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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诸位一样,我也曾经年轻 —— 我知道大家可能不信,不要笑……”
“回头看去已经恍若梦中,但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也曾经新奇无比。每种动物,每个人,甚至每一幢楼都显得神奇玄奥,都能给探索和观察提供新的目标。”
“今天我要告诉大家,成为科学家的诀窍就是无论到了哪里,从事着何种工作,都不要失去对于探索的渴求。就算动物、他人和建筑变成了公式、模型和实验,我也从未停止过对新世界的仰望。我从来不会允许自己把科学当作已然建成的大厦,说什么我们只能往上添砖加瓦……”
“在我最初踏上这条道路,跟着冯・洛尔教授学习物理的时候,一切的重要问题似乎都已解决 —— 整个世界就像解开的方程。场论带着我们飞越星空,生物学和机器工业克服了死亡,而未来已经不再有什么未知。人类的前方拓展着难以想象的无尽繁荣,遵循着既成的定律和严谨的理论,直到热寂的冰冷将我们吞没,然后在咽气的瞬间回味满足的一生。”
“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除了在人类知识的大厦上进行点最后的粉刷,我们又还剩下什么可做?只能踩在千年巨人的肩头,融入它的无敌神躯。”
“冯・洛尔从来不吃那一套,我也不吃。当然,故事的结局也是不言自明。现在看来,我们这一代人还有相当充分的空间可以探索,宇宙似乎再度充满了无尽的可能。看来我们对于重力的理解并没有本来以为的那样透彻,还有热力学第二定律。看来就算到了我的孩子,乃至我孩子的孩子,都还会有无数的边界可以打破,无论那方法是否科学。”
“所以我要对你们这一代人说,汪洋大海正在招手,你们只需扬帆远航,如同我们的祖先,以及我们的子孙后代,直到群星熄灭 —— 当然,或许那已经不会发生。”
—— 陶少杰,给莎利亚高等研究院 2457 级同学的第一课
“有时候,一个女人的双手也具有超人的力量。”
——《巴黎圣母院》,维克多・雨果著
“你要知道,人家把她抓起来也费了不少劲呢,” 志筑沙耶加说着,微带挑逗地张开双臂。主母大人怕是相当开心,走路都有点一蹦一跳,身上白绿搭配的无袖连衣裙完全不符合季节 —— 不过这里位于巴黎地下,算是北半球能够不受寒冬困扰的唯一地点。
由真努力抗拒着摇头的冲动,还有巨大身长差造成的仰视本能。不知为何,今天沙耶加选择了大大超出以往的生理年龄,从任性的大小姐变作了快活的成年人。
“噢,你在看这里吗?” 沙耶加明知故问,一手按上了连衣裙胸部的无耻开叉。“家里最近准备聚一聚,所以我感觉应该弄得成熟点,虽然可能只是哄哄自己。这才像个主母嘛,你说呢?”
尽管被沙耶加轻易读出想法让她微微不爽,由真脸上还是不禁露出了笑意。比起麻美的循规蹈矩,杏子的大大咧咧,还有香菜的刻板肃杀,和志筑主母的相处总能让人精神一爽。沙耶加没心眼的快活举止并不是单纯的演技,尤其在老朋友面前。这总让由真回忆起自己早已失去的某些东西,然后为沙耶加还能留住它们感到庆幸。她第一个女儿的遭遇实在太惨了。
现在沙耶加脸上的笑容就像一只洋洋得意的小猫。毕竟她刚在眼前这件大事上胜过了声名显赫的黑井香菜和千岁由真。她总能在阴谋诡计之中找到快感,但家庭因素和其他因素却把她带进了行会无法脱身的政经泥潭。
“好吧,我认栽了,” 由真说。“你到底是怎么找到西蒙娜・德尔・马戈的?”
“稍等,” 沙耶加说着俯下身来,跟旁边的随从耳语了几句。
这给由真留下了欣赏风景的时间。沙耶加的品位一直相当不错,绚烂华贵而不流于浮夸。面前的宅子就是这一点的最好体现,新古典风格的大量立柱,面对着此起彼伏的山丘,间或点缀着茅屋和牛鸣。换句话说,就是将巨大豪宅直接盖进了法国的田园风景,而这一切都位于巴黎地下。
但它的美丽毋庸置疑,人造的阳光穿过精心排布的树林,给雅致的长凳留下一片斑驳,在潭中嬉戏的鱼儿上流转游动,也洒上了沙耶加飘扬的长发,让由真不由得想起了记忆里另一位任性、富有、而又不失温柔的大小姐。
“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到了这个时代你还要找专人跑腿,” 看着随从少女一路小跑地进了宅院,由真吐槽说。
沙耶加微一耸肩。
“答案有很多。不过总之,西蒙娜,”
她说到一半顿住,揣摩着最终的措辞。
“有很多幸运成分吧,但还是要归功于我的充分准备和高度警惕,” 沙耶加说。“而最大的幸运就是我直接撞见了她。就是上回在巴黎对付可疑魔兽那次。你还记得吗?”
“记得,” 由真说。“我没有亲自调查,不过好像有两名参战的魔法少女没有登记。其中一位是你……”
“而另一位就是西蒙娜,没错,” 沙耶加洋洋自得地补上了后半句。尽管她明知由真早就看过了自己发过去的事件报告。
“其他人都没有仔细查过我们的身份,但当时的情况让我起了疑心,” 沙耶加说。“我当然知道我自己为什么不去登记,但另一位到底有什么隐情?没准她就是造成停电的元凶呢。所以我追了过去,跟着她的弹道轨迹。”
“然后把她堵住了,” 由真一边接茬,一边看沙耶加站在爬满花藤的立柱旁边手舞足蹈地表演着当时的情景。
“那是自然,” 沙耶加说。“要是连这样的新手都没本事对付也不可能活到我这个岁数。除非她会传送什么的。”
“然后你把这件事一直瞒到现在,” 由真指摘说。这是第一个无法在事件报告中找到答案的问题。
“我并不觉得她想和我们作对,” 沙耶加说着,换了个严肃的姿势,靠在了立柱上。“为了让她开口,我承诺不会揭穿她的身份。”
“然后你还放了她,” 由真的口气微带责备。
“没错。”
“你真是没有戒心啊。”
“她最后还是回来了,对吧?” 沙耶加说,“我做的判断,出了问题我会负责。”
由真并没有反驳,不过她怀疑要真出了事,沙耶加不先发动家族大搜一遍绝不会承认自己犯错。
她摇了摇头,表示了一下自己的无奈。
“那好吧,她怎么说?”
沙耶加合上眼睛,微微一笑。
“她说她并不是我们的敌人,还有她是被派来跟踪志筑良子,以免她在魔兽袭击中有个三长两短。按她的说法,那是一个可能发生变故的拐点,必须加以监控。”
拐点。这个术语由真倒是并不陌生,不过说出来的场合完全不同。
“那你怎么跟她说的?你怎么说服她合作的?” 由真问。
沙耶加扭了扭,大概是不太自在。
“那个,说实话,我并没有怎么说服啦。被我逮住的时候她感到很意外没错,但并没有…… 我原本以为的那么意外。而且她显然并没有打算跟我动武。”
“没有哪个三百岁以下的正常人会想跟你动武,” 由真说着,摇了摇头。“不过太模棱两可了。讲讲故事是一码事,隐瞒情报就是另一码事了。”
“我并无此意,” 沙耶加不为所动地回了一句,同时侧过头去,聆听着跑回来的随从的耳语。“只是我自己还有些事情没考虑清楚,所以没写到给你的那份报告上。”
沙耶加微一迟疑,然后继续说:
“她会合作并不是因为我的什么‘说服’,完全不是。她当时承诺会提供给我一些情报,关键情报,但不是马上。只要我先放了她。”
“然后你就放了她,” 由真说。“再次重申,我觉得这很可疑。”
“好吧,我承认我玩了点读心,” 沙耶加叹道。“说实话我不怎么擅长,但当时感觉值得一试。她放我进去了一点。所以我才会信任她。”
“啊 - 哈,” 由真说。“又是一件报告里没写的事。”
沙耶加不快地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会怀疑。但眼下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带你跟她当面谈谈。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就好。我本人也很好奇,因为她告诉我的并不多。”
她朝随从点了点头。随从掀起裙子屈膝一礼,示意两人跟上。由真在心里对这种做作翻了个白眼。
她可信吗?由真对沙耶加发着念话。
阿莲娜是我可以托付性命的人,沙耶加说。不过为了让你放心,我还是得解释一下,这些亲随都经过我‘身体力行’的挑选。既可以防范万一,也能顺便择偶嘛。
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由真吐槽。
随从带她们走进了院落侧面的墙洞,手动打开厚重的橡木门,露出一道爬满藤蔓的门廊。华丽支柱撑起的拱顶只容两人通过,而进门之后马上就是一座大理石桥,横跨着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地下峡谷,似乎无穷无尽地延伸下去,直到在视界的尽头与地平线融为一体。
“这是为了制造魔幻感,” 沙耶加说着,伸手示意。“算是一种精灵风格,借大桥的跨越隐喻踏入美好新世界的征途。桥那边是我们家族的蜜月套房,家里人结婚的时候会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让每对新人都走走这段路。哦,如果新人不介意的话。”
由真再次克制了翻白眼的冲动,尽管为防万一,她一只手扶上了石质的护栏。光滑中带着莫名的温暖。
“实际距离没有那~么长啦,” 沙耶加悄声说道。“全息特效很逼真,不过你会发现走过去的时间根本不会有预想得那么久。就算是我也很难在巴黎地下买断那~么大一块地。”
她提了个条件,由真把话题带回了原本的方向。这很耐人寻味,在她那种处境之下居然还敢跟我们提条件。
你这不还是来了吗?沙耶加指出。
是,没错。从外人嘴里听到我们自己的秘密工程可够罕见的。哪怕她只透露一点探出内情的方法,我就已经不虚此行。从天生心灵法师的脑子里搞出信息的其它办法都…… 太不精确了。
由真尴尬地踏上石桥。栏杆设计时并没有考虑到她现在的小孩身高,让她不得不把胳膊伸开到有些不适的角度。当然她不扶栏杆倒也没有危险,不过……
看见她的迟疑,沙耶加拉住她的另一只手,脸上滑过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由真不满地哼了一声。她很清楚自己又被当小孩了,跟比她高出不少的沙耶加牵着手过桥的景象不管谁看都只像母女。
她耸了耸肩。这里能看到她们的只有沙耶加的随从。走在前面的她刚刚转过身来,想要看看两人耽搁的理由。
由真终于还是握着扶手走到了最后,然后朝沙耶加投去一个胜利的微笑。被当小孩并不是最糟的结果。
随从背过脸去,重新迈开脚步,两人跟了上去。远处隐约传来瀑布的轰鸣。
说起心灵法师,你给咱俩找好保护了吗?由真问。我们这些老家伙一般都能抵抗过去,但对方可是许愿得来的心灵魔法,怎样的严防死守都不会过。
当然,沙耶加说。情报资源又不是都在香菜一个人手里。虽说那的确是她的专业。
片刻的沉默。两人同时想到,当年志筑家也曾在那个领域里叱诧风云,只比黑井稍弱。直到后来沙耶加因为尽人皆知的理由倒了胃口。
那就是你把她安排到蜜月套房的原因?由真问。
这边有严密的监控,沙耶加说。而且除了结婚的情侣,平时根本不让进人。我还是喜欢把家族的监禁设施搞得含蓄一点,有格调嘛。
由真决定还是不要吐槽说,理论上哪个家族都不应该搞什么 “监禁设施”。
“好吧,也快到了,” 由真开口说。对岸崖边耸立的雄伟豪宅就像是直接从托尔金的世界中搬了出来,旁边就是轰鸣坠下的巨大瀑布 —— 而且还不是刚才听到的那条。
她顿住脚步,仔细赏玩了一番。她已经看穿了 “无限大桥” 的谜底:投影在行人面前的全息图像微微推迟了景物进入视野的时间。但她绝不会说出来,要不然沙耶加又要埋怨她 “上网太多” 什么的了。
“天啊,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来这里度蜜月,” 由真换了个角度吐槽。“这么吵根本睡不着吧。”
“我觉得大家来这儿的主要目的肯定不是‘睡觉’,” 沙耶加干巴巴地说。“不过说真的,这里隔音很先进的。毕竟楼是我盖的嘛。”
由真笑着点了点头,走向了一看就是入口的橡木双开门。随从已经等在了那里。
门把一转,几人迈了进去。由真的目光流连着大理石的雕像,还有水晶的天花板,阳光从其中透过,在大厅的地板上投下了层层叠叠的柔软光影,美到心痛。这样的景象总能打到她的软肋,让她想起孩提时代曾经爱过的自然风光和敞亮房间,现在却已经恍若隔世。
如果能够抛开工作,甩下自己所建立的一切,或许她会选择退隐山林。她并不明白具体的理由 —— 或许是厌倦了人类,或许是自己渴望着无尽的荒野,又或是无尽的网络。或许只是自己的矛盾。
“这里没有开放的数据链路,” 她说着,朝沙耶加扫了一眼。“只有一条紧急连接。”
和圣芭芭拉教会的地道差不多,她暗自想到。
“除了寻欢作乐,这里也可以用来想点事情,” 沙耶加说着,低下了头。“好吧,我承认偶尔还会搞搞羞于启齿的派对。你应该不难猜到我为什么要把神秘少女关在这里吧。”
由真点了点头,跟着随从迈上了看似饱经风霜的石阶,握住了发出微妙热量的扶手。石阶盘旋而上,环绕着托起世界的女性雕塑,周围还有一圈小些的少女献上供品。
沙耶加对这孩子挺信任的,她想。通讯手段的缺乏固然可以阻止私下的来往,但也意味着在有人连夜逃走的时候无法及时向外汇报。当然也可能是沙耶加的监控都装到了外围,但不知为何,由真觉得她恐怕不会这么干。
随从在石阶顶上停下了脚步,示意由真继续往前。由真这时才感应到了一点东西:不知是谁的灵魂宝石,既没有积极施法,也没有刻意隐藏,只是简单存在。如果仔细找过的话,其实刚才也能发现的吧。
二层这里的尽头是俯瞰着昏暗森林的阳台。阳台之前有一座涌动的小喷泉。褐色皮肤的少女就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翻阅着皮质封面的精装版《巴黎圣母院》。
沙耶加的纸质藏书并不会让由真感到意外。她们这一代人都会留些老东西。
“喜欢吗?” 由真选择了友好的寒暄,既是作为试探,也是出于好奇 —— 现在很少有年轻人会看真书了。
“并不是很喜欢,” 西蒙娜头也没抬地答道。“太灰暗了,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看。真正打动我的是里面人物之间的种种互动,那些各人目标之间的碰撞冲突。”
“啊哈,” 由真说。“比如说卡西莫多?他的目标是什么?”
“嗯,那才是关键,不是吗?” 西蒙娜说。“但是那位反派大人也不遑多让。他最初并非如此,但结局时却已经不愧于反派之名。”
“要我来说的话,把他写成一个始终自居善人的角色才会更启发人,” 由真说。“不过当然,那恐怕并不符合作者的本意。不过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居然能在这里看进书去。”
西蒙娜放下书本,抬头看她。
“我…… 看书的时间很充裕,毕竟上网总得小心翼翼的。”
“没错,” 由真说。她的语调出现了细微的改变,示意对方赶紧进入正题。尽管她并不知道 “正题” 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不信,” 西蒙娜说。“换了我也不信。但至少你会听听的吧?起码可以当成免费情报,再不济也能算作‘我想骗你相信的内容’,对吧?”
由真脑袋往右一歪,对上了沙耶加的眼神,然后往沙发上一扑,坐在了西蒙娜旁边,身体前倾,两手托着下巴。
“好啊,大姐姐,快告诉人家吧,” 她说。
“我所效忠的势力并不是你们的敌人,” 西蒙娜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坐起身来,两手交握。“我们和 X-25 上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任何的牵连,也并没有参与过对佐仓杏子的暗杀行动,更没有害过志筑良子。恰恰相反,我们救了她好几次。”
“巴黎那次魔兽爆发,” 沙耶加说。
“没错,而我们认为那是我们共同敌人的手笔。那群把志筑小姐视为眼中钉的家伙。不说别人,我有项任务就是在她回到地球的时候照顾一下。可惜她不怎么回来。”
“但我们又要怎么相信你呢,姐姐?” 由真问着,装模作样地看向了树间的空处。“你空口白话想怎么说都行,又没有什么凭据。能提供一个让我们不采用过激手段检验情报的理由吗?”
一时间西蒙娜有些不太自在,手指紧张地敲打着旁边的书本,似乎正在鼓起什么勇气。
“我自愿接受灵魂法师的全面检查,” 她说。“我来这里的时候就做好了思想准备,也愿意承担相应的风险。但我这边的筹码并不是你们随便就能拿走,因为我手里并没有你所要求的证据本身,只有取得它的方法。我只提一个条件,相信你们听了之后也不会拒绝。”
“什么条件?” 由真问。
“不管你们想要什么,请务必选派一位最为可信的人手,所有东西一定要让她和你们最先过目,再决定是否交给别人,” 西蒙娜说。“我们下的赌注是,一旦看到了我们的某些秘密,你也会理解到对它们保密的意义所在。此时此刻,我们的目标之一就是说服你本人。”
“行啊,那不就好办了吗!” 由真说着,继续装小孩发嗲。“如果你都有了这份觉悟,那就不用再多费口舌了。最后一件事,你所谓的‘交易条件’到底是什么?”
“我们还需要再费上很多口舌的,” 西蒙娜说着,捂上了眼睛。“但恐怕要等到检查之后了。不过在谈论交易之前,我能斗胆问一下检查具体会是什么感觉吗?我的年龄也只有和外表相符的程度,实在做不到您二位那种处变不惊啊。”
由真和沙耶加对视了一眼,看到她难得地产生了一丝同情。眼前这位少女身上有着某种…… 似曾相识的地方,不可能视而不见。
“一点都不疼,只要不反抗,甚至还会有些快感,” 由真说着,也坐直了身体。“这并不是什么威胁,只是陈述事实。如果你愿意的话,甚至可以在你神志不清的状态下结束一切,但个人并不推荐。”
西蒙娜点了点头,就像是脆弱被抚平之后的安心。由真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一切可能都是演技 —— 但会自愿交出宝石让灵魂法师仔细检查的人要再撒谎也未免有些匪夷所思。毕竟马上就会被查出来。
“所以?” 由真问着,靠回了沙发上。“交易呢?”
“说穿了其实不值一提,” 西蒙娜说。“我们很清楚,有一群人类顶尖的物理学家正在和我朋友志筑良子小姐一起制造一个临时性的小虫洞。”
沙耶加点了点头,由真示意她继续说。
“项目已经临近尾声,但考虑到他们要间接应付那样的能量规模,实验中难免存在一些各种各样的事故隐患。我们手里的情报可以提供一些合理化建议,从而防患于未然。大家都知道,这个项目对战争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所以我们觉得你们应该会挺在乎的。”
“那么回报呢?” 由真问。
西蒙娜两手交握,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认为你们总有一天会利用今天的科研成果让良子和她…… 朋友打开一条进攻章鱼后方基地的通道。等那么一天真的到来,我想要加入她们。”
由真眨了眨眼,连忙分出一股思路回忆着西蒙娜和良子之间的所有情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麻美似乎跟她说过西蒙娜对良子颇有些想法?
“加入?” 沙耶加问。“加入” 二字上带着明显的空气引号。
“只要良子参加了与此相关的任何任务,请让我加入任务小队,” 西蒙娜说。“如果她打开虫洞,我就要站在旁边。你们完全可以任务中派人监视,任务外关我监狱,我都不在乎。这就是我的条件。”
“这条件可不简单啊,” 由真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有什么目的?”
“当然是为了保护她,” 西蒙娜说。“顺便做做观察任务。只要你们看过我的记忆,就应该知道我绝不会想要害她。恰恰相反。我并不总是一个先公后私的人。”
由真皱起眉头,一手扶上了下巴。
就算西蒙娜的记忆真能印证她的说辞,这个条件也需要她们付出相当的信任。灵魂宝石的检查固然是万无一失,至少能够证明受检查的那位少女确实相信着你所看到的一切。更有甚者,这种检查连格式化都能越过,能够访问到少女真正的记忆 —— 无法消除的只有记忆那捉摸不定的本质。这种检查可以发现精神控制、心理阴影的触发条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结果甚至比对普通人类的施法检查更为可靠。
但它并不能让一切阴谋都无所遁形。幕后的黑手只需要瞒过西蒙娜本人。
这也就意味着还需要采取一些预防措施。就算有谁耍了花样,恐怕花样也并不在西蒙娜的条件之中:她们完全可以把她扒个精光,里里外外扫描一遍,并且通过灵魂检查来确认西蒙娜保护良子的真意。甚至都未必需要派人监视 —— 派人也最多是照顾一下自称刚契约的新兵蛋子,别让她拖了后腿。
不…… 如果有人玩了花样,那只可能是为了改变她们的行为,或者就是隐藏在作为代价付出的情报之中。但人类顶尖的物理学家总不会连这点小动作都看不出来吧?
不过就算她想不出对方的恶意所在,并不等于恶意就不存在。
她把这件鸟事汇报给了自己分裂出的另一部分好好琢磨。或许之后还可以交给 AI 分析师进行概率论建模,但现在还不到时候。
“好吧,我们暂时决定接受,” 由真说。“我觉得没问题,但还要先确认一下你的记忆。”
“那很公平,” 西蒙娜说。
“请不要会错了意,我以前撕毁过很多协议的,” 由真说。“虽说每次都有至少我自认为正当的理由。总之,这次对话与其说是一次交易,倒不如说更像是谈判的开场。”
西蒙娜摇了摇头,然后看向一只飞上阳台啄着地板的乌鸦。
“我就猜到会这样,” 她说。“但并不是很肯定。很多情报都并没有透露给我,那也是把我派出来的原因所在。算了,等你们看过我的愿望之后就会知道这里面有我什么私心了。”
“把所有人蒙在鼓里的秘密组织到底又会有什么目的呢?”
西蒙娜沉默了片刻,明显是在思考着回答,然后看向沙耶加。她刚刚伸出手来,让乌鸦跳了上去,然后用另一只手抚摸起来。由真觉得她恐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
闭眼良久,西蒙娜答道:
“当然是为了拯救世界。”
“这么跑出来闲晃总是让我觉得怪怪的,” 玛丽安说着,不太自在的躲进老式纸质菜单的背后,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在麻美眼里,这菜单还真没有什么好看的。毕竟,上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令人皱眉的四不像,混合着印度和东欧的风格。麻美觉得和同辈人相比自己对这种外国菜算是熟悉的了,但就连她也很难理解各种咖喱馅卡查普里之间的细微差别,还有与之搭配的奶酪分类。不如随便挑一个,然后听大厨由命吧。
或者她也可以让玛丽安挑个喜欢吃的。她似乎继承了麻美对美食的嗜好,而这又是麻美人生图表之中的一个令人不安的数据点,让她暂时不想去碰。
“你又没在执行卧底任务,玛丽安,” 麻美说。“这是休假。毕竟你的掩护身份挂在我名下,还是得偶尔一起露个脸。而且奥黛不也时不时会让你旅个游的吗?”
“不如说是她在逼我旅游,” 玛丽安的回答更像是抱怨。
麻美打住了这个话题。作为玛丽安耳濡目染的榜样人物,她可没有资格批评对方。说实话,她在这种事情上的能力跟她半斤八两。她的确应该休个长假把自己调整过来…… 但是到底应该怎么做?
她早就记不起来自己上次休假是什么时候了。她觉得这大概正是问题所在。
那时候我还没生出来呢,机械娘回答说。不过我可以根据您的记忆估测一下。
免了吧,我只是自己吐槽,麻美说。
麻美已经在努力适应着脑海里的声音,但还是难免有些不太自在。这给她带来的内心感受大概相当于在年轻时代的自己面前脱光衣服,又没办法披点什么遮掩。理智上很清楚对面的朋友不会介意,但还是有种无力感。
不过一旦抛开了这些奇怪的比喻,她还是不得不承认有个随时能说上话的朋友是一件很好的事。在她生命中的几个点上,这样一个朋友甚至可以成为世界的全部。
她叹了口气,突然想要喝茶。
换作平时,她会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逃避 —— 做做饭,烤烤蛋糕,开开茶会 —— 但这一次她感觉光是这样恐怕不够,所以她找了些人,做了点计划。
好吧,严格来说她现在并不完全处于休假状态。理论上她这次出行属于一场非官方的殖民地视察,没有宣传,十分低调,甚至连被视察的殖民地都不知道她要来。这就避免了正式请假的尴尬。
接着出现了一位服务员,拿给麻美一瓶红酒,据说起源可以追溯到里奥哈。她半信半疑,但据说这东西和她点的主菜很配。很配。红酒配咖喱馅卡查普里(curry khachapuri)。或者说卡查咖里(Khachakurri) —— 这家店的招牌上就是这么写的。
女神在上,这些殖民地都在搞什么啊?她暗自吐槽。这次休假之旅已经多次激发过类似的感叹。她原本并不喜欢 “女神在上” 这种新兴造语,但见过了造语来源之后她的印象还是有所改观。
行了,没准还挺好吃的呢,心灵的一角传来了机械娘的温柔催促。不要看什么都觉得不爽。
麻美只能在心里笑了笑。对机械娘隐瞒感情是没有用的。
麻美…… 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机械娘,只能先给战术电脑项目的每个参与方发了一通邮件怒斥 —— 而机械娘的存在又让写邮件的过程变得尴尬无比。她根本无法想象这次意外的影响规模。
她已经意识到,在某些方面自己并不烦她。同如此年轻的存在一起游览尝新给生活注入了全新的活力,让朽烂的经验再度鲜亮起来,剥开她层层的事故,乃至再蠢的破事都不会带来失望。没错,这也包括东欧面饼与印度香料的诡异融合。
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刚才这些想法都让机械娘听了去。她得换换脑子了。
她决定先去关注眼下的问题。眉头紧皱的玛丽安瞪着菜单,多年练熟的精神防护架在面前,让麻美升腾起跃跃欲试的瘙痒。她找回了精神力量之后就一直这样。
但窥人隐私未免失礼,所以她转而看向饭馆的装潢。隐约仿古的开放空间,大约是殖民地的流行。新加利福尼亚…… 并不是她作为旅游目标的第一选择,但她们来到这里还有其他理由。她觉得这是自己总要在休闲时捎带点工作的习性使然。
门口响起的争执声给麻美提供了新的看点。她强化了一下自己的听觉。
“先生,我们的规定很明确。记者不得入内,” 一个声音说,大概是店里的领班。
“我不是什么记者!” 男人坚持。
“扯淡!我这么大岁数可不是白活的,你这种家伙就算隔着一里也能认出来。”
最后一句是杏子说的,还一边说一边插队挤进饭馆,大概是被后面的狗仔搞得实在不耐烦。麻美不由得笑了出来。
“说实话,有时候跟你出门真挺麻烦的,” 杏子说着,朝她们走了过来。“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一群记者。还好你的警卫不错。”
“这也是躲不开的,” 麻美说着,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很遗憾,这怎么说也是一次正规视察,我不能隐藏身份。话说你还带了个伴儿?”
一时间杏子的视线有些游移,但马上就镇定下来,大多数人恐怕根本就不会注意到 —— 除了正在努力憋笑的麻美。上次看到这样的杏子还是在…… 一切的开始。
“麻希是自己人,” 杏子切换到略显呆板的标准语。一是为了迁就玛丽安,但麻美怀疑她也是为了避过日语后缀以及称姓称名的选择。日语的信息量有时候真的太大了点。
麻希彬彬有礼地坐了下来,没有自我介绍。这是现代的习惯,但麻美还是觉得不太对劲。固然大家都有姓名提示器,但……
大概是下意识地,玛丽安的眉毛微微抬了抬。麻美并不需要施法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很了解杏子的一贯作风,觉得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姘头带来这种场合有些失礼。
“下午好,” 麻希说。
女孩微露羞涩,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但毫不退缩。
杏子应该先跟我打个招呼的,麻美想。但或许是出了什么计划外的状况,她也一贯不擅长看人眼色……
杏子闷哼一声,大约是看到了菜单。她始终都没有成为什么美食家,但还是培养出了一点基本的品味,会把难吃的料理当作食材的浪费。就算在这个饱食终日的时代,那也是她的痛点。
麻美需要救个场,同时还得管住自己对所有人施法读心的冲动。
“你俩进展怎么样?” 麻美说着,决定还是不顾杏子的羞耻,直奔主题。“你给麻希做了生日吗?我之前推荐过一家饭馆,但你没回我……”
她露出和蔼的笑容,品了一口红酒,发现味道比原先的想象要强上不少。杏子的眼神就像要吃了她一样,而麻希则突然用菜单挡住了脸。
“是上次那家面馆吗?” 玛丽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想赶紧顺势下台。“我记得你挺爱吃的。现在想吃口天然鸡蛋真不容易啊,争议太大了。”
“不,我们去小旅馆开了房,” 麻希说着,声音有些娇羞。“那片大楼里的民宅改造的。我一直以为杏子总该有栋豪宅啥的,结果没有啊。”
唔哇,麻美心里感叹着,礼貌地移开了视线。
总之,然后她把念话开放给了杏子和玛丽安。趁你们点菜的空档,先来谈谈正事吧。杏子,你说要不要把麻希加进来?我不想让你难做,但她跑来这里确实有些不妥。
杏子的脸上再次闪过一丝不适,只有最熟悉的老祖宗才能看出来。
我很清楚,她说。但她一听我要出门就非得跟过来。那个 —— 我跟她说啊,我总会有些不太方便的事情需要处理,并不是非要瞒着你,都是正事。但我觉得她还是不肯信。
麻美没憋住笑,发出了不雅的咳嗽声,一时有些脸红。
“抱歉,我肯定是噎着了。你说这些植入芯片为什么就不能把问题解决彻底呢,” 她出声解释。
也就是说咱们得背着她了?麻美问。
没错,因为我们还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事情,杏子说。可能啥事没有,也没准就揭出来什么肮脏的秘密。我说,不用这么担心 —— 要真出了什么问题,我可以带麻希去景区什么的玩玩。我又不是非得参加。
杏子顿了顿,同时还在念话上发出一阵若有所思的感觉,以防别人借机打断。
麻美,你真的没问题吗?她说。我还以为你是来度假的。这也算度假?
那什么算度假呢?见见老朋友,吃吃喝喝,一起探险。只是出于效率考虑,探险的内容选得稍微重要了一点。
这么说也是,杏子说。
说实话,麻美心里并没有嘴上说的那么轻巧,但她又到底应该怎么办呢?为死去几百年的女孩子伤心掉泪?她想念灯里没错,但多年积累的无关记忆早已冲淡了现实,也减缓了伤痛,正如自己当年的预料。她已经偷偷哭过,但她生命中缺失的那一块,那种无法填满的空落在许久之前就已经被别的东西封死,再不需要多做什么,只要连她的那一份一起活好。
但…… 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觉自己在过程中失去了一些东西。毕竟,生活的低谷也同样是生活的一部分。
克莱丽丝那句名言是怎么说的来着?机械娘说。魔法少女的身份夺走了我们真正的悲痛,因为对我们来说,那就等于死亡。
说的也对,麻美应了一声,觉得不太吉利。
想要找点什么换换心情,麻美对上了杏子恋人的眼神。要说她跟由真对杏子的择偶标准有多么看好那就是骗人,但这么些年的见识让她学会了心理卫生部的观点:第一,不要伤害她。
况且这个女孩子的脑袋似乎也没有白长,因为她看向麻美的眼神明显流露出 “我知道你们在瞒着我私聊” 的意思。麻美开始怀疑她非要跟杏子过来的真正理由。
送上来的餐点让她从交际应酬中得到了暂时的解放,还附赠了 “麻辣劲爆” 的特色沙拉。盯着五颜六色的一摞叶子,她觉得这实在有点名不副实。
我说,我理解你很想亲手做点什么的意思,杏子发着念话,嘴上还麻溜地点着单。但这次我觉得咱俩恐怕只会碍手碍脚。多年以前米沙・维拉尼在这个星球上遇到过一些事情,一些可能被人从她记忆中抹掉的事情。很好很悬疑,但有玛丽安她们这些探员在,我们真的帮不了什么。
麻美向叉子伸出手去,琢磨着应该如何答复。杏子收到邀请时什么都没有问,因为麻美当时的措辞完全就是找她一起度假,但她现在的担心还是很有道理的。
当然,你说得很对,她说。说实话这事儿有点傻,但好歹不全是扯淡。我跟黑井香菜聊过一次,好像远见会对这里的事情很感兴趣。甚至连香菜本人都要跑来搞一场通灵会。这东西不是说参加的老祖宗越多就越灵验嘛。
你就为了这事儿把我叫过来?杏子的念话带上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她们偶尔确实能说中几句,但要我说缎带神启可比这种封建迷信强得多了。最起码女神逼你花费一年猜测什么隐藏含义的时候总有些正当理由。
嗯,的确 ——
麻美没能说完,好不容易才把快要咳出来的菜叶憋了回去。这味道可真是麻辣劲爆,只不过得把叶子咬破才会释放出来。
总之,她无视了杏子的嘲笑。总不会有什么害处,而且上回那什么那次…… 呃,她们不是还帮上过几次忙嘛。喂,你不也是来度假的好吗?和老前辈一起坐个禅有什么问题吗?
嗯,你果然是找回记忆了,杏子说。切。说是 “坐禅”,恐怕会嗑药嗑到天上去呢。别以为我没听说过关于她们的那些风言风语。
杏子嗞溜嗞溜地吸着她点的面条。玛丽安瞪了她一眼。地球文化始终还是没能在大声吸面条到底有没有礼貌这一点上达成共识。
杏子,那些话叫做风言风语也是有原因的。我相信这次会是正经活动。
嗯,“正经”。这方面的我也听过哦。
麻美把喉咙里的回骂大军咽了回去。还是不要在麻希面前给杏子下脸了。
我还是无法相信自己居然被拉进了这种事里,玛丽安说。
麻美耸了耸肩,尝了口主食。
噢,还挺好吃的嘛,机械娘作结。
“现在请将灵魂宝石放入火中,” 领头的罗诗尼・德赛义禅师说着,向周围环坐的一众魔法少女投去笑容 —— 成员包括杏子和麻美、玛丽安、说好要来的黑井香菜、心理卫生部专员的有栖敦子,还有娜迪亚・安提波娃 —— 这位显得有点格格不入,不过她毕竟是米沙的队友。出于一贯的历史原因,克莱丽丝・凡・罗萨姆 “因故缺席”。
众人围着火堆盘膝而坐,每人屁股底下有一条毯子。这房间是跟当地文化部门租的。据说布景服装道具都是根据需要调查的地点人物决定,以便强化共鸣。这次调查的是米沙・维拉尼在一颗印裔密集的星球上的过去行动,所以周围放满了印度风格的装饰,所以领头的是罗诗尼。
麻美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来,但众位 “先知” 都一声不吭地遵循着罗诗尼的指示。对于她这个岁数的人来说,这种事情足以激发本能的恐惧。哪怕面前这堆是带头禅师施法点起来的 “圣火”。
麻美召唤出灵魂宝石,把它小心翼翼地放进火里,发现一瞬间火焰的热量就像消失了一样。
“我得说,恕难从 —— 哎哟!” 杏子刚开口,就被香菜怼了一肘子。
杏子不爽的表情让麻美不禁笑了出来。
“你就放心吧,罗诗尼不会暴起杀人的,” 另一位先知劝道。“要是有人另有所图的话,那个,门口不是还有人站岗嘛。”
“是,” 杏子嘴上答应着,依旧半信半疑。
“那就让我们开始吧,” 罗诗尼说着,自己也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我把圣火调校好。然后请各位静观其变。”
别翻白眼,杏子,她训斥说。要是别人对你的缎带翻白眼你会怎么想?
杏子的回复是一阵不爽。
麻美按她说的闭上了眼睛,静下心来。
有什么……
有什么在 ——
— 燃烧 —
“啊!” 她大叫一声,翻身醒来 —— 或者说是感觉醒了过来 —— 差点没有一头栽倒。
过了半晌她才缓过劲儿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站在马路当中,周围是殖民地繁华的露天集市。而且仔细一看,自己的肤色变成了微妙的棕黄。
“哇,这可挺新奇的,” 边上传来了奇怪的嗓音。
麻美下意识正要点头,接着就猛地转向了声音的方向。
“噢,噢,麻美,你怎么拽我啊!”
麻美放开了对方的手,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去,看着十岁外表的娇小女孩。和她一样,对方的皮肤也是棕色的,但即便肤色和嗓音都不对,五官的形状却带给她一种莫名的确信。
“噢…… 女神啊,” 麻美说。“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似乎是通灵会上的某种魔法给灵魂宝石带来的神启,” 机械娘说着,两手叉腰,环顾着周围的闹市。“至于为什么我会进来,为什么我们会进来,还有我们进来要干嘛,我就统统不知道了。”
少女的脸上是开怀的大笑,让麻美一时间五味杂陈。自己这辈子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吗?她想。
机械娘并没有回应这个念头,但麻美自己找到了答案:或许吧。再说 “假如父母当年没死” 之类的也没有用,而那以前的事情她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麻美用力摇了摇头,想要清醒一下。直到最近,她都觉得神启什么的离自己挺远。现在刚刚经历了杏子那位女神的神通,得知了自己被格式化过,她却又跑进了通灵魔法制造的露天市场,带着自己克隆体的战术电脑拟像正要逛街。
就好像世界总喜欢给她展现出新的一面,她却无法捉住。
“行了,先去逛逛吧,” 机械娘说着,拉住了麻美的手。“我觉得我们走的是母女设定。真不知道该怎么吐槽啊。这不是搞反了吗?”
麻美无言以对,只得点了点头糊弄过去,这才有心情观察四周。整个市场如同笼罩在一层梦幻之中,越往远处细节就越模糊,直到糊成一团迷雾,一团由色彩和符号涂抹出来的印象画卷。
而机械娘正拉着她的手,左顾右盼,满眼新奇。麻美意识到,对她来说,用自己的双眼观察一切恐怕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有一点很明确。这是一片现代化的殖民地集市,摊贩们对灼人的酷暑视若无睹,小型的机器人或是驱赶着食物引来的小虫,或是在桌边爬来爬去,还有的蹲在帐篷顶上伺机而动。
机械娘开始往前拽她,麻美识趣地跟了上去。反正没有别的线索,先逛逛也不错。
摊贩跟她们打了一路招呼,就好像她是这里的熟客。不过每次他们叫她名字的声音都显得有些空洞,就像是旧时代的劣质音响。麻啊啊 — 美。不知怎么,她怀疑这恐怕并不是他们原本说出的内容。
“看啊,抛饼!” 机械娘拉着麻美的手说。“能买两张吗?”
麻美还没来得及接茬,机械娘就直接拿了张饼,卷吧卷吧咬了一口,只跟卖饼的随便寒暄了两句。她玩得还挺开心的。
二人一路向前,直到周围的铺子变得稀拉起来。接着,麻美感到两腿突然自己一拐,离开主干道,走过一个卖果阿辣肠的摊子,在一扇平平无奇的门洞前停了下来,看着倚在墙上的兜帽女人。
“你可够磨蹭的,” 女人 —— 用焰的嗓音 —— 说。
“我准点过来的,” 麻美一边缩头往兜帽里面看去,一边听见自己说。没错,那真的就是焰,带着她二十五岁的身体。
“先进去吧,” 焰说。
这完全不合逻辑,机械娘一边跟着焰走了进去,一边传讯说。我本以为这是过去景象的某种呈现,但怎么可能是晓美さん?如果她真傻了呱唧地套件连帽衫跑来这里,早就不知了触发多少警报。
她在离开之前从没来过这颗星球,麻美说。或许这根本不是什么过去。
我可不喜欢这些玄乎套。
我也同意。
两人走进一间小平房,然后就被香料和烤肉的味道糊了一脸。如果麻美没有猜错,那应该是印度烤鸡。
两人坐在了焰指示的位置,然后看着抹去面容的男人把鸡端了上来。麻美的视线跟了上菜的一路,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馋相颇有些不雅。这是怎么了?
“哇噢,这是哪一出啊?” 她听见自己说。
“庆祝我们不远万里来到此地,” 焰说着,也在桌边落座。“顺便吃顿好的嘛。”
“你真是朋友遍天下啊,” 机械娘说,不过麻美觉得这多半是神启的一部分。
“当然是多亏了我多年的培养,” 焰说。“你总不会对这种事情大惊小怪吧。不过已经跑题了。先吃点东西,然后聊聊我们的来意吧。”
麻美听话照做,带着杏子般的吃相啃起了烧鸡。肉很香,很快就下了肚,快到让她怀疑起这顿饭是否消耗了时间 —— 答案恐怕是否定的。
“顺便问一句,你怎么换了这么个身体啊,” 机械娘对焰说。“平时那具不够用了?”
“我平时用的那具现在必须得呆在地球上,” 焰说着,耸了耸肩。“为了不引起怀疑,只能换个别人的身体过来。”
麻美皱起了眉头。身体?在神启中她明显就是焰的形象,但假如在现实中她占据了别人的…… 身体……
那就可以很好地解释她们为什么总是找不到她。但毕竟这只是一段幻像,而且里面的画面描写还相当写意。况且她完全感觉不到灵魂宝石的波动。
“所以说到底有什么事,娜比?” 她所代表的人物问道。“偷偷溜到这种人来人往的星球上可不容易。地球是一码事,毕竟我们有固定的联络手段,但 ——”
焰抬起一只手,示意噤声。
“我们又找到了一处测试设施,” 她说。“就在这个星球上。那就是我们过来的理由。”
“不会吧,” 机械娘说。“这里?在人类本土?那可真够胆啊。”
“嘛,毕竟不是在市区里,” 焰说。“但这绝对有什么理由。后勤问题。他们或许并没有我们以为的那么强大。”
“那好吧,现在怎么办?” 麻美问。
“一如既往。把它端掉。”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杏子发现自己正走在殖民地拥挤的人行道上。推搡的人流,鲜艳的衣袍,人行道乱作一团,和自动交管之下的通畅马路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所在的地点对她并没有什么悬念:新加利福尼亚。前不久跟麻美过来旅游的时候她刚刚亲眼见识了同样的场景。问题是她为什么会跑到这里。
“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旁边有人用标准语说。“你就是真的佐仓杏子吧?”
“嗯,是啊,” 杏子说 —— 同时强忍着惊讶,克制了抬手捂嘴的冲动。她怎么会是这副嗓音?标准语说起来总是显得直白而钝重 —— 那大概也是她会喜欢的原因 —— 但刚才的尖嗲调门彻底糟蹋了语言的效果。
杏子转身看向说话的人,但她的眼睛似乎无法聚焦,只能看到模糊而陌生的人影。西班牙裔……?
然后她察觉到了魔力反应。
“娜迪亚?” 她问。“是你吗?”
“是的,佐仓小姐。你应该意识到你自己也不正常了吧?”
杏子眨了眨眼,然后抬起一只手,发现比预想的要大,肤色不一样,身体的感觉也有点怪。
“看来咱俩都换了个身份啊,” 她说。“这挺怪的,不过说起来,每次那个其实都挺怪的。我是说,就算我也没有来过多人场呢。”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马路,想要找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还从来没有‘那个’过呢,如果你是说的神启的话,” 娜迪亚说,也学着杏子观察起来。
杏子憋住了传教的冲动,专心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说实话,这种 “通灵” 居然能好使已经让她很惊讶了。她这辈子总还是参加过几次,但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有趣的体验。毕竟这次的清晰度堪比缎带神启。她琢磨着在场诸位的魔法怎么才能汇聚到这等境地,又或者,这其实根本就不是原本的法术效果。
最后她转身看向娜迪亚,对方抬起眉毛回应。
“要不还是先走走看吧,” 她说。“没准只是远见会的神妙法术把我们扔到了大街上呢。总之走走应该没有坏处。”
娜迪亚耸了耸肩,跟随杏子的带领挤进了人群。一边走,她一边打量着周围店铺的华丽橱窗,琳琅满目的商品和招牌穷尽谄媚,恨不得把每个行人都拉进来买买买。
“这里真是繁华,” 杏子无视了被她挤走的不满路人。“地球上人是多,可就是看不到这些。”
“毕竟地球的基建要好不少,” 娜迪亚说。“你不至于连殖民地都没去过吧?”
“可惜去得不多,” 杏子说。“我不喜欢老是呆在一个地方不动,但以前行会事情太多难以脱身,基本只有出公差才能离开地球。创立教会之后就好了不少。我早该这么干的。”
这让她又一次想起战前麻美的提议,说几个人应该一起去渡个假。现在想来,她说的真是字字在理。
杏子顿了顿,被头顶上的一个招牌吸引了注意力。
“怎么了?” 娜迪亚问。
“甜品特产店,” 杏子指着 “印度点心” 的广告牌说。“买点尝尝也不错。不过说实话,我一直觉得印度点心有点太甜了。我可没有文化歧视的意思啊 —— 纯粹是个人口味。”
“佐仓杏子居然也会嫌‘太甜’?” 娜迪亚干巴巴地说。幻境中变化的口音让这句话显得尤为尖酸。
“喂,这有点过 ——” 杏子说着,本能地掏兜想找点吃的。
然后摸到一坨东西,住了口。
娜迪亚凑过去,看杏子拉开了一个纸团。
在阿拉伯咖啡等你 —— 米沙
“这可够简短的,” 娜迪亚说。
“是啊,不过这可是纸啊,” 杏子说。“现在谁还会在纸上写字?除非是为了躲避监测。而且她为什么会给我留言?”
她呆站了一会,还是犹豫着要不要先买包点心,然后耸了耸肩。
“看来这就是我们的提示了,但是要怎么过去 ——”
娜迪亚戳了戳她的肩膀,指了指刚刚停在两人旁边的汽车。
杏子哼了一声,狐疑地打量着略显穷酸的座驾。
“大概这就是答案吧。所以确实有种力量在给我们指路。”
“每次都是这样吗?” 钻进车里的时候,娜迪亚问道。
“什么?你是说女神吗?” 杏子说。“只是偶尔。她喜欢这种意识流。我们跟上就好。”
她决定还是不要提醒对方,能提出关于神启的问题就等于承认了缎带效果的真实性。下次吧。
她花了几分钟观察着窗外滑过的城市 —— 不过按地球标准看,最多就是个镇子。景色的细节很模糊,就像老式的浪漫主义画作。接着她琢磨着车到底还要开多久,突然感到发困,只要稍微闭会儿眼睛……
“这不是单纯的度假,对吧?” 杏子被自己嘴里说出的话惊醒。
“不是,” 米沙・维拉尼说着,在对面坐下。“是为了找到答案。”
杏子两眼圆睁,扭头四顾。她发现自己正和米沙跟 “娜迪亚” 围坐在咖啡馆后阳台的三人桌旁。她们这桌位于阳台边缘,只隔着一道铁栏杆就是万丈深渊。往下一看就是令人心悸的石崖,巍峨高耸,云遮雾绕,根本看不到山脚。
而面前的景色则是星球温带的野趣。她听人说过,脚下这座城市建在一座巨大的岩山之上,而这间咖啡馆恐怕坐落在城市边缘。但眼前的风景还是太扯了。离开星球之前一定要带麻希实地游览一番,或许也带上麻美。
她用力把视线从风景上移走,转而关注眼前的展开。桌上放了三份一模一样的咖啡,搭配着椰枣泥点心,都还没有动过。
拿起点心,她看了看米沙,发现她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条项链。但杏子这个角度看不到完整的坠子。她的长发在身后不安地抖动,那种卷来卷去的样子让杏子这个老辈人很不适应。
“我不相信那套官话,” 米沙说。“她不可能就那么死掉。她当时还有魔力,但却死在了运输船上?我可不信。”
“就算你不信,那又为什么要跑来这里,而不是在船上找?” 杏子听到自己说,而娜迪亚伤心地摇了摇头。
她咬了口点心,甘甜而软糯的馅料和期待的一样可口。
这同样也给她争取了一些思考的时间。尽管完全搞不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好像在和米沙进行一段对话。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嘴唇的移动,也没有什么精神魔法的痕迹。对话只是在…… 单纯地进行。
看起来这段神启是给每人派了个角色,一起演一段历史剧。或许她们取代了原本参与其事的真人,或许这只是神启的捏造。
所以说,多年以前,她也是追着某个失踪少女来到这里,杏子想。而现在她也失踪了。真是气人。
“说实话,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只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米沙说着,用两撮头发卷住了咖啡。“我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而且,我刚才也说了,我不相信那套官话。就算她真出了什么事,我也要查个水落石出。或者至少,找到一个可以当作罪魁祸首的人。”
她看起来很可怜,让杏子的心里不禁一揪。她很理解这种心情。
“那你又打算怎么调查呢?” 杏子听到自己问。“你又不是什么透视法师或者名侦探,过来的名义也只是度假。难道从街上随便拉个人问话?”
米沙微微一笑。
“我还是有一些手段的。超过一定年龄的魔法少女都会拥有一些秘密的能力。而且你难道就不好奇我这位朋友的能力吗?”
她指着娜迪亚,而杏子带着质疑的眼光看了过去。
娜迪亚只是回了杏子一个同样的眼神,微微耸肩。她同样不知道米沙在说什么。
还是顺其自然吧,娜迪亚说。
“那就要请教一下这位朋友了?” 杏子顿了顿之后问。“她是透视法师吗?我可没想到居然一落到星港就碰见外人。”
“我口风很严的,” 娜迪亚说着,微微一笑。
她抿了口咖啡,然后敛起了笑容。
“嘛,我很擅长找人,” 她说。“严格来说这并不是…… 我真正的能力,但我的法术在这方面效果很好,所以我业余时间就会给有需要的人做做眼睛。义务劳动,我又不缺钱。”
“我们俩可是老交情了,” 米沙说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我只是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她的客户。”
“谁都不会往那边想的,” 娜迪亚说着,拍了拍米沙的手背。“不过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下落。只要咱俩在一起,就不会有做不到的事情!”
杏子点了点头。
“那还等什么?” 她问。“既然你把我叫来是为了这个,那就动起来吧。看看能找到什么。”
米沙点了点头,摊开手掌,让杏子先前看到的项链整个暴露出来。那是一块朴素的护身符,蓝色的水晶切成了弯月形状,散发着微微的荧光。和她当年见过的某一块灵魂宝石有着可怕的相似,但或许只是巧合。
“这东西是她的,” 米沙说。
“你能描述一下这东西的来路意义什么的吗?” 娜迪亚问。“我知道这有些冒犯,但对施法很有帮助。”
“是她亲人送的纪念品,” 米沙说着,叹了口气。“她最后一次出任务之前找到我,要我帮她保管。她明显是觉得自己可能回不来。我以前当队长的时候带过她,很久以前。”
“你们能推测一下她在这个星球上曾经去过什么地方吗?” 娜迪亚问。“知道目标过去的行踪对搜寻很有帮助,什么地方都行。”
“我倒是知道一处,” 米沙说。“应该算吧。你们可不知道现在双方有多少系统都还是用电的。不过总之,就在她灵魂宝石消失前不久,负责装载的那艘运输舰在这座城市的军港里停泊过一阵。紧接着那艘船返航的时候就被章鱼偷袭炸掉了。如果说会留下什么痕迹的话,那就是军港。”
娜迪亚叹了口气。
“这个吧,在星港这种地方找人是最难的了。人来人往的。不过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先试试吧。”
“那就走吧,” 杏子说。“要不还是先把饭吃完?”
三人默默对视了一眼,杏子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然后看着其他人也吃完。
她刚开始担心神启会强制她们体验一番坐车开往星港的过程,周围的环境就模糊起来,一瞬间露出了原本的禅室。
她不由得睁开眼睛看向火堆,里面闪现出五彩斑斓的颜色,包裹着她们的灵魂宝石,就像要把她吸进里面……
“结论是,她肯定来过这里,当时她还活着,但没有意识,” 杏子再次睁眼的时候听到娜迪亚说。“不过我也感应到了把她弄走的人,可以转而跟踪她们。”
“你能看到她们的身份吗?” 米沙问。“或者她们具体做了什么?”
“不,那不是我的专长,” 娜迪亚说。“看看沿这条线能找到什么吧。”
要是已经查到了这么多,她为什么不去找人求助呢?要是她能把这些都解释清楚的话,灵魂卫队绝对会愿意帮忙的,杏子发着念话。
我不知道,娜迪亚说。但她老是头脑发热。或许她想亲眼见证答案,或许她只是害怕耽误时间。
也或许她之前曾经求助过,但没有人信她,杏子推测。乃至就算找到了证据,她也已经不想再次碰壁。
或许,娜迪亚说。
一想到连她这样多年来和我们同甘共苦的老战士都不愿意求助,我的心里就烧得慌。如果她都得自己客串侦探,那我们所作的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杏子在念话中透出了一丝苦闷。
娜迪亚回复了一个精神版的耸肩,杏子摇了摇头。她太年轻,还看不到这么远。
我知道你掺了一手,她暗自念诵。这实在太像你的手法了。但为什么非要等这么久?
女神并没有回答。
麻美发现自己正站在走廊里,这是一所…… 医院?实验室?她无法辨别,因为墙壁和房门都显得黯淡而缺乏细节。
都被清空了,“焰” 说着,从建筑深处现身。
而且似乎相当匆忙,麻美 —— 她在神启中扮演的角色说。东西都扔下了。
而且扔得乱七八糟,焰说。只能庆幸我们及时赶到。不过我敢打赌,文件肯定已经删光了。
那是自然,麻美答道。
说着,她来回晃了晃脑袋,确认着四周的环境。焰的 “我们” 里显然包含了其他人,但麻美并没有看见她们。只有被搬空的走廊和种种设备的模糊轮廓。
这让她想起了远见会关于神启的背后流言,说它就像是拥有着自己的意志,带着难以测度的理由,揭示出一部分信息,又隐瞒起另一部分。
“换了往常杏子肯定要说,‘难以测度个鬼啊’,” 机械娘说着,两手叉腰。“但这次恐怕不会了。”
麻美低下头来,点头赞同。她活了这么久的经验足以察觉有情报遭到了故意隐瞒。而和多年前跟灯里一起研究的时代不同的是,她已经隐约理解了是谁在隐瞒。
她站在那里,盯着走廊出了好一会儿神,等待着事件的发生,她的角色进入个什么房间之类。等了一会儿全无结果之后,她转身看向了另一头,机械娘紧跟其后。
“站住别动,”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把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要敢变身,我就砸了你。”
麻美感到自己举起了手,不由自主地有点紧张。神启不会造成实际伤害的吧?
麻美?你在这儿搞什么鬼?杏子的念话似乎从身后某处传来。杏子和娜迪亚的魔法标记在她的意识中突然出现,还多出一个她认不出来的女孩子。
我还想问你呢!麻美抱怨说。我才刚来啊。
她想了想要不要解释机械娘也在这儿,但觉得还是太突兀了。杏子又没问……
“慢慢转过身来,” 神秘少女说。
那是米沙・维拉尼,机械娘传讯道。你以前听到过她说话,不过我也没有指望你能一下子认出她的声音来。
麻美感到自己听话照做,转过身来,让另三个女孩子逐渐进入了视野。她们都做出了完整的变身,米沙站在中间。两边两位 —— 在神启中由杏子和娜迪亚扮演 —— 的站姿只是带着些许的威慑,而米沙则杀气毕露地浮在半空,两手前伸,头发根根竖起,时不时地爆出火花。
她很生气,麻美做出了显而易见的评价。但还在克制,要不然她早把我 —— 不管扮演的是谁 —— 打趴下了。我都吓成这样了,肯定无力反抗。
她冒险朝机械娘看了一眼,发现她也举起了手。
作为常识,无论你法术为何,有否同伴,单单用 “枪” 指着不认识的魔法少女并不保险。因为对方的能力完全是未知。如果非要做,就得像现在的米沙这样,把自己蓄满能量,以便随时发动。
“我不是敌人,” 麻美听到自己说。
“真的?那你倒是说说你们在这种…… 鬼地方搞什么啊?”
提起 “鬼地方” 的时候米沙吐出了毫不掩饰的憎恶,让麻美胸口一揪。她终于看到了事件的脉络。
“我们是来阻止它的,” 麻美小心地解释,紧张地瞟向米沙的手。“我们和这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编得挺像的。”
麻美还没来得及答话,旁边就冒出了另一处魔力反应,还附带着就算时隔二十年也不会让她认错的结界。麻美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焰,她想。
而这次她已经可以确信了。
神启的下一段并没有附带什么过渡。麻美真的就是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又跑到了外边,俯瞰着脚下的山谷。
她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脚边就是万丈悬崖,温带的树林在她身上投下荫凉,品种几乎和地球上一模一样,只有树干颜色显得有些诡异。机械娘和焰就站在身旁,打量着眼前的风景。
葱郁的谷底簇拥着省会所在的平顶山,祥和的风景让麻美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们真正在看着的东西。
脚下建筑的残骸中升起滚滚的浓烟,里面还炸出了好几个大坑。
“有必要让她拆楼的时候搞得这么嚣张吗?” 她看着焰问。“起码得有半座城市的人看到了这里的焰火,而另外半座也绝对听见了响儿。”
前任第一执行官大人的表情显得有些疏离,若有所思。麻美很熟悉这幅脸孔:她的心思早已经不在这里。这往往会留下一副深谋远虑的观感,尽管麻美明知道焰内心谋划的经常只是晚饭的内容。
“嗯,没必要,” 焰说。“我也觉得这光影效果有些太炫了。但刚被格式化的人行为难免会有些乖张。哪怕她是自愿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她居然会让你做到那个地步,” 麻美说。
焰耸了耸肩。
“她理解我们事急从权的必要。都一百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什么菜鸟。人一上了年纪,总能学会做出一些明智的选择,一些必要的选择。哪怕是你所痛恨的选择。”
焰的语调听起来有些苍凉,抑或是不忿。
麻美对她的感叹只有赞同,但眼前的状况还是让她摇头叹息。这里发生过什么,被焰和她的…… 同谋们…… 阻止的什么。
难道这就是焰一直没有回来的原因?要真是这样,她又为什么非要独自行事?为什么不能信任一下那些老朋友?单单是这一点就让麻美感到了难以自已的刺痛。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 神启中的她问着焰。
“继续我们先前的工作,” 焰说。“只有你,我,和她。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再次需要她的力量。在那之前,让我们继续投入自己的使命吧。使命高于一切。”
“使命高于一切。” 麻美赞同说。
“这里的数学真的很巧妙,” 弗拉德说着,全息拟像的脸上拉开了阴险的笑意。“一号核心啃这类问题都啃了几十年了。我真想看看它看到答案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脸孔。如果它有脸的话。”
陶主任闭上眼睛作为回应,一时间将整个世界关闭在外。离开了分神的五感总能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一些。
他手托下巴,若有所思。
“我也不喜欢一号核心和它的…… 怎么说呢,算力性癖?但我还是得吐槽一下,要换作是我们亲手推出的答案才会有真正的成就感啊。拿别人的成果来炫耀总觉得…… 有些缺憾。”
AI 歪了歪头。
“当然,” 弗拉德说。“但我还是很爽。”
陶主任微微一笑,示意赞同。
“无论临门一脚是来自哪边,我们都不必为此惭愧。这个项目可是无数心灵的智慧结晶,我今天带来的香槟就是为了跟大家庆祝。可惜你喝不到。”
他指了指自己拴到房间柱子上的口袋。
“我们 AI 只能看着人类代为体验这种事情啊,” 弗拉德说着,举起一只手,作势碰杯。
老陶转过身来,透过面前的窗口,俯瞰着将近完成的准备工作。脚下是一队研究人员,带着无数弗拉德操控的机器人,正对新造的实验装备进行着最后的测试。这套装置比他们早先的预想要复杂了很多,红色的警告灯还在不时闪烁。
眼下的状况在很多方面都有些匪夷所思。来到蓝色大师,跟老对手合作。站在观察室里看着别人干活,而不是亲自动手。以及新过来的魔法少女观察员,据说大有来头,和上层关系匪浅。
他不由得朝着 “克莱丽丝・凡・罗萨姆” 扫了一眼,而她也挥手回应。这人总是让他不太自在。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弗拉德先前大赞的那套解法的来路给他带来了难以排解的疑惑。不明身份的协助方,执政体拒绝透露细节,只是警告他们要对这帮人的一切建议都要进行事无巨细的排查 —— 这种事情总会让人不太舒服。他很清楚弗拉德也有着同样的疑惑,不管他面上再怎么装得若无其事。
数学就是数学,并不会因为来源而变得有所不同,但……
“我很理解大家的担心,” 瓦伦丁主任明显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我自己也不太擅长这方面。不过,如果你告诉我的没错,这一套推导恐怕帮我们避免了虫洞生成过程中的一场灾难性事故。而且冯・洛尔安全专员已经把整个系统验证了一遍。我们只能相信自己的人材。”
他点了点头。要是先前在尤里德米的时候也能给他派个安全专员该有多好。
“陶博士,瓦伦丁博士,抱歉打断一下,不过我觉得实验马上就可以开始了,” 弗拉德说着,微微躬身。
老陶没有作答。他很清楚,不必用泛泛的客套干扰实验室 AI 的计算。
他只是在瓦伦丁身边坐下,两手背后,静静观察。两名少女小心翼翼地进入了已经腾干净的真空室。亚纱美抬头看着新加的装置在墙上造成的好几块大鼓包。很难看的设计,但便于计算。
瓦伦丁低头看着两人,微微一笑,挥了挥手。老陶迟疑了片刻,也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他在这方面真得多多学习才行啊。
少女们抬起头来,似乎对什么东西感到惊讶。
接着弗拉德就竖了个大拇指。
“我们准备好了,” 他说。“不能一次成功也不要紧。我们有很大的调整余地。”
他的声音在周围暗藏的喇叭中传出巨响。他们知道,女孩子的防护服里也发出了同样的音量。这样的瞬间就好像必须配上与之相符的音响。
“我们也准备好了,” 良子说着,放开了亚纱美的手。之前牵手的动作颇为忐忑,就算在尤里德米那边处了这么久,她们之间似乎还是带着一丝不安。毕竟,他想,她们太年轻了 —— 他女儿再过五年也就到了她们的岁数。
他连忙赶走了那个念头。
亚纱美点头同意,接着转身朝向房间正中,双手高举,做出了习惯的召唤姿势。
老陶看向右边,看向观察窗右手设置的重力计。这一举动相当合群 —— 瓦伦丁早就在盯着了,他们身后的那几位工作人员也是。只有弗拉德不为所动 —— 毕竟他不是靠拟像的眼睛看东西。
“我们正在开启设备,” 弗拉德说。“你们马上就要失去重力了。”
室内并没有肉眼可见的变化,但仪表的显示一下子变了颜色。普通人或许会以为她们得飘起来,但哪怕是个聪明点的实习生也知道,在失重前静止不动的人根本不会平白无故地离开地板。
“待会儿会拽你们一下,” 弗拉德说。“用来通知你们装置启动,和之前的演习一样。你们准备好就可以动起来了。”
也和演习一样,显示器上亮起了深浅不一的红绿色块,赏心悦目。但到此为止还没有取得任何的实质成果。
接着整个装置的中心显现出原先没有的紫色。亚纱美开始干活了。
“稳住。慢慢来,” 弗拉德鼓励说。
老陶的视线离开了监视器,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始终对他有着莫名吸引力的存在:受控的黑洞,不可思议的黑暗构成的完美圆形显现在少女的掌中,违背常理地飘向了房间中心,速度慢得让人揪心。
他屏息静气,直到看着它飘到了位置,在真空里悬了好一会。接着他看回了监视器。
“第一脉冲就绪,” 弗拉德说着。“三秒。”
监视器上出现了短暂的倒计时。二。一。
尽管所在的建筑经过了层层的强化,还带有精确的重力场自动抵消,但整个房间还是晃了一晃,让老陶感到被朝着玻璃推了一下。他对里面没有施力抵消却依旧纹丝不动的两位少女只有羡慕。魔法啊。
显示器的中心炸开了各种深浅的紫色,同时出现了第二个倒计时。
“所有人员坐稳扶好,” 弗拉德说。
老陶已经紧紧抓住了墙上的扶手。这一切都在计划之内。
这次的推力几乎让他飞了起来,同时对蓝色大师重力发生器的强大产生了一阵妒忌。
“你们那边没事吧?” 弗拉德问。
“嗯,比打仗要简单多了,” 对讲机上传来了亚纱美的回答。“跟之前的测试没多大区别。”
“最终脉冲,” 弗拉德宣布道。
这次他并没有被拉向窗口,而是被一股大力推向外面,胸口一阵发闷,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他闭上眼睛,紧紧攥住扶手。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放松了手下的力道。他知道那是最后一下,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手还是没有离开握把。小心点总没坏处。自己实验室曾经遭遇的破坏行动依然历历在目。
“她开始了,” 瓦伦丁说着,似乎毫无动摇。
老陶并不需要更进一步的解释。下一步的关键就是让良子利用刚才制造的环境,而她已经举起了双手,和她爱人摆出了同样的姿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接着黑洞似乎扩了一圈,先是人头大小,接着大如车轮,最后稳定在了一张小餐桌的程度。
心中充满了惊叹,他意识到那里面已经不再是纯粹的黑暗。没错,那里面透出了微微的亮光,而紧接着稳定下来,显现出…… 一片星空。不知哪里的星光穿过了下面房间撕开的时空,带着微微的波动,在边缘翻卷起来,就像被拖入了漩涡。
接着他扫了眼监视器,看到的是先前只在建模时设想过的画面。
然后圆孔消失,少女们放下了手,抬头看向一众观察员。
“我宣布试验成功,” 弗拉德说。“干得漂亮!”
整个房间变成了爆发的欢呼,而老陶带着笑容转过身来,准备开始庆祝,向装有香槟的强化玻璃瓶伸出了手。
然后看到瓦伦丁主任依然站在玻璃窗前,低头俯视,表情难以捉摸。
接着她也转过身来,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他带着疑问举了举瓶子。
“那就让我们来碰一杯吧,” 她说。“等你开好酒。”
“先等女孩子们上来吧,” 老陶加了一句。
“所以,‘为少女们干杯’,” 弗拉德提议。“‘也为了至今为止付出的所有努力。’”
“‘也为了我们即将到来的使命。’” 瓦伦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