第二天早上她基本也就忘了。这很令人无奈:要不是爱丽丝总是唠叨着得去医院检查一下的话,她其实根本就没当回事。虽然对看精神科一直有所抵触,但浅香最后还是同意了。
“不用总唠叨这个,” 她说。“我们很快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估计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来,聊点好玩的吧。”
说着,她半开玩笑地收紧了搂着爱丽丝的力道。怀里的女孩不安分地扭了扭。
“你真是,” 爱丽丝一边说着,一边不无挑逗地摩擦着浅香的身体。“我倒是不介意换个话题。不过说实话,如果有办法把生孩子搞得好玩一点的话,我恐怕早就说服你了。”
正想说什么的浅香被吓得咳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们有没有做好准备,” 她终于恢复过来说道。这其实也只是老调重弹。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 爱丽丝反驳道。“你只是在害怕。”
浅香闭上眼睛,享受着对方半真半假的挑逗。生孩子,她想。自己总有一天会被爱丽丝说服,然后就得叫她孩子她妈 ——
“我是认真的,” 爱丽丝追击道。“你看,现在都有专门的工具组卖,号称可以把整个过程变成一种愉快的 ——”
浅香猛地翻身把爱丽丝压在了下面,惊得她停住了话头。两人的身体在被单下滑动。
“现在还不是时候,” 浅香说着,俯身吻了下去。
“我说,你老婆最近怎么样?”
浅香放下手上的望远镜,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然后把它重新举了起来,观察着面前的小镇。玛杜里大帝,人称 “玛帝”,是公会里的二把手,也是她为最信任的手下之一。在这个游戏标志性的公会对战里,浅香已经越来越离不开这位助手了。
这款《魔法天空》正式来说,属于 “第一人称虚拟现实多人合作对战游戏”。游戏描绘的是一个平行世界。在这里,具有魔力的少女们介入了二次大战,并且推动了战争的胜负。尽管设定显得有点扯,但它还是成功登上了同类游戏的榜首,培养出来的热心玩家已经小有规模。不菲的观战费足以让浅香这样的公会领袖生活在纸醉金迷之中 —— 同时也能付得起执政体那昂贵的 VR 使用费。
她看玛帝还是蛮顺眼的。这不光是因为她的可靠,更是因为她知道玛帝在现实中也是一位女性 —— 凭浅香的涵养,她还做不到在明知身边角色的女性外表之下是一个中年大叔的时候仍能不动声色。也许这很蠢,但她的偏见也不是没有来由。
至于玛帝的游戏角色很像爱丽丝这一点 —— 嘛,大概是个纯粹的巧合吧。
现在两人正趴在一座小山头后面,侦查着河对岸的德军城镇。两人的脸上、钢盔上和绿底军服上都涂满了泥巴。各种各样的敌军士兵(被玩家们戏称为‘小怪’)或是在街头巡逻或是在室内驻守,在浅香的 X 光视野下统统暴露无遗 —— 这是她作为指挥职业的一个被动技能。
“老样子,” 浅香说。“她还是不肯来这边好好玩一下。”
“啊,别不知好歹了,浅香,” 玛杜里说。“VR 游戏也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的。我也想家里能有个男孩子像你的爱丽丝一样照顾我啊。”
玛杜里其实就是玛帝的本名。真要说起来,浅香的游戏昵称还是 “紫色监督” 呢。但玛杜里知道她的真名实姓,也喜欢直呼其名。
“我倒也不是不知好歹,” 浅香说。“我只是觉得,要是她也能经常一起玩玩就好了。我已经有点想她了。”
“噢,你俩好甜蜜,” 玛帝拍了拍浅香的背。
“我们在考虑是不是该要个孩子了,” 浅香说。
一阵短暂的沉默,玛帝还在消化着这一冲击事实。
“呃啥?你俩谁会,那个,当烤箱?”
“我们还没想好。我不想当,但我也不想把什么事情都推给她。我知道她并不是不愿意。但是,我也说不清楚,大概是我自己感觉亏欠了她吧。”
“嗯,紧张也是正常的。听我说,你忙着看孩子的时候我会帮你照顾公会的。只要你把我的名字传给她。怎么样?我们会好好请你俩一顿满月酒 ——”
浅香皱起眉头,伸手打断了她。
她最后扫描了一次那座城镇。
“有问题,” 她突然放低了话音说。“太安静了。对方玩家在哪里?敌人坦克在哪里?已经过了这么久,应该早就看见了才对。”
她咬了咬嘴唇,然后用心灵感应技能呼叫了一次情况汇报。有谁看到对方玩家或者敌人坦克了吗?
回答是清一色的否定,这让她开始真正感到担忧。和敌人陷入激战泥潭是一码事 —— 但对她们的动向一无所知就是另一码事了。对方也不是笨蛋菜鸟,如果不知道她们在做什么的话,那么她们所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对己方造成相当的不利。
“你说得没错,” 玛帝也意识到了问题,悄声答道。“肯定有什么不对劲。”
她们匍匐着离开了那座山头,把侦查任务交给了附近的友军小怪。两人的副官也从附近的树丛里现出身来跟了上去。一边走着,浅香一边在面前召出了一张魔法地图,和玛帝一起研究着己方阵型的弱点。每场比赛的地形都是随机生成的。这一次,地图上的河流向着她们一侧拐了个弯,形成了一个指向她们的 V 字。浅香刚才侦查的小镇就位于 V 字左侧的河流对岸,接近尖端,但还有一点距离。
她们这次属于进攻方,队员更多,火力也更强大,但同时也必须在指定时间内获得胜利。她们才刚刚打到河岸,正在就地重整,准备沿 V 字两翼同时渡河,最终达到双面包抄。因此,整个队伍被一分为二,浅香和玛帝率领较强的一支进攻城镇,而公会的三号人物 “小蝙蝠” 则负责另一侧。
“撤过河岸等待进攻的行为简直是不可理喻,” 玛帝说。“见鬼,那可是她们最有利的天然险要,说是整个地图的关键也不为过啊。”
“但是我们没看到她们,” 浅香说。“她们不在那儿。”
“她们肯定不希望被我们发现,” 玛帝说。“这一定意味着 ——”
“她们正在集结兵力准备进攻,” 浅香替她补上了后半句。“这是唯一的解释。这很疯狂,但也很狡猾,只要她们能够打到我们没有准备的地方……”
玛帝研究着地图。
“但哪里才是……” 她说。
然后两人的眼睛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地图中心的 V 字尖端。那里只有一群小怪把守。
“天啊,我们简直就是傻 x,” 玛帝说。
“亡羊补牢还来得及,” 浅香说着,一跃而起。现在离开山头已经足够远,不需要再担心敌人炮火了。“我们得赶紧换防 ——”
但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打断了她。
她们停了下来。浅香对玛帝点了点头,让她用心灵感应询问战况。浅香本人的感应技能还在冷却中。
“我想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玛帝说着,把信息发给了她。“她们刚在中部解除了隐形。步兵,坦克,支援法师,近战人员,空军。什么东西都集中到那里去了。”
玛帝盯着浅香,看她咬着嘴唇思考对策。这个游戏并不是真实战争。正确的策略本应是撤退重整,严密防守,等待对方的进攻冲力消磨殆尽,然后利用兵力优势进行反攻。但她们有时间限制 —— 她们必须马上获胜。
“我们必须按照原计划继续进攻,” 她说。“如果需要,我们可以对掉彼此的王牌 —— 只要干掉她们的炮兵和空军,剩下的就容易歼灭了。而且如果设法迟滞她们一下的话,我们甚至未必需要损失己方的王牌。只要我们进攻够快就可以了。”
按照她的理解,历史上她们扮演的那一方并不喜欢这种激进反攻 —— 但反正角色扮演也没有加分,谁又会在乎这个呢?
玛帝点了点头。
“需要派出迟滞部队吗?” 她问。
浅香点头回应。
“可以派几个人过去,毕竟我们人数占优,” 她说。“但是我们的阵型有些碍事,大部分人都无法及时赶到。敌人推进得太快了。我们只能牺牲一个人,拼死坚守最后的防线。我 ——”
看着面前的地图,她突然停了下来。进攻计划已经变成了一场灾难,而她肯定需要担负一部分责任。目前位置最近的两个人就是她和玛帝了 —— 出于方便后勤的单纯理由,她把指挥部设在了两翼之间。
太愚蠢了 —— 之后她得和公会讨论讨论 —— 但这并不是令她不安的主要原因。还有别的什么……
“我去吧,” 玛帝读懂了浅香脸上的意图,主动提议。“你对整个队伍来说太重要了。这种玉碎作战其实难度不大,我也不是头一次了。”
浅香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双手发抖。她感觉不太对劲,但她不能 ——
“喂?你没事吧?” 玛帝问道,声音里微微有点担忧。“决定行动就要趁早,再不出发就来不及了!”
“噢对,没问题,去吧,” 浅香看着她说。“我就是 ——”
一阵晕眩。看着她的金发,看着那略显调皮的卷曲刘海,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到 ——
“浅香?你没问题吧?” 玛帝问。语气里的担忧之意已经极为明显了。
在一瞬间的迷茫中,她好像是把面前的少女当成了爱丽丝 —— 不是爱丽丝的游戏角色,而是爱丽丝本人 —— 然后眩晕感压倒了她。
她感到自己开始坠落 ——
严重模拟错误
她在椅子上猛地一抖,还好颈后的连接线居然没有松脱。
她先是喘了口气,恢复过来,然后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砰砰作响的心口。
“嘿,你没事吧?” 玛帝在公会的语音通信上问道。“烂服务器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我不知道你收到信息没有。好像你是情况最严重的。当时你的样子看着简直像是要吐出来一样。”
模拟错误?她有些不可思议地想到。
“没事,没事,我还好,” 对着喉咙里的麦克风,她小声而快速地交谈着。“真的?服务器故障?我以前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情。实况转播的服务器就更不应该这样了。那些可都是专门强化过稳定性的啊。”
“他们说会仔细检查一下,” 玛帝说,“所以我们一时半会是无法继续比赛了。你想跟他们说点什么吗?”
浅香想了想。
“算了。他们也知道是自己搞出来的事情。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否则我们就要更换运营商了。”
“好吧,” 玛帝答道。“不过还是很不爽啊。这游戏其实不错的。”
“对,不过我们也是差点就要被狠狠羞辱一番了。我得跟公会的人谈谈。”
“好吧,孩子们,” 她用喉音演说着。“原因很 x 蛋,不过今天这场大概算是取消了。我们已经向运营方提出了抗议,也准备和对方公会约时再战。还有时间的人先转到练习服务器吧。我需要处理一点个人事务了。”
然后她给对方公会发送了一条措辞正式的文本信息,接着给观众们发了一封道歉信。严格来说这并不是她需要负责的 —— 公会市场部和支付平台的人完全可以帮她们搞定 —— 但她还是喜欢做出一点个人表示。
接着她下了线,命令自己的接口电缆自行拔下,缩回了固定装置里。还好是服务器故障,自己这边的设备没出问题 —— 个人 VR 套装的价格令人咂舌,通常只租不卖。虽然自己那套不是租的,但想到万一有个闪失的话她还是会颇为头大。
左边什么东西动了动,吸引了她的视线。她的狗刚才一直趴在 VR 椅子旁边的枕头上睡觉,但现在它已经醒了,并且站了起来。那是一条雌性美国秋田犬,拥有漂亮的白爪子。它看着她,摇着尾巴 —— 大概是听到了她的喉音吧。狗很擅长这些。
她们给它起名叫毛毛上校。
她从椅子上俯下身去,摩挲着它的脖颈。小狗吠了两声,摇动着自己的绒毛,显得十分惬意。和它们的人类主人一样,现在的狗也得到了很多身体强化 —— 毕竟谁都不喜欢会老死的宠物。不过虽然肉体改造相当常见,但执政体还是对智力强化进行了严格的限制。现在的狗最多也只能比它们的原始祖先稍微聪明一点点。
这也不是说什么智力强化都不允许。比如,现在的狗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犬用厕所,而且也知道冲。
通过特殊的植入芯片,它们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人类语言,并且通过文本信息表达自己的想法。现在毛毛上校想知道浅香有没有完事,能不能履行约定陪它去公园玩玩。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些狗同伴了。
“好,好,上校,我完事了。走吧。叫一下爱丽丝。”
她拍了拍狗的身子。它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后兴冲冲地窜出了房门。
浅香倒回椅子上。回想起来,这次服务器崩溃的一些细节让她感到颇为在意。其中的某种东西甚至让她联想起了自己这段时间的噩梦。
如果这就是服务器崩溃的感觉的话,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浅香和爱丽丝在公园草坪上抱作一团,看着毛毛上校和其他狗狗追逐打闹。她很庆幸狗短信是可以拒收或者归并的 —— 狗在兴奋之下乱发过来的垃圾短信只要看上几条就会头大。显然,上校在这方面并不懂得节制。
这很神奇,人们可以把狗改造到这种地步,但仍保留着它们的本性。她很好奇,通过足够多的时间加上足够多的微小改造,最后它们到底会不会变成从前的人已经认不出来的另一种生物?
当然,这个问题也可以适用于人类。这并不只限于表面上的科技改造,也是在说内在的人格。人是会变的。一天的变化或许不会明显,但一年的变化呢?十年呢?你无法否认自己的改变。如果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是不是也有可能,你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但却依旧恍然不知?这又会有什么意义?
每当想到这个的时候她就会感到颇为抑郁。想到自己也会改变,过去的浅香悄然消失,自己却对此一无所觉。
她轻轻摇了摇头,做了个深呼吸,享受着爱丽丝的发香。胸前的女孩抬起了头,用温柔的表情安慰着浅香。
“想和上校玩玩抛接吗?” 浅香问。“我们最近有点忽视它了。”
爱丽丝耸了耸肩。
“好吧,” 她说着,不太情愿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浅香也跟了上去,掏出兜里的球对上校微微示意。
狗头嗖地一下抬了起来,向她扑了过去。
噢,真棒!它发着短信。我最・最・喜・欢抛接了!反正尿炕先生也挺烦的。老是想上我。
浅香微微挑起了嘴唇。在她看来,现在的狗真的有点缺乏矜持。而且,她也想知道是柯罗诺斯社的哪个混蛋给狗短信里加进那么多标点的。
她拿出兜里的球,远远地扔了出去。她买的是好牌子,经常自己突然变向的那种。
爱丽丝的手臂悄然环上了她的腰肢。浅香也搂了回去,咧嘴一笑。远处,玩耍的孩子们穿着纽泰拉殖民地流行的彩色长袍,本土原生的大树簇拥着因佩里亚城的摩天楼,映衬着绀碧色的天空背景。挡在某栋大楼之后的太阳撒下了一片光影。
一阵微风吹过,她感到,这里就是天堂。
心理医生的办公室被涂成了宁静的浅蓝,也许是为了让病人不至于太过紧张吧。
浅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最后还是过来了。她并不觉得做做噩梦就足以成为来看心理医生的理由,但是爱丽丝一直坚持,而且面前的田中唯大夫也愿意浪费这个时间。
女医生本人正隔着桌子坐在她的面前,一边喝着茶,一边装模作样地看着手上的老式平板电脑。她的头发绑成了一条简单的长马尾,容貌意外地颇显年轻,身上的纯白长袍更是凸显了这一点。虽然在殖民地这里算是常见服装,但地球出身的浅香还是不禁会联想起某种宗教装束。
面前女人散发出的某种东西让她很不自在,大概只是紧张了吧。
“我想听到这个你应该会很高兴,体检结果一切正常,” 唯说着,放下了手里的平板,看着她的眼睛。“也就是说,你的身体和植入芯片都没有物理故障。所以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你的噩梦就是纯粹的心理问题。”
“我明白了,” 浅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不咸不淡地应和着。
大夫亲切地笑了笑,稍微闭了会儿眼睛。
“因为目前的症状并没有严重到影响工作的程度,我觉得还没有必要尝试太过激进的疗法。先过来说说话吧。”
说着,唯站了起来,示意浅香走到房间的另一侧。那里的窗边摆着一把典型的心理治疗椅,而且一看就是落伍了几百年的款式。难道唯真以为她会乖乖地躺下来说话吗?
“你不能调整一下植入芯片什么的吗?” 一边不太情愿地朝椅子挪动,她一边问道。“比如抑制一下做梦功能什么的?”
“像你爱人描述的这种受创梦境通常是内在精神问题的一种外在表现,” 大夫说着,浅浅一笑,把她推到了椅子旁。“我想先确认一下有没有什么内在问题,然后再动用芯片调整之类的最终手段。要是运气好的话,没准问题也就自行解决了呢。过来,躺下吧。”
浅香不太情愿地听话躺下,却意外地发现椅子相当舒服。她甚至想要就这么睡下去,不过现在显然不太是时候,而且田中唯正端着平板坐在她身边虎视眈眈,手里还拿了一支触控笔。
“好的,开始吧,” 过了一会,唯说道。“用自己的话描述一下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浅香做了个深呼吸,好尽量争取一点考虑措辞的时间。
“嗯,一切的开始是几个月以前,” 她说。“大概是四月?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可以说是这辈子最严重的一回。爱丽丝说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当时我们还以为这也就结束了,但是 ——”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
“—— 但是,我后来再也没有睡过一晚好觉。每天的严重程度或许有所变化,但确实每晚都是那个梦。每晚都是。我真的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说每晚都是那个梦,” 唯引导着。“每晚都是同一个梦?你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浅香想要点头,但又停了下来。
“我想大概可以这么说吧。我记不清楚所有细节,所以也难以肯定。每次我记住的东西都有所不同,我也确信每次的内容不都是完全一样,但一切都隐隐约约有所联系。这一点我能肯定。”
大夫咬了咬嘴唇,这个动作意外地有点可爱。
“记不住细节这一点很奇怪,” 她说。“如果已经严重到会哭醒的程度了的话,一般来说应该能够记住才对。”
唯微微一顿,用笔尾戳着自己的小脸。
“好吧,那就给我描述一下你记得的部分吧,” 她说。
浅香转头看着窗外,宁可看着对面大楼发呆也不愿意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说实话,虽然她跟爱丽丝说自己想不起来梦见了什么,但其实她根本没有去想。
但现在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毕竟政府花了不少钱给她看心理医生嘛。
“试图回忆会很痛苦吗?” 看她半天没有说话,唯轻声问道。
“没错,” 她承认说。虽然她很清楚,这个回答恐怕已经在大夫的脑子里敲响了某个警钟。
说实话,她自己也感到颇为不安。她一开始并没有……
“我不太清楚,” 她说。“想起什么的时候会很不好受。就像是回忆不断从我指缝中溜走一样,而且我会感到…… 害怕。”
她既是在给大夫解释,也是想要让自己安心。但是,当把自己内心的不安用语言表达出来之后,她有些不快地发现,这些词句都在暗示着她可能真的出了什么毛病。
这很可怕。
她试图在大夫的灼灼目光下面集中精神。终于,她想到了点什么。
“是打仗的事。每次都是打仗。就像是 ——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吧?”
她终于再次转头看向那位大夫。但她看见的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锐利眼神,而是略带神秘的温和表情。
“嗯,我知道,” 唯说着,扫了一眼自己的平板。“你是个职业玩家,玩的都是战争游戏。这其实也是我的假设之一。即便是虚拟的,有些游戏也会造成很严重的心理创伤。”
浅香否定地摇了摇头。
“我基本只玩一个游戏。《魔法天空》并没有那么…… 写实。至少不是在那种方面。在里面我甚至连一具尸体都没有见过。”
她顿了一下。
“虽然这么说,但噩梦的内容确实会让我想起这款游戏。这是目前我能够想到的唯一联系。但是还是有所…… 不同。梦里的内容更加血腥。真的会有人在我身边死去。尤其是 ——”
她皱起了眉头。她刚才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停了下来,就像话从嘴边飞走了一样。应该是很重要的事来着……
“不用太强迫自己,” 唯安抚她说。
一段沉默。
“我只能说,” 唯看着自己的笔记,皱着眉头评论道,“如果你还是觉得游戏里并没有什么过激内容的话,那我就想不到理由了。你的描述很像是某种心理创伤的后遗症,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这一点十分反常。你的档案里也没有任何内容能够联系到从前或者最近的受创经历。我就是问一下,是不是有什么档案外的内容你没有说?”
大夫神情严肃,浅香感觉她应该是想要劝服自己吐露某种秘密 —— 但她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吐露。
“说实话,我觉得不像,” 她说。“我一直过得还不错的。”
“讲一下你的故事吧。”
大夫的语气波澜不惊,浅香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她在问什么,惊讶地抬起了头。
“难道你没看 ——” 她指着大夫的平板说。
“我想听你亲口讲出来,” 她说道,脸上依然带着微笑。
浅香重新看向天花板,吐了一口长气。她不认为这会带来什么新线索。
她在脑海里组织着简历式的语言。
“我觉得恐怕也没有太多好说的。至少不会有太多你没看过的内容。我是在地球上出生的,日本京都。我的童年很平凡。父母总觉得我太过内向了。这其实也算不出所料,毕竟我出生的时候大夫就说我的基因组里有很严重的自闭成分。但他们还是不喜欢我那样。”
她觉得对于一位医生来说,应该用不着解释一通执政体的基因工程规范和人类性格多样性的相关政策。这种解释已经成了她的某种习性,用来阻止人们问出 “为什么现在还没干掉那种基因?” 之类的蠢问题。就个人而言,她很庆幸那种基因没被干掉,否则自己也就不会出生在这个世上了。
她又想了想,接着说:
“他们总是强迫我学习一些自己并不真正喜欢的东西,所以我们经常吵架。我把很多时间都泡在了学校的游戏社团里,借用他们的设备。如果你想听的话这里有很多故事可讲,但那都是些日常琐事。至少肯定没有什么战争创伤。”
大夫点了点头,看着自己的平板。
“我姑且相信你吧。如果需要的话待会再问也来得及。当时你有玩过什么暴力游戏吗?”
“没怎么玩过。你也知道,大多数游戏玩家都不太喜欢看到那种血肉横飞的景象,除了少数变态之外。这种偏见真的很讨厌。”
“我就是问问,” 唯说,摊手示意自己并无恶意。“继续。”
“总之,如我所说,我的少女时代相当困惑。有段时间我对周围的所有人都感到不满,但我最终还是…… 努力摆脱了这个状态,大概吧。我不想太自作多情,但我能适应过来主要还是因为认识了我老婆。那个,我,呃,她对我很支持。”
她发现故事说到这里进入了一个死胡同,顿了一下。
“我想大概就这些了,” 她说。“真的没有太多好讲的。我们高中毕业,结了婚。当时我已经通过公会赚了不少钱,而且我也想要脱离父母,所以我们移民到了这里。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了吧。”
“只有两年,” 唯指出。“不过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也许这确实算是很久了吧。”
浅香皱着眉头。的确,只有…… 两年。人们真的很容易忘记时间。那感觉就像上辈子的事情一样。
“现在你俩想要生孩子了?” 唯问。“你们想清楚了,呃,谁会负责烤蛋糕吗?”
浅香盯着面前的女医生,脸上写满了惊奇。
“那个,没错,大概吧,但你是怎么 ——”
“啊啊,不好意思。你爱人填预约表的时候写了这个。我得先确认你有没有怀孕,因为这会对可以采用的治疗手段造成限制。虽说多半也没什么大影响吧。”
“我明白了,” 浅香说。她琢磨着,爱丽丝是不是想通过向所有人大肆宣扬来逼她同意生孩子。就像不正面攻打敌人要塞而是贿赂守军一样。
田中唯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总之,这次就先到此为止吧。我本来不想动用这个的,但也许我们还是应该采取点什么措施,虽然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了解梦境分析学吗?”
浅香摇了摇头。
“总的来说,” 唯解释道。“我们可以借助植入芯片观看你的梦境。我可以帮你在她们单位约个时间…… 要不明天?我会看看她们几点有空的。这样我们就可以对你忘记的内容有个准确的答案。具体流程是,我们会把所有东西录下来,等你醒来之后先自己看。这样的话,如果你有什么东西不想公开,只要不给我们看那一段就可以了。”
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浅香,抬起了一只眉毛。浅香考虑了一会。
“当然,所有内容都是保密的:我们会跟你签一份严格的隐私协议,” 唯加了一句,好让浅香安心。
“我想我还是有些好奇的,” 她说。“如果是我自己先看的话,应该没问题。”
“OK,” 唯绽开了笑容。“待会我会给你发个正式表格的。”
“谢谢你的远道而来,” 爱丽丝说着,带着愉快的笑容坐在了饭桌旁边。
“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帕特里西亚・冯・洛尔模棱两可地答着话,一边不无惊奇地看着爱丽丝上菜。几人面前的小餐桌上 —— 人造木制成的方桌 —— 精心排列着几盘五颜六色的食物,全都是新鲜出炉。中间的勃艮第炖牛肉算是主菜,四周点缀着面条,土豆泥和时令蔬菜制成的沙拉。沙拉的内容也包括了本地人经常拿来吓唬地球佬的那种毛绒绒的红色莴苣。饮料是红酒 —— 勃艮第红酒,用来搭配牛肉。爱丽丝对于这些细节很是讲究,所以浅香也不得不跟着装出了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这显然和浅香的家乡菜颇为不同,但跨民族婚姻总要有所牺牲。如果你只管切菜刷碗不管做饭的话,就更是如此了。
而且,纽泰拉也算是个本土星球。她们平常吃的大多是合成食物,只有在爱丽丝想要一试身手的时候才会做饭。而这还要取决于她的心情,以及她平时看管的那些小崽子们当天有没有捣蛋。
偶尔爱丽丝也会尝试一些亚洲料理,但不是现在。帕特里西亚是今天的客人,而浅香和爱丽丝都知道,虽然帕特里西亚在日本住了多年,但她对那里的食物还是颇有微词。这也是被合成器惯坏的证据之一:就算在外国住上几十年,你也可以对自己不喜欢的本地食物一口不碰。这对文化交流可没什么帮助。
所以今天这顿饭的内容就成了面条,沙拉,土豆泥,再加上勃艮第牛肉。关于最后一道菜,爱丽丝每次都会安慰浅香说 “跟牛肉烩饭差不多”。自从吃过几次之后,她现在觉得倒也没有那么不习惯。
“我一直想来这儿渡个假,” 帕特里西亚解释着,不为所动地叉起了沙拉里毛绒绒的红色叶片,放到了自己盘子上。“而且其实也没那么远。”
“你过来要多久?” 浅香问。
“坐的商业航线,花了两周,” 帕特里西亚说。“真的没有那么不方便,我发誓。而且他们还提供了很多服务。虽然没有军舰快,但是……”
“你坐过军舰?” 浅香问。
“你不也坐过吗?”
“我没坐过,” 浅香下意识地冲口而出。“我,那个……”
“我想两周还是比我们来的时候要快,” 爱丽丝说着,站起身来。“不过我们不需要往返。”
“啊,总之,你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帕特里西亚说。“地球上的工作时间也没那么严格。噢,你真的不用这么客气的,我住在这里已经很叨扰了。”
引发最后一句的是从厨房里再次现身的爱丽丝。她正端着一锅奶油芦荟汤。
“没关系,我们家地方很大,” 爱丽丝一边反驳,一边把锅放了下来。“而且做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家常菜。”
浅香笑着,喝了口酒。她们的居住空间比地球平均水平大了很多没错,爱丽丝端出来的食物倒也的确没有太花时间 —— 但是不论爱丽丝是否承认,她其实只是急于显摆一下自己招待客人的能力而已。
一个人的时候,浅香偶尔也会对自己这么快就安定下来感到不可思议,但有时候,生活就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我只希望你不要每天都这么兴师动众,” 帕特里西亚说,“要不然我就一定得帮着做饭了。为了我们大家的胃,还是不要落到那个地步吧。”
爱丽丝笑着摇了摇头。
“当然不会。明天就会回到面包白水了。但是今天如果连个接风宴都没有的话,我们还算什么朋友呢?”
爱丽丝举起酒杯,另外两人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的意图。
三人为 “新生活” 干了一杯。
“当个职业玩家感觉怎样?” 帕特里西亚嚼着牛肉问道。
“噢,还成,” 浅香说。“公会还在扩张,我们的胜率不错,也能找到观众。没什么好抱怨的。”
“有时候我还得加入游戏念叨她赶紧下线,” 爱丽丝说。“虽然我也得承认,偶尔为之的话倒也可以算作一种不错的消遣。”
“我也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会不想下线,” 帕特里西亚说。“听说过吗?最近黑市上有一个新的植入芯片漏洞在卖。原理很复杂,通过调用执政体隐藏很深的应急代码,使得特殊配置的服务器能够随意压制记忆。只要你愿意,你甚至可以忘记现实中的一切。”
浅香看着自己的面条,用叉子挑着酱汁。爱丽丝今天真是超常发挥。
“真的吗?” 她听见爱丽丝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好像很可怕的样子。”
“我想大概是职业关系,我不得不经常接触这种东西,” 帕特里西亚说。“执政体对此很不爽 —— 它甚至不希望一般大众知道那些代码的存在。推测很快就会有相应的严打行动。不过我觉得,浅香你应该听说过这些的吧?”
“恐怕没有,” 浅香说着,摇了摇头,试图减轻一点酒精的影响。“不过有点耳熟。”
她停顿了一会,看了看手里的空酒杯,然后把它重新倒满。
“听起来很疯狂,但其实也很厉害不是吗?比如,对生活有所不满的人就可以彻底逃离现实了。”
“我觉得这恐怕不太健康,” 帕特里西亚评论说。
“绝对不健康!” 爱丽丝赞同道。“我是说,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是你失去了最爱的人,也总有一天必须要面对现实的。你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的生活里。”
浅香看了爱丽丝一眼。一瞬间,那双令她深深着迷的冰蓝色双眼里,竟然也射出了寒冰般的冷澈。
“也对吧,” 她随意应和着,重新看向酒杯深处。
她又喝了一口。
“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晚上三人聊天时,帕特里西亚问道。
浅香看着她,等着相关记忆在脑子里自然浮现。
“噢,对,” 她说。“我们上学的时候是同一个游戏社团的,对吧?我不记得你是怎么加入的了,不过当时你说你在研究 VR 植入芯片,然后我这方面懂得不少。”
帕特里西亚害羞地笑了笑。
“当时我还没有这么天才,所以我需要很多帮助。”
“自称天才可不是什么谦虚行为,” 浅香指出。
“的确相当不可思议,高中的时候你简直就是突飞猛进,” 爱丽丝对帕特里西亚说。“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样,突然你就什么都会了。相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直都是随波逐流。”
帕特里西亚摇了摇头。
“别这么说。你一直都很努力。自从那时开始,我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任何满足。自从……”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这种想法太悲观了,” 浅香说。“都结束了,而且也没什么损失。毕竟我是在那里认识你们的。要是没有你的话,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最后一句话是对爱丽丝说的。她一边说一边牵上了她的手。
“你没有我也能过得很好,浅香,” 爱丽丝捏了捏她的手,答道。“你其实并不需要我的帮助。”
“你开玩笑吗?” 浅香有些不可思议地说。“你不记得我们 ——?”
她突然顿住,一下子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了。
“我们……” 她再次尝试,但还是没能说完。
她摇了摇头,感到有些困惑。
“嘛,总之,我们有过好几段美好回忆,” 一边说,她一边试图恢复平静。
“我也有,” 帕特里西亚说。“但我们不能永远生活在回忆里。”
探测 5a22e 区,正在寻道 ——
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蒙上了一层雾气。能够引起她注意的只有一些零碎细节 —— 这里一处爆炸,那里一阵枪声,似乎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但是,不知为何,她还是能够行云流水般地作出对应。
开火!她听见自己下令道。在她右边,各种轻武器和车载迫击炮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在她扭曲的听觉中散发着诡异的回音。
在她周围,密布的树丛间半蹲着另外六个女孩,身上的服装与其说是战场装束,更像是在扮演儿童节目。她对几人点了点头,对方也点头回应。在意识中的某个角落,她隐隐注意到其中一个女孩就是爱丽丝。但在做梦当时,这一发现却并不显得有何异常。
她做了一次最终检查,快速检阅着将要和她们一起冲锋的那几个突击排。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始终带着一种沉痛的决心。那种感觉是在《魔法天空》里从未体验过的,但在做梦当时却显得并不陌生。
右翼远处的另一次行动只是佯攻。外星人的主要攻势集中到了其它地区,所以她们正在筹划反击,打算趁其不备袭击它们暴露出来的侧翼。这一切就仿佛时间本身一样永无休止,进攻,反攻,反反攻。两种对立却又神似的战术思想碰撞冲突,自然也就进入了这种状态。瞬息万变的战况简直像是拥有了某种独立的意志和规则,将她们像风中落叶一样抛来抛去。
她做了个深呼吸,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下令行动开始。
七名女孩冲入了毫无掩护的空地,勇猛无畏。为了出奇制胜,她们甚至冲在了无人机的前面。她们的速度超过了所有的人类士兵,甚至连机器部队都相形见拙。爱丽丝的加速魔法推动着她们的脚步,而浅香布下的防御结界则挡住了敌人的攻击。
廉价万金油。大家都这么叫她,有时是一种爱称,有时是一种讽刺。什么都会,什么都不精。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止如此,但根据魔力测量进行的虚拟训练里是表现不出来的。她很清楚她的能力还有发展空间,她只是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得到某种初始魔力,但是 ——
撞上外星人阵地的瞬间,她屏除了这些杂念 —— 真的就是 “撞上”。她把所有魔力都灌进了前方的单面结界,在爱丽丝魔法的推动下猛地砸了过去。外星人的武器和士兵就像漫画里画的一样地四处乱飞,有些甚至被直接砸得粉碎。
之后的几分钟乱作一团,就算用梦境里的扭曲标准来看也是如此。她尽力保护着身边的战友,在每个必要地点布下强力结界。现在她没有时间切换能力,暂时只能做个防御者。所以她把防御能力发挥到了极致,随时警惕着周围袭来的危机,然后尽力化解。无人机终于追了上来,涌进了她们在敌人阵地上打出的缝隙,接着突击排也随后跟进。
然后就是一场灾难。
警报响起。她队里有人受了重伤,需要立即掩护撤退 ——
“爱丽丝!” 她吼道。
右腕弯成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她扭过匕首,捅倒了旁边一名外星士兵。魔力形成的刀刃切开了护盾、装甲、肉体和骨骼,飞溅的体液在她已然血迹斑斑的手臂上又染上了新的一层。
她砍开一条血路,跨越着两人之间悄然拉开的距离。她的速度超越了人类想象,但在自己眼里,这一切仍然像是在糖浆之中游泳一样缓慢难忍。她像撬杆一样挥舞着自己的结界,奋不顾身地扫开了面前的一切。结界碎片不时崩落,就像碎裂的玻璃。但每一块碎片都会随即变形成尖锐的弹片,四散飞舞,穿透着周围的一切。
为什么爱丽丝非得跑得这么快?她 x 的怎么会那么冒进?
但是,比想象的更快,她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爱丽丝倒在地上,无助地看着她,手里攥着自己的断腿。她咬着嘴唇,仰视的神色里透出一丝软弱,眼里噙着痛苦的泪水。用植入芯片或灵魂宝石抑制痛觉会影响到魔力和动作的精度,所以痛觉管理需要某种微妙的平衡。她刚才应该是想要自力逃生,类似的成功案例在只断了一条腿的魔法少女之间偶有耳闻 —— 但并不常见。
没事的,浅香勉力压下自己的感情,试图表现出一副安慰的语气。我来了。马上压制所有痛觉,让我带你离开这里吧。
它们有坦克,爱丽丝说。我们没有足以单挑坦克的力量,至少我俩没有。你应该 ——
不,浅香低吼道。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的。来吧。
她俯身抱起地上的女孩,毫不费力地把她搭在了自己肩头,同时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那个惨不忍睹的伤口。
一边担起爱丽丝,她一边请求着友军炮兵向自己周围开火,好为她们清出一条道路。但她深入得太远,通讯已经传不出去了。
我可以施法帮你跑快一点,爱丽丝说。
省着点你的宝石吧,浅香说。
我们只能这样了。你一个人 ——
千钧一发之际,浅香架起了一道强力结界挡住袭来的激光,咬牙忍受着过于集中的辐射能量带来的致盲感。
然后她就感知到了。隐形坦克悄然飘进了她周围那巨大的气泡结界。其中一辆向她开了一炮,但另外那些依然自以为是地躲在隐形之下,对浅香的结界一无所觉 —— 分散到极限的微弱魔力连只苍蝇都挡不住,但足以用于探测隐形。
浅香感到体内默默涌起了一阵怒意。它们竟敢肆意侵犯自己的生活,它们竟敢伤害 ——
“这是我的世界,” 她低吼着,身边如影随形的结界开始劈啪作响。在她魔力所及之处,到处闪耀着愤怒的紫色光芒。涌动的魔力喷薄而出。
“滚出去!” 她喊道。
四周的梦境扭曲重组。她所身处的环境已经不再是那块外星森林,她也没有再和爱丽丝一起困在敌阵深处。而是 ——
“我听说你升官了,” 爱丽丝躺在病床上说,温柔地看着浅香。“她们都说不知道你居然还藏着那种本事。”
“没错,” 浅香无神地答应着,向爱丽丝伸出了一只手。对方也握了回来。
“那条腿怎么样了?” 过了一会,她问道。
“再躺个三天就好了,” 爱丽丝说。“要是能用魔力治疗会更快,但现在治疗法师的人手已经不够了。”
她暖暖地笑了笑。浅香浅浅一笑作为回应,但她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她们一直想要把我调走,” 浅香看着面前的床沿,爆豆般地述说着自己的不满。“这次升职终于给她们找到借口了。其实我们本来也不应该分到一起,现在能这样都是靠着一份特批文件。那是心理卫生部批的,她们觉得放着我一个人不管会出问题。对不起以前没跟你说。但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们也觉得这样下去要是你有个万一的话,我会 ——”
爱丽丝捏了捏她的手,转身想要抱抱她。但在缺了一条腿的现在,这个动作还是显得相当别扭。
“我知道,” 她说。“她们都告诉我了。她们也告诉我,你马上就要调走了。”
“我不想离开你,” 浅香哭道。“我离不开你。”
“我明白,” 爱丽丝轻拍着她的头,说道。“但她们说得也有道理。你会没事的。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不会 ——”
外部干扰!正在关 ——
最后浅香还是说服了自己,把这段视频交给了田中唯和她的解梦师们。但做出这个决定比她原本预想的要困难很多。梦境里没有什么暴露镜头,也没有什么家族秘密 —— 她没有把它锁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足够理由。
但是……
看着梦中自己的时候,她完全没有感觉到任何的荒诞感、象征感、预言感、或者任何其它听起来像是梦境的感觉。
那感觉就像是一段记忆,或许属于另一段人生,或许属于另一个世界,或许属于另一个存在。
那就像……
梦境中的某些东西正在撼动着她的根本。那种感觉非常自然,就好像她本来就应该能够使用魔法,就像是她和爱丽丝本来就应该一同作战,就好像她应该是一个……
「マホウショウジョ」(Mahou Shoujo)。
为什么那一切显得如此真实?
旁边等待室的大门打了开来。她抬起头,带着莫名的恐惧猜测着那是谁。发现只是大夫看完了录像出来,她悄悄松了口气。
当然了,她想。还能是谁呢?
我是疯了吗?
田中唯穿着一件简单的上衣,搭配着一条及膝裙,坐在了她对面。浅香发现,自己正在直直地注视着大夫的眼睛。
她躲开了视线 —— 眼睛里的某种东西令她十分不安。
“总之,我必须得说:这东西可不简单啊,” 唯说。
“是啊,” 浅香答道,猜测着大夫有没有发现自己看完录像后有多么不安。
“有一件事情让解梦师们感到十分在意:梦境的内容实在太过连贯了,连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在做梦的时候,你看到的东西其实都只是大脑自己填进去的,所以通常来说没有什么事物会以同样面貌出现两次。建筑会改变,人会改变,场景也会改变 —— 但这个梦却完全不同。不知为何,情节始终贯穿如一,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而且人和物都在不断地重复出现。”
“我明白了,” 浅香看着地板,有气无力地说。她应该说什么?大夫讲得很有道理。
“还有就是梦境开始和结束时出现的机械音。我必须承认,我做这一行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
“那不是记录系统留下来的?” 浅香抬起头,惊讶地问。“我还以为……”
“不是,” 看着浅香没有说出后半句,唯说。“那个声音是梦境本身的一部分。我们可以合理合法地保证,我们根本不知道那个声音是怎么搅和进去的。”
浅香皱起了眉头。机械音……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一段异常连贯的梦境,逼真到令人不安,内容却又荒诞离奇 —— 这是什么精神病的症状吗?
“总而言之,” 唯说,“我必须再问你一次:你还有什么过去经历瞒着我吗?足以解释梦里这些事情的经历?”
这个问题让浅香僵住了好一阵。她看着自己的手心。
这算什么问题?我的过去?她在怀疑我有什么受创经历吗?
“为什么这么问?” 她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唯做了个深呼吸,看上去有些矛盾。
“总之,根据手头的资料来看,我们不认为这真是什么精神问题的征兆。在我们看来,唯一合理的结论就是,我们看到的这段录像属于一段真正的记忆,一段……”
唯好像是刻意顿住话头,想要争取时间,但浅香一时并没有注意到。
真正的记忆?浅香想。但那很……
她掐断了这个念头,虽然心里还是隐约浮现出了 “荒诞” 二字。这样草率的否认根本无法说服自己。还真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发现啊。
浅香抬起头来,眼里充满了矛盾。唯终于接着说了下去。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个,但是我们认为这段梦境属于一段曾经遭到人为压制的记忆碎片。最简单的推论就是你曾经参与过现在这场接触战争,但不知为何现在变成了这个状态。当然这个推理也有很多漏洞,但它至少能够解释梦境的连贯性,还有那个机械音 —— 听起来很像是某种记忆探头。我也不能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我们也知道确实存在类似的技术,而运用的结果看起来…… 很可能就会是这个样子。”
大夫的身影忽然显得异常柔弱,就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一样。浅香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的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她悄悄叹了口气。压制的记忆?记忆探头?听起来就像是阴谋论者的糊涂梦呓,但她的梦境可不糊涂。正好相反,这段梦境甚至可以把面前这位训练有素的心理医生吓得簌簌发抖。
“这种东西……” 唯终于说了出来,应该是已经确信浅香不会突然对她大发脾气。“我担心我们已经不小心发现了执政体的某个秘密。危险的秘密。我本来想找个朋友问问的,但是…… 整件事都让我紧张万分。这都是些只在书上看到过的东西,应对统一战争老兵的特殊训练什么的。但已经几个世纪没有见过这样的实际案例了。你远远没有那么老。至少官方记录上是如此吧,我想。那些魔法少女的东西多半是从游戏里掺进来的,但这也许是一个线索 —— 这是梦里唯一脱离现实的部分。不过和其他情节还是能连上的 ——”
唯那迷离的眼神一下子重新清澈了起来。看来她也意识到病人已经没有在听着自己的碎碎念了。
“你确定自己什么都不记得吗?” 她问。
浅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镇静了下来。按理说她本来应该激动得哇哇大叫,但是有些东西让她觉得不对劲……
“接触战争?” 她问。
唯眨了眨眼。
“对。对付那帮章鱼的战争。你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浅香一手撑着脸,对自己提出的蠢问题摇了摇头。
“对,对,我记得。当然记得。”
唯看着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担忧,恐惧,以及学术上的好奇。
“那就好,” 她说。“不过如果你真发现自己记忆里出现了什么空白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这可能是条线索,还有……”
唯又顿了一下,思考着措辞。
“我不知道,” 她说。“这已经超过我的经验范畴了。不过…… 病人的康复永远是第一位的。明天再来检查一次。以后要是你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或是过得不开心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还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把今天的录像也给你爱人看一下吧。她毕竟是梦里的主角,也许会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要是方便的话,索性明天也带她过来吧。”
浅香看着大夫。
“你要我怎么看待这些鬼东西?” 她终于说道。“这简直是疯了。也许疯了的是你,但你说的也没错:梦里的东西确实感觉像是真的。但是然后呢?难道我现在的生活全都是伪造的吗?我她 x 到底应该怎么办?”
浅香垂下了视线。
“谢谢你跟我说实话,” 她说。“我不知道…… 最糟糕的是,我其实根本不该相信你的话。我的生活是真实存在的,我很清楚。但是…… 不知怎么我也感到梦里的内容才是真相。我好害怕。也许我根本不该来的。我很害怕,我不想再探究下去了,但现在我又怎么可能无视面前的问题呢?”
唯摆弄着她的平板。
“我不知道。”
“欢迎回家,浅香。”
跨进玄关,浅香希望自己刚才的 “我回来了” 还算咬字清楚,但她很怀疑自己只是嘟哝着和爱丽丝擦肩而过。爱丽丝倒不会因为这种小事随便生气 —— 只要她发现状况有什么不对的话。还好这次,浅香就算想要装作若无其事都不可能。爱丽丝肯定会看出来的。
她只是倒在了两人的大床上,看着窗外发呆,等着爱丽丝自己过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 要是平时的话,她肯定早就对着爱丽丝大吐苦水了,但这一次呢?她到底应该说些什么?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如芒在背的问题。假设那位大夫的推测是正确的话,那么爱丽丝肯定也脱不了干系。那简直是一定的,不光是因为爱丽丝在梦境里的角色,也是因为她俩自从高中时代起就一直形影不离 —— 如果她最近的生活里出现过神秘的空白,那么爱丽丝不可能注意不到。也就是说,如果真有发生过什么记忆操作的话,那么爱丽丝肯定也是受害者的一员,或者 —— 她简直不敢想象了 —— 加害者的一员。
不,她不能怀疑爱丽丝。她绝不会怀疑她。但假如是另一种情况的话,她不告诉爱丽丝就是在害她了 —— 她必须跟她说点什么。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搞得这么认真。更有可能的是,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反应过度。碰巧有点被害妄想什么的,然后又遇到了一个草包大夫,她应该换个地方再看一次的,或者至少拉过来一个 “解梦师” 什么的问问。
但她还是……
啊,我必须得跟爱丽丝谈谈了。
“看起来你得到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爱丽丝说来就来。
浅香抬头看着妻子的脸,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平时,如果不是这种情况的话,她也许会把爱丽丝拉过来滚滚床单。当然她是否会配合要五五开,但这种尝试本身就已经有减压效果了。
但是,现在她就是没有这个兴致。
她叹了口气,然后注意到一件事情,皱起了眉头。
“那栋楼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她指着窗外问道。
爱丽丝扫了她一眼,暂时接受了话题的改变。
“那栋?那是宙斯研究所大楼。据说在见泷原建成了起码有一百年了。你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吗?”
“没有,呃对,那是……” 浅香有气无力地嘟哝着,想到:
见泷原?但我不是在 —— 为什么……
她一手扶着自己的头。
“对不起,爱丽丝,” 她说着,坐了起来。“我得先缓解一下压力,玩个两局什么的。完事之后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我保证。”
她微微一笑,和爱丽丝拉了个勾。爱丽丝也微笑回应。
“行,不过今天也带我一起吧。”
浅香点了点头。
“没问题。”
现在没有事先约好的正式赛程。公会的大多数人都在打着练习赛,要么是公会的内部对战,要么是从外面约了人。
浅香和爱丽丝在公会 “休息室” 里现出了身形。这是一栋塞满各种精致娱乐的虚拟大厦。里面有虚拟网球场,巨大的阅读间,还有那最受欢迎的 “隐私室”。这里的设计与其说是虚拟现实,不如说是纯粹为了娱乐众人。整栋大厦随时根据用户的要求变换着形状,用户也可以在大厦内部随意传送,而不用浪费时间走来走去。
模拟这些所需的服务器资源都是靠公会资金租下来的,大多数成员的 VR 设备租金也是来源于此。维持这种福利需要消耗天文数字的金钱,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公会已经吸引到了多少观众 —— 但高昂的价格也决定了每人分配到的娱乐时间是有严格限制的,取决于各自的作战表现和练习时间。作为公会首领,浅香的权限比其他人大得多,但她几乎从没来过这里。虽说偶尔想要 “换口味” 的时候,她也会带爱丽丝去去隐私室吧。
这次两人没有这个兴致,所以她们直接进入了等候大厅。这里只是一个等待区域,没有访问限制,主要作用是供人找游戏加入,但提供了一些基本的社交功能。看到她们穿过大厅,其他公会成员发出了一片招呼声,浅香微笑回礼。
爱丽丝的游戏角色,也就是她在等候大厅出现时的样子,和玛杜里的真实长相颇有神似 —— 至少玛杜里本人是这么说的,浅香从没见过她的真实相貌。爱丽丝的选择也算是个私人玩笑,因为玛杜里的游戏角色也很像她。
说起来……
“有什么问题吗?” 看见浅香皱起眉头,爱丽丝问道。
“或许,” 她说。“我想要查查玛杜里是否在线,但这见鬼的界面根本不好使。我本来觉得和她聊聊生孩子的事情应该会挺有意思的,还有怎么办准生证的事。”
“玛杜里是谁?而且,你是说你终于同意要孩子了?”
“我还没有同意。我就是假设一下 ——”
浅香说了一半就顿住了,转身看着爱丽丝的眼睛。一阵恶寒爬上了她的脊背。
“玛杜里,” 她说。“你认识的,我的二把手,老朋友。我们经常聊天,你都认识她好几年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谁,” 爱丽丝摇头说。“我不认识叫玛杜里的人。而且你的二把手是安丽埃塔。看,她过来了。”
浅香顺着看去。一个女孩走来,角色名称极其冗长,叫做 “安丽埃塔・纳瑟海姆・伊莲诺拉”,人物外形远比玛杜里更加接近爱丽丝的真实相貌。
“出了什么问题吗?” 安丽埃塔停下问道。
浅香当时的感觉并不是头晕恶心。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混合了困惑,恐惧,和彻头彻尾的游离感。她来回扫视着安丽埃塔和担心表情越来越浓的爱丽丝,感到整个世界已经开始旋转。
“你没事吧?” 爱丽丝问。“我真的很担心 ——”
浅香麻木地切断了链接,还用上了几乎从未用过的紧急退出协议。随着现实世界逐渐回到眼前,她发现自己正在喘着粗气。
连接线缩了回去,她向前侧身,把头埋在了手心里。在她身边,毛毛上校抬起了头,疑惑地叫了一声。
你没事吧?狗问。
浅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现在没有力气应付这些。她对玛杜里可还是记得清清楚楚啊。到底怎么了?她已经疯了吗?
她进入游戏本来是想要放松一下,结果状态反而更加恶化了。
这时,她感到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靠。乱作一团的思考中唯一浮现出的念头就是责怪自己的多嘴,她真的不想生孩子。
过了好一会,爱丽丝在旁边的情侣 VR 椅上动了一下。这时,浅香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想要爱丽丝安慰一下,还是想要独处一会?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希望离开爱丽丝独处,而这个念头把她吓了一跳。
爱丽丝走了过来,然后浅香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一件直到刚才都没想起来的事情。
“帕特里西亚去哪儿了?” 趁着爱丽丝开口之前,她赶紧问道。
爱丽丝盯了她一眼,琢磨着到底是应该先回答问题,还是应该先问问浅香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
“帕特里西亚?刚才她过来坐了一会,但是她现在去狩猎魔兽了。你回来之前就走了。浅香,你是怎么了?你还好吗?”
“狩猎魔兽,” 浅香呆板地重复着。
没错,这是显而易见的。她们都是魔法少女,这是她们的职责。帕特里西亚没有理由住在这里 —— 毕竟她自己租了一栋平房。
但是,尽管她不知为何突然对这些事实感到深信不疑,浅香还是觉得心里有点不太自在。怎么说呢,好像刚刚状况还不是这样的。整个世界都改变了。整个现实都改变了。
她没有回答爱丽丝的问题,而是搂住了她的腰,用脸蹭着她的肚皮。毛毛上校在旁边出现,觉得浅香没有看自己的短信,不满地吠叫着。连她的狗都知道不对劲了。这一切简直就像是一幅荒诞的紙芝居。
“我就是 ——” 浅香埋头说道。
然后顿了一下。
“明天我想带你一起去看看大夫,” 她说。“我 ——”
她再次停住,想了一想。
“浅香,现在我是真的在担心你了,” 爱丽丝说。“梦境分析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浅香做了个深呼吸,从椅子上撑了起来,努力想要站稳。
不。出问题的不是现实,而是她自己。可能是有植入芯片坏了什么的。或者是梦境分析的时候碰坏了什么。肯定是这种事。她不能放任自己的世界分崩离析。她得做个芯片自检,看看是不是还会做恶梦,然后明天跟田中唯谈谈。
这肯定能解决问题。
“发生了相当可怕的事,” 她说。“我觉得我得做个芯片自检了。有东西出毛病了,大概。”
“自检?” 爱丽丝重复着。“这已经几百年没人用过了。”
“我想我可能就是第一个例外。”
“你告诉我怎么回事能死啊?”
爱丽丝瞪着她,浅香迎了上去。两人比拼着意志。
“我自检完了就告诉你,” 浅香说。“我知道我答应过你,但是求你了。我真的觉得不对劲。很难解释。而且我觉得要做就要趁早。”
爱丽丝不满地哼了一声。
“好吧。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浅香点了点头,无视了爱丽丝语气里的那丝怒意,重新坐了下来。
将思考深入体内,她重复着一段所有人都在小学学过,但都觉得自己不会用到的操作。
你确定吗?心灵深处响起了一个机械音。
是。
不同于传说中只对军人开放的秘密接口,民用自检的功能十分有限。具体来说,她们唯一能够调用的就是一项笼统的 “自检”。紧急模式下功能会增多,但她现在还用不到那些。
现在的自检程序会强制用户进入一段睡眠。大家都觉得这比在一定时间内限制感官使用要来得舒服。
浅香从没想过在强制睡眠中会不会做梦。就算她想过,她也只会觉得自己应该不会做梦 —— 都到了这种需要摆弄脑部芯片的状况,半梦半醒的那部分意识就算遭到压制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了。
但她还是做了梦。
真的好久没见了。
浅香刚刚还坐在椅子上不耐烦地晃着脚,听到这一声不由得吓了一跳,赶忙站了起来 —— 结果在椅子上绊了一下。她急忙想要恢复平衡,结果又在旁边的床上绊了一下。
她在心里悄悄埋怨着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一个这么小的虚拟房间。
“是,是啊,” 她好不容易才站稳,勉强答了一句。
她和爱丽丝尴尬地对视了一眼。她们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了 —— 战场将两人隔开的日子已经是难以计数。
当然,即便是现在,她们其实也没能真正见面。她们所处的只是一个虚拟世界,维持这里的计算时间还是朋友们送的 —— 大家都知道她俩有多么的想念彼此。虽然在军队里面 VR 技术尚算普及,但两人还是花了几个月才找到这个空档,恰好双方都没有作战任务,而且两边的 VR 椅子也都空着。只有椅子带来的额外接口才能提供这种 “相会” 所必需的感知精细度。
浅香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索性迈前一步,把面前的女孩抱在了怀里,然后就是一阵激烈的长吻。
良久,唇分。爱丽丝看着她,深情款款的眼神胜过了千言万语。
“那么,” 爱丽丝略带挑逗地一笑。“我们是先说话,还是先……”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浅香身后的那张床。
“毕竟,那才是大多数人参与这种活动的目的。否则还要 VR 椅子干什么?” 爱丽丝说。
恋人投来的眼神让她血脉贲张。她突然愈加真切地感觉到了两人紧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其中的某些部位更是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意识。
“我想…… 还是先玩再聊吧,” 浅香最终说出的话还是比她的身体反应多了几分羞涩。“如果你想要的话。”
“嗯,我想要。”
踉跄倒退几步,两人倒在床上,四只手胡乱摸索着对方的衣物。
“你知道,” 爱丽丝一边说,一边在她脖子上吐着气。“我们其实不用这样的。把虚拟的衣服直接删掉就可以了,比这快。”
“前戏很重要,爱丽丝,” 浅香还是勉强说了出来。面前女孩的小手刚刚猛地一勾,这让她多少有点分心。
“那我猜你也不想换个身体试试了,对吧,” 爱丽丝不失顽皮地故作失望。“那也算是一种常见玩法。”
浅香在爱丽丝的某个敏感部位上面抓了一下作为回答。
“我要的是你,爱丽丝,” 说着,她感到自己的声音降低了好几个八度。
“我也明白。”
事后,两人聊着天。浅香把头枕在了爱丽丝的脖颈上。
“没能多来看你真的很抱歉,” 浅香说。“也许我们应该提高一下这种‘会面’的频率。”
“我理解,” 爱丽丝说。“这也不能怪你。当然也不能怪我。现实如此,我们只能学会接受。”
“但我和你不一样。我是个军官。如果真的想做的话,我可以多腾出点时间来。”
“不要。你也有你的责任,我可以理解。”
“这简直就是要杀了我。”
“我理解,” 爱丽丝说。她总是很理解自己。
两人静静躺了一会。
“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 浅香说。“能够没有这么多责任。要是她们没有升我官的话 ——”
“别再提这个了,” 爱丽丝警告说。“我们已经做出结论了。反正心理卫生部也不会让我们一直在一起的。”
“我许愿想要适应人类社会,” 浅香说。“所以我也适应了 —— 我现在能够升官大概也和那个愿望不无关系。但这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至少现在不是了。这个世界到底算什么?为什么连我这样的女孩都要对自己许愿的内容感到后悔?”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 爱丽丝说,“而我们必须学会面对。要是没有许下那个愿望的话,你可能根本不会遇到我。这么想就好了。”
“我多希望我们不是 ——” 浅香说。
但她没能说完。体内响起的提示音同时警告着两人,外星人突然发动了一次奇袭。所有人员都要立即返回作战岗位。
“没搞错吧?” 她怒气冲冲地抱怨道。
“下周再见,” 爱丽丝说。“我保证。”
“好吧。”
詹姆斯・埃曼纽上校刚刚阵亡,指挥综合体传信道,已经损失了 60% 的下属军官和 50% 的 AI 指挥地堡。
浅香在内心深处的角落里骂着娘。自她以下的整个指挥体系都已经溃不成军。看到连她这么个上校都在指挥一支拥有三个师的军团,就可以想象到情况已经有多么严重了。指挥这支部队的本应是一名中将,而这也就意味着,最起码所有的准将和少将都已经要么阵亡,要么被困了。现在有一位费里波维奇将军还能活着的唯一理由恐怕就是因为他的指挥部在卫星轨道上。章鱼们的斩首行动总是做得相当狠绝,这也无形中让魔法少女担任高级军官的比例越来越高。
这种情况下,最显而易见的应对措施就是火线提拔。人类的指挥体系在设计时就考虑到要尽量迅速地补充上每一名损失的军官 —— 但指挥效率的降低仍然是不可避免的。初出茅庐的尉官和校官填补着校官和将官,然后因为缺乏经验再次战死 —— 连带着她们早已溃不成军的下属部队。
她希望自己不要成为一个这样的例子。
她正在一个加固过的指挥地堡里连接着 AI 网络,进入了 “完全指挥模式”。作为一名上校军官,她已经在外围岗位充分适应过这种指挥方式。而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个经验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即便在她现在担任的中枢岗位上也是一样。
她那个指挥所里的通讯装置和轨道线路依然完好,所以她仍然能够把握所有的局势 —— 而现在的局势可以说是刻不容缓。章鱼们的奇袭让整个前线陷入了一片混乱,而她本人就被挟裹在了混乱最为严重的地方,面对着三倍于己的敌人,还要努力守卫一个生死攸关的据点。按理说,这种情况下理应有人给她派出增援,但章鱼们在发动地面进攻的同时也同时进攻了卫星轨道。所有的机动预备队都被轨道轰炸死死压制在了原地,而一时半会她也指望不上己方的轨道增援了。
她们已经成了孤军,防线上不断出现裂痕,而她手里已经没有可用的预备队了。
我们脱离需要时间!如果现在掉头撤退的话会被敌人撕成碎片的!她手下一位新学乍练的上校说。浅香刚刚下令,让他指挥的那个旅转移到一处快要失守的地区进行增援。
我知道,浅香说,微微有点不满。你不用跟我说这个。我的命令是在合适的时机进行转移。给我制造一个合适的时机。
一帮菜鸟,她想。
他们无法适应 “指挥模式”,总喜欢在直接通讯上面瞎嚷嚷,而不会使用他们那该死的接口。这给两边都增加了很多无谓的负担。在基层可以通过口头命令提振士气,但在这种级别,直接通讯的唯一效果就是挤占了更加高效的机器带宽。
不过那位上校提出的问题也不无道理,她想。推理演算在她的神经元和 AI 子程序之间来回穿梭,迅速无比。她正在试图收缩防线,以避免在 54-57 两点之间被敌人打开缺口。但这种调动太过缓慢,在敌人炮火之下进行就更是如此。现在只要在任何地区发生一次过于急躁的撤退,就可能会危及整条战线。可是,眼下确实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状态 —— 第四团已经是毫不夸张地粉身碎骨了,每一股残兵败将都撤到了一个不同的地方,撕开了一个直通后方的大缺口。必须有人留下,尽可能多争取一点时间。
而能够担当这个任务的只有位于中部的二营残部,包括 D 连,半个 C 连和 B 连,再加上原属一营 D 连的一群散兵。他们的魔法少女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只剩下七个人还能作战。撤走她们会极大削弱那个地区的防御。那里对整个军团来说可谓生死攸关,而自己的军团在整个前线上也是至关重要,所以,有必要牺牲 ——
然后她一下子想到了一件事。这件事甚至切断了 AI 监控下的指挥模式,直接冲破了随之附带的重重感情封锁。
二师二营 D 连是爱丽丝所在的连队。这是她早已烂熟于心的一个番号 —— 她怎么可能忘了呢?
心底的责任感依然高叫着,她用最快的速度思考了一遍自己的所有选项。增援 —— 已经没有可以派去增援的部队了。撤退 —— 她可能会直接失去整个殖民地。只撤回爱丽丝一个人 —— 荒唐透顶。爱丽丝肯定能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她不会走的。虽然痛苦万分,但浅香很清楚这一点。
我不能 —— 我不想 ——
艰难的抉择撕扯着她的心灵。她最可怕的噩梦已经成为了现实。按理说她不可能成为自己恋人的上级长官,造成现在局势的唯一原因就是行将崩溃的指挥系统 —— 但她又该怎么办呢?她怎么能这么对她?这样下去爱丽丝会死。这几乎是必然的结果。但是,她又怎么能 ——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战术电脑全力启动了感情压制。柔和而坚决的无形手腕捂住了她的大脑,某些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指挥 AI 已经发布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原地死守。她还有其它任务需要处理。
最后梦境破碎,所有的痛苦一同袭来。
浅香醒来,喘着粗气,眼含泪水。这一次已经和以往不同了。
她还记得梦里的内容。
半小时之后,爱丽丝就死了。而作战 AI 一直瞒着她。
她在梦中告诉自己的并非真相。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也许她还能够接受现实。
真相是,战术电脑并不能够越过灵魂宝石,彻底压制一名魔法少女的所有感情。指挥 AI 也没有权限这么做 —— 有权启动感情的压制只有浅香本人。即便是战术电脑替她启动,也需要本人拥有一定程度的默许。
在事情结束之后,她查过很多资料,确认了这些事实。
那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很清楚事情的真相。
那一刻,她只是选择了逃避,“默许” 了针对自己的感情压制,从而可以逃离那个艰难抉择。这样,她至少暂时不用考虑自己行为的后果,哪怕只到战斗结束为止。
而至于她的灵魂宝石为什么没有抵抗,谁知道呢?也许它只是顺从了她所许下的愿望。也许,最后关头,她对爱丽丝爱得其实还不够深。
而这才是最终击倒她的真正原因。她无法承受这种负罪感。她应该对自己感到愤怒吗?感到绝望吗?她甚至对自己没有当场崩溃感到可耻。
她把所有的感情和执着都放到了爱丽丝身上,甚至近乎强迫自己这么做,因为这能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是个人。她真的一直很想真正地爱上某个人,但是最后一刻 ——
她紧闭双眼,抽泣着,感受着重新袭来的痛苦。
感到一只温软的小手握住了自己,她睁开了眼睛。
爱丽丝站在那里,背对着窗外射来的阳光。浅香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虚拟世界之中。
面前女孩摇了摇头,回答了她没有说出的问题。
“我已经死了,浅香,” 她说。“不管你把真相埋得多深,不管你花多大力气重塑世界,你心里有一部分其实早就明白了。你甚至还做了草率的自我格式化,但你也知道这不会永远持续下去。”
“我不要你走!” 明知眼前的人儿只是一个模拟出来的假象,浅香还是抓住了她的胳膊苦苦哀求。“我活不下去了,但她们连死都不让我死。这很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的终结,我也不想继续忍耐了!”
爱丽丝再次摇了摇头。
“我并不会完全消失,” 她说。“永远不会。虽然这么说有点俗套,但我会永远活在你的记忆里的。这个虚拟世界就是证据。我可不是机器编织的程序人偶。构成我的一切都是来自你的记忆,你的梦想,还有你的渴望。毕竟,只有这样做才能骗过你这么久。”
浅香咬着牙,看着地上的虚拟地毯。
“所以,我现在说话的对象其实只是自己的空想,” 她说。
“或许,” 她记忆中的爱丽丝说道。“但你的空想也很清楚爱丽丝会怎么看你。”
人影托起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她希望你能放开自己,” 她说。“放开那些困扰你的噩梦。你一直很自卑,觉得自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就算在你许愿之后,就算是你升了上校,你也从来不知道相信自己。她希望你能拥有独自活下去的坚强。但现在你却跑来这里,还在继续逃避。你真觉得她会希望看到这样的你吗?”
“当然不会!” 浅香冲口而出,躲开了视线。“但我达不到她的期望。我都这样了,不是吗?如果我是她希望的那种人的话,我就不会消除自己的记忆,创造一个虚拟世界逃避现实,还要动用魔力确保自己不会醒来。”
“她始终都相信着你,” 她的记忆略带呵责地说道。“总有一天,你也能学会相信自己的。”
“但是我不信。”
爱丽丝摇了摇头。
“总之,希望那一天早日来临吧。这个世界就要结束了。”
浅香再次醒来。这一次,身体的疲惫和沉重的记忆都在提醒她,她已经没有其它可以 “醒来” 的地方了。
她抬起右手,迷离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手腕。一根电缆插入了那里的辅助端口,提供着额外的带宽。
接着她的战术电脑在意识里开始了一段毫无感情的机械说教,教训她不应该无视自己的建议,擅自进行这种可能损害心理健康的危险活动。这是违法乱纪的,而且可能造成宝石衰竭。她也不应该始终把自己排斥在意识之外,等等等等。
虽然觉得惹了它生气是自己活该,但是浅香对这些说教已经听到头痛了,所以她下令叫它闭嘴。
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她根本没有考虑过离开虚拟世界之后的事情,而且原计划的运行时间也比这长得多。她花光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虚拟时间原本应该持续数年。她想着到底是谁搞砸了 ——
“你可是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自己应该很清楚吧,” 旁边一个声音说道。
感到有点自暴自弃,她转头看向了这位陌生人。
不对,不是陌生人。
读心者田中唯,行会的创始成员。面前的她面带微笑,脊椎接口上面还延伸着一条可疑的黑色电缆。
“啊,滚一边去,” 浅香说着,躲开了视线,看着自己的灵魂宝石。宝石还放在原来的那张桌子上,上面的悲叹立方堆成了一个小山包。
跟行会创始人这么说话简直可以说是一种亵渎,但她现在可不会顾忌这些。美梦结束了,而她已是一无所有。
“部里认为你应该没有足以影响自己精神状态的魔法能力,” 唯说。“显然,我们错了。你把自己锁在梦里的努力可真是不同凡响。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得一边做着反格式化一边操纵你的模拟世界。其实还蛮有意思的。不过很不幸,我们必须得逮捕你的那几位同谋,就是你雇来照看身体的那些人。你知道那堆悲叹立方对一般人来说有多么危险吗?”
“为什么你会在这儿?” 浅香气冲冲地问道。“心理卫生部有的是专家。你不怕我发疯跳起来砍你吗?”
唯浅浅一笑。
“你不会。我有足够的时间去了解你,而且我也修改了你的虚拟世界,确保你被弹出来的时候不会有暴力冲动,也不会想要寻死什么的。”
她走到浅香身旁,俯视着她。
“我想告诉你,” 她严肃地说。“最后一部分,爱丽丝和你的回忆那部分 —— 完全是真实的。我不想让你以为那是我所操纵的结果。她绝不会放弃你,我们也不会。”
“你不认识她,” 浅香吼道。“你根本不懂 ——”
“浅香!”
一个高亢尖锐的陌生嗓音响了起来,浅香寻找着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个印度女人,又高又瘦,两眼哭得通红。她走上前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浅香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有些地方又莫名其妙地有点眼熟。
“是我呀!” 浅香还没来得及做个人脸扫描,女人就抢先说了出来。“玛杜里。我知道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我一听说你失踪了就 —— 你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吗?你知道你让我们有多担心吗?”
“是她帮我们找到你的,” 唯说着,再次露出微笑。“看起来,她对地下游戏界的熟悉程度和你不相上下。”
“玛杜里,对不起,” 浅香说。感到肩头上浸染的泪水,她自己的眼眶也不禁变得湿润起来。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没错:当时她的确感到有点抱歉,因为她知道玛杜里肯定会担心。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幸福’。
“带她朋友来是一种无耻的做法,” 另一个声音说。“而且也很冒险。她恐怕不会希望任何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要换了我肯定会羞愤欲死的。”
“无耻,但有效,” 唯答道。“只要你们两人在场,她就只能努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了。”
对浅香来说,这个人就不需要再介绍了。
“你把帕特里西亚也带来了?” 她说。“你说得对,她可是我现在最不希望 ——”
“你好,” 帕特里西亚打断了她,过来拽了拽玛杜里,直到印度女人放开了她。
一时间,浅香只能来回打量着面前的三个人。
帕特里西亚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金色的马尾随之晃动。
“我们该拿你怎么办呢?” 她明知故问,弯腰帮浅香拔下了连在身上的各种线缆 —— 两条手腕各一根,颈后一根,脊椎尾部一根,再加上一条维持营养的输液管。
“显然不能放你一个人待着,” 帕特里西亚说。“我准备带你回我家,我们会和你父母好好谈谈,等你恢复过来再说别的。这些都已经商量好了。玛杜里会帮你照看一段公会的事情。”
玛杜里沉痛地点了点头,眼里还残留着泪花。被三人的善意所感染,浅香感到有气难撒。她本来应该怒发欲狂,破口大骂,但大家都没给她这个机会。她不能在朋友面前胡乱撒气。
“你会好起来的,” 田中唯颇为严肃地点头说道。“我已经赌上自己的名誉,把你这个棘手病例接过来了。”
“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 浅香感到不吐不快,充满怨毒地说。
唯发出了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尖笑。
“从来没有哪个病人喜欢我的,” 她说。
“请收下这个,” 坐上了返回地球的军舰之后,帕特里西亚对浅香说道。
正在角落里发呆的浅香听到这一声,抬起头来。
然后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帕特里西亚手里的小盒子。
“我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帕特里西亚说。“婚戒。我们军训快要结束的时候,爱丽丝曾经想过要不要求婚。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先放一放。说是还没到时候,不想把你绑在身边什么的。她本来准备等到第一次轮岗休假之后的。”
浅香接过小盒子,打开了它。里面是一只小巧玲珑的金属戒指。纯金的,刻着几个表情符号 —— 她一直有种奇特的幽默感。
“我已经懵了,” 她说。“这东西怎么会落到你手里去的?”
“她当时说是害怕自己有个万一。我跟她说她太杞人忧天了,但我…… 算了。总之,现在这是你的了。”
浅香盯着手上的戒指,回忆着自己得到灵魂戒指之后所发生过的一切。被孤身一人扔进军营。有点自来熟的嚣张室友。第一次一起参加模拟作战,被室友拉到一边偷吻。爱丽丝,她想,其实也和自己一样孤独。也许,如果两人的相遇能够有所不同的话……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为什么,结局非得是这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