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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永恒的求索

“[年轻的时候] 我曾经阅人无数,但同侪对于生命和自身的理解并没有达到我的高度。经验让我变得坚强,让我习惯了人们在时光流逝中的突兀改变。一天天一年年的生活其实就是某种渐进的消逝,当你接受了这个小小的事实,就很难再去害怕死亡,也不会再去烦恼生命意义之类的小小问题。我早已不是当年签下契约的那个女孩,她只活在我的回忆之中,而我也必当珍重那份回忆。”

“或许,只有在超脱了时间的世界里,我才能再次见到她吧……”

— 摘自《奋斗的一生》,晓美焰私人文件中留下的未发表手稿。

“但是实在的自我就和实在的桌子是一样地难于达到,而且似乎它也不具有属于特殊经验的那种绝对令人信服的可靠性。”

— 伯特兰・罗素,《哲学问题》

译注:译文来自何兆武译本


“小心,小心……” 弗拉德唠叨地重复着。

如果亚纱美的眉头再皱上一点的话,或许那皱纹就要永远留在那儿了,良子暗自想到。目前的状况显得不是那么公平,她本人在一边闲着,亚纱美却要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把良子传送后留下的虫洞稳定下来。

不过 “闲着” 的说法并不妥当。其实她正抱头蜷缩在无重力室的角落里面,看着亚纱美飘在空中,两手虚虚按住黑紫色的不明物体,就像是摆弄着水晶球的女巫。

“水晶球” 的外观介于亚纱美平时作战用的黑洞和章鱼的虫洞之间,就像是一场全频段的灯光秀,杂乱的光芒剧烈地来回抖动,围绕着无光的黑洞内核。

周围传来机器的轰鸣,奇异物质构成的亮蓝色飞尘在亚纱美周围形成了小小的漩涡,靠着亚纱美和周围所有重力发生器的不懈努力才勉强控制下来。为了抵御随时可能发生的失控,两人的灵魂宝石都预先放在了房间外面的高强度容器里。

她一颗一颗地把飞尘喂进球体,动作缓慢而严谨。穿了一身累赘却依然全神贯注的亚纱美,映衬着魔法与科技造就的炫目美景,让良子看到入迷。不过考虑到亚纱美接受的训练,她穿着一身太空服应该也不会感觉太难受吧。

但没过多久那颗 “水晶球” 就溃散消失,无数飞尘爆散出来,只是勉强避开了亚纱美的身体。

她继续维持了几秒钟的专注,把飞尘安全地塞进了天花板正中的收集装置,然后整个人瘫在半空,哼哼唧唧了好一阵,显得颇为不爽。

“没关系的,”弗拉德的声音直接传进了她们的脑海。“才开始几天而已,这已经比预想得要好很多了。我们休息一下吧。”

当然,这里的 “我们” 说的主要还是亚纱美。众人挤进了气闸,空气缓缓流入,然后良子抱住了亚纱美的肩膀。

“不用这么着急,” 低压的空气削弱了她的话音。

“这件事情越早解决,我们就能越早离开空间站,” 亚纱美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呆在这里。”

“这倒不急于一时,” 良子摇了摇头说。“这些实验还挺有投入感的。”

“也就是一时新鲜吧,” 亚纱美并不买账。

接着两人的太空服脱了下来,先是头盔掀起,接着各个部件解除锁定自行分开,离开身体掉到地板上,最后在她们眼前被适时前来的杂务机器人收走。

然后出去的门就打了开来。

对面迎接的是阿兹瑞尔,环抱双臂斜倚在墙上 —— 而且居然还戴了一套大翅膀叠在背后。英理和爱兰尼斯略显尴尬地站在一旁,彩虹色的羽毛显然让她俩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说话,大家就会把这当作某种魔法产物,阿兹瑞尔用念话回答了她们没有出口的问题。

“你刚才也在看吗?” 亚纱美问。

阿兹瑞尔点了点头。

在麻美离开后居然还能看到她让良子有些吃惊。她本以为阿兹瑞尔随后也会跟着离开,但好像是麻美让她多留几天 “照顾她们一下”,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们跟你说了这是在干什么吗?” 良子问。

“只是泛泛描述了一下,” 阿兹瑞尔微一耸肩。“你知道远程传送会带来怎样的价值吗?还是他们不让你乱讲?”

“与其说不让我乱讲倒不如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良子说。“我们只能拭目以待。”

阿兹瑞尔发出了肯定的哼声,似乎早就料到了她会这么说。

在阿兹瑞尔发呆思考如何继续对话的同时,良子突然意识到众人已经在走廊当中毫无意义地站了半晌。

“嘛,总而言之,” 阿兹瑞尔一只手揉着后脑勺。“我对你们被送到这儿来的理由有所耳闻,后来麻美把我叫过来商量了一下,然后一致认为我最好跟你深入谈谈。”

“被送来的理由……” 良子毫无意义地重复了一遍,争取着思索阿兹瑞尔话中隐义的时间。

是关于基因改造的事,阿兹瑞尔把念话扩散出去,让亚纱美和两位警卫也能听到。我不知道沃洛科夫是否知情,所以……

噢。

良子直视着面前少女的眼睛。她依然记得她们第一次见到阿兹瑞尔的时候,那还是几个人一起前往圣朱塞佩的途中,仿佛已经隔了许久。当时她们没有出口,但始终感到她很可怜。就算现在她依然同情阿兹瑞尔的种种遭遇,但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两人已经有了很多共通之处。

她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再把阿兹瑞尔当作异类,只是一个有点孤僻的怪人,凑巧在背上长了一排骨刺而且会飞而已。她同样听说过能够变身成非人姿态的魔法少女…… 到头来,造就骨刺的究竟是魔法还是基因改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偏偏一种来源就能得到每个人的认可,而另一种来源却必须死命保密。

“那我们先去吃个晚饭吧,” 阿兹瑞尔提议道。“可以去我房间。”

一行人尴尬地交换了一通眼神,她显然并没有打算邀请英理或者爱兰尼斯。这两位的处境现在变得越发微妙 —— 没有了需要提防的假想敌,总是潜伏在良子身边却又不能真正和她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就戳到了所有人社交本能的痛点。良子感到有些内疚。势力关系和种种职责的彼此冲突之下,总被晾在一边的她俩显然并不开心。

至少她俩已经不再吵架了,在通过走廊的途中良子想到。两名警卫和其他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尽管和良子跟亚纱美同龄,这个时候的她们却显得那么幼小。

“换平时我会把她们也带上的,” 几乎是在房门关上的同一瞬间,阿兹瑞尔说道,“但这次的话题比较私密,她们又只不过是被派过来陪你的。或许之后可以一起喝喝茶吃点蛋糕吧。”

良子轻轻点了点头。她很惊讶地发现,阿兹瑞尔房间的豪华程度和麻美不相上下,甚至单看面积好像还要大上一点。但她马上就发现了理由:阿兹瑞尔的翅膀一撑开就占满了大半个房间。

良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亚纱美就已经跑到翅膀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上去。

“能让我摸一下吗?” 她问。

“呃,当然可以,” 阿兹瑞尔有些不知所措地回答。

良子找了个座儿,看着盯着羽毛细部上下打量的亚纱美,感到心里一痛。曾几何时,她曾经嫉妒过学校的同学,嫉妒她们每人都能找到心爱的课题。

“这是谁做的?” 亚纱美问。“和我见过的鸟类羽毛非常相似,但一看就是人造物。”

阿兹瑞尔看起来不太自在,闭上了眼睛。

“是另一位殖民地幸存者送我的礼物,” 正好在亚纱美准备为无脑问题道歉的当口,她回答说。“我自己只有一副,但其他人再也用不到他们的翅膀,所以都留给了我。这副彩虹款我平常不怎么戴,但偶尔会作为纪念拿出来一两次。奥蕾莉亚生前对颜色的品味一直都不怎么样呢。”

她顿了顿,然后坐在地上,往翅膀上一靠,正好把身体撑起来一个角度。在良子看来,这姿势很不舒服。

“对我而言这种姿势其实要比坐在椅子上舒服很多,就算没戴翅膀也是一样,” 阿兹瑞尔说。“坐椅子上的时候我老得刻意往下趴,免得硌着了背上的骨刺。当年殖民地上有专为我们设计的特制椅子,但现在我就只能自己去定做几把,或者找个提供自组装家具的住处了。”

“但这里不就有自组装家具吗?” 亚纱美说着,故意新组装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没错,我只是想要强调一下,” 阿兹瑞尔说。“创始人还想过要不要把我们设计成和鸟一样可以站着睡觉,但大部分人都觉得没必要。”

片刻的沉默,阿兹瑞尔挑选的诡异话题让全场的气氛都沉重下来。但她显然还没有说完,这些东西只是通往某个方向的引子。

阿兹瑞尔有些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算了,我还是实话实说吧,我很不擅长这样的谈话。麻美先是因为读心能力把我叫来,然后又让我找你聊聊基因改造的问题。这大概是因为我本人也经历过基因改造吧,至少改造的程度比大多数人类要高。说实话…… 我真心觉得这事儿挺扯的,因为我出生的时候跟周围的人们并没有区别,只是长大之后被迫融入了不同基因的社会。我们的情况并不一样。”

良子无言以对,最后只好不太自在地扭了扭。她已经拿阿兹瑞尔的情况跟自己比过一次,得到的结论也差不太多。客观来说阿兹瑞尔的生活要比自己艰难一些,但她起码可以相信自己的大脑并不是某个庞大阴谋的一环。而良子所能相信的…… 恰恰相反。

“那你是怎么适应的呢?” 良子问着,强行咽下了对于敏感话题的担忧。“我们的情况固然有些不同,但我觉得学习一下总还是有用的。”

“麻美也是这么说的,” 阿兹瑞尔说着,眼神一时有些迷离。“大概这的确有些道理吧。”

她把手放到了桌子上。

“要不这么着吧,我先跟你讲一下我是怎么去适应的,然后你跟我讲一下你现在到底遇到了什么问题。这样行吧?”

良子点了点头。这办法听起来不温不火,但她觉得她跟阿兹瑞尔这种人恐怕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

“这或许会显得有些跑题,不过在许愿之后的这些年里,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情:每个人口头上宣称的信念未必就是他们真正的信念。”

她顿了顿,仔细思考着接下来的措辞。

“比如说,我以前那个殖民地上的极端派总喜欢抨击当时的领导层,说他们执迷于现有的人类形态,对我们最终理念的信仰不够坚定。或许他们确实有那样的想法,但他们真正担心的其实完全就是另一码事。”

她颇有深意地喘了口气,交替扫视着良子二人,不急不徐地说了下去。

“在帮助社会学家研究我们失败原因的过程中,我看过执政体从殖民地上搜出来的文件。我们的核心思想固然是在最终被执政体发现的时候用我们自身的成功案例来引发社会理念的革命,但这有些太理想化了。我们后来其实也了解到,执政体对我们这种相对平和的非法殖民地一般会选择放任自流。如果我们肯接受一定的监视,他们甚至还会提供少许的援助。作为备选方案这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但……”

她整理着思绪。

“极端派的很多成员同时也控制着短缺物资的生产和销售,” 她说。“他们担心领导层联系了执政体之后会打破他们的饭碗,所以他们不愿意被执政体找到。”

“所以你们的殖民地是被贪婪和内斗炸掉的,” 亚纱美的话音中带着一丝反感,但良子知道她心里远远不止这么一丝。“这好蠢。”

“这有些断章取义了,” 阿兹瑞尔说。“当时派系林立,我刚才所说的只是原因之一。但,那也是原因之一。”

她歪头一笑。

“在某种意义上,那就是人类的本性,” 阿兹瑞尔说。“执政体虽然口头上号称自己没有这么糟糕,而且付出了实际的行动,但在很多方面它也是一样。它在基因改造问题上的态度就是一个讽刺的例子。”

她卖了个关子,等到所有人都听清了刚才的话,才继续说下去:

“执政体嘴上说人类的形态是先人留下的宝贵遗产,理当得到珍重和传承。这就是它对激进的基因改造进行弹压时的说法。我并不打算评价他们对待这条口号的认真程度,我也必须承认大多数的执政体委员并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但我可是亲眼见证过执政体对于非法殖民地和基因改造的处理手段,而我得到的结论是,执政体对于口号的内容并没有口头上那么在乎。”

她让最后一句话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然后才接着说下去。

“我们的领导层猜对了一半:执政体完全不介意非法殖民地上的改造人类,只要他们安分生活。但他们也猜错了一半,因为执政体绝不会容忍主要殖民地上有哪怕一个人发现他们的存在。前一半是为了平衡理想与实际,为了应付普通人类无法对抗的环境灾难。后一半则只是单纯的算计,因为基因近似的群体更容易预测和掌控。执政体很清楚,再多的监控数据和建模推演也不可能掌控所有变量,所以它就需要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减少变量。哪怕那变量只是一层额外的眼皮。”

作为强调,她合上了自己外眼皮内部的瞬膜,让几近异类的模糊黄色笼罩了双眼。

良子不由得对阿兹瑞尔谈论的话题感到了一点不适,回头一看,亚纱美也差不太多。她当然已经意识到,在这些事情上阿兹瑞尔绝不是单纯的吃瓜群众,但她并没有为刚才的论点提供任何的事实论据,只有关于执政体行事原则的武断假设,甚至连她自己都承认了还有其他解释。

“所以你这是什么意思?” 良子决定还是先不要直接质疑她的论断。“恕我直言,这话题和你选择的适应方法有什么关系?”

阿兹瑞尔像是被她问懵了,仔细措辞了一会说:

“我呢,在改变自身处境上走出的第一步 —— 虽然可能说半步更为合适 —— 其实只是对处境本身的理解。弄明白我为什么会遭遇这一切,谁才是罪魁祸首,这让我得到了一些内心的平静,毕竟那些家伙都已经死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去报复。而且你应该有所同感吧,了解到执政体那一侧的理由之后,我重新看待了自己和执政体之间的契约,然后就好过了不少。从理性的观点来看,他们起码是比我们当年那些领导层要好上一些,所以很难再去埋怨。”

“但也可以说如果不是因为执政体的理念,你父母一开始就不用非得背井离乡,” 亚纱美说。良子觉得这有些太没心没肺了。

“是啊,但那样我就不会出生了,” 阿兹瑞尔带着一丝笑意说。“很难去埋怨这种事情啊。”

回答的文面带着玩笑,但音色却十分疏离,让良子感到这恐怕并非本心。她觉得,阿兹瑞尔可能并没有她试图表现的那么豁达。

或许她在说服你的同时也是想要说服自己,克莱丽丝说。

阿兹瑞尔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在脑子里打转的时候比这流畅多了。我的意思是,我逐渐意识到了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罪魁祸首’,我遭遇的不幸更多只是来自于天时地利。大家都是这样,就连麻美也是,执政体本身也是。就算变得再怎么位高权重,还是要面对太多的变数。或许只有孵化者能够置身事外。”

她的翅膀微微一张,接着重新合了起来。

“到头来我决定不再总是埋首往事,不再瞎操心那些无力改变的东西,把精力集中在可以改变的地方,集中在我的未来之上。最起码,那是我努力想要实现的决定,不过一旦要付诸实践就…… 呃,挺困难的了。”

一时间她看起来有些萎靡,良子感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或者起码问个问题。

“那你到底做了什么呢?” 良子问。“你去改变了什么?”

“我去要求了更多的自由,” 阿兹瑞尔说。“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还有更多的休假。我请求了公开展示翅膀的权限,提出可以用魔法少女的身份当作借口。我申明说和执政体的契约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把我当奴才使唤。那其实正是他们自己的理念。毕竟,我知道执政体还是把我当人看的,因为他们连 AI 都当人看呢。关于外形的担心其实毫无道理,因为执政体的大多数成员甚至连固定的外形都没有。然后这些都得到了批准,唯一的理由就是‘我申请了’。”

一瞬间,阿兹瑞尔的表情充满了快乐和希望,让良子不由自主地想要问出口来,但阿兹瑞尔的答案甚至比那更快。这一次,良子觉得那恐怕并不是靠了读心。

“当时我真是太幸福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她说。“到头来,束缚我的锁链只存在于自己心中。我甚至都不会怪罪执政体或者心理卫生部。现在我明白了,他们一直以为工作就是我唯一的慰籍,所以最好不要让我闲下来,直到我能找到内心的平静。我并没有找到平静,但我还是…… 找到了一点什么。”

良子终于意识到,阿兹瑞尔所谈论的并不是身体的基因改造或者是脑部的额外器官,而是某种更为深入的东西,关于她的整个人生。

她朝亚纱美扫了一眼,发现她皱起眉头,若有所思。看来她也注意到了。

“那么,按照你的说法,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 良子问。这或许是她能够出口的最为直白的问题了。

在之前的谈话中变得直起身来的阿兹瑞尔重新坐了回去。显然,她已经沉迷在了自己的过去之中,完全没有料到这个问题。

“那个,神秘的大脑改造肯定会成为问题,对吧?” 阿兹瑞尔说。“我起码不用担心翅膀会突然跟我造反。”

阿兹瑞尔的头发哆嗦了一下,在她身后飘动起来。良子第一次意识到,那头发也不是人类标准的版本,控制能力似乎要精细许多。

“刚才那个问题其实有两重含义,不是吗?” 阿兹瑞尔指出。“第一是在问你脑子里的那个东西该怎么办,而我觉得在这方面恐怕谁也无法给出建议。最多就是‘等待进一步检查,在结果出来之前请勿擅自离开’。”

她盯着良子的眼睛,若有深意地顿了一顿。

“不过我觉得你同时也在问着一个更为宽泛的问题,” 她说。“并不只是关于改造的事情,而只是泛泛的‘该怎么办’。我说得没错吧?”

良子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不知道阿兹瑞尔有没有使用读心。

“我觉得执政体和其他有关各方对你看法的矛盾程度跟当时对我不相上下,甚至尤有过之,” 阿兹瑞尔说。“恐怕根本没有人想过甚至可能连改造的目的都查不清楚,而在那种情况下所有的选择都存在着违背伦理的风险。手术摘除可能伤害到你,让你参与重要工作就可能造成泄密,对你保密会挫伤你的积极性,告诉你又可能影响你的精神状态,简直就像是顶着台风往前飞。所以他们把你隔离到偏远地区的选择也就不足为奇了。”

“但他们还是让我看到了这座绝密研究所,” 良子说,“还允许我接近麻美。”

“恐怕大家都没有想到麻美会做出什么事情,” 阿兹瑞尔干巴巴地说。“不过没错,看起来有些人对你大脑的担心程度要比其他人低上不少,而这本身也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毕竟你的灵魂宝石给新身体也长了一个这玩意,” 亚纱美说。“正如她们所言,这是证明改造内容并无过分恶意的强大证据。”

“没错,但那并不意味着它的功能就会是你想要的,” 阿兹瑞尔回答说。

她突然琢磨起了什么心事,就好象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总之,话又绕到死胡同里了,” 良子还没来得及决定要不要追问,阿兹瑞尔就收住了话头。“我想说的是,你或许也和我一样高估了某些方面人士的坚定程度。或许你需要的仅仅是把自己的想法大声表达出来。毕竟,一旦监狱中的犯人不再愿意呆在牢里,还要把她关起来就有失道义了。”

阿兹瑞尔的话让她们回味了一阵。亚纱美默默地点了点头,让良子感到了应该说些什么的压力。没错,这说法确实很有道理。要不是麻美把她调动过来,良子根本不会待在这里,而那纸调令也只不过是为了取悦一下那些希望把她安全隔离起来的人。正如阿兹瑞尔所言,她本人的意见完全可能撼动那些本就犹豫的决定。但是……

“很难找到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对吧?” 阿兹瑞尔提点说。“显然,这就不是我所能回答的问题了,而且并不是什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这才是一切的起点。在这个现代世界,这基本就是唯一的一个执政体和种种势力都无法帮你回答的问题。而且我想大家也都并不希望他们帮我们回答。所以说,你到底想要什么?”

良子早就料到了会被这么反问,但始终想不出来好的答法。她可以感到众人的视线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和其他人一样,我同样希望能够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到底是什么状况,” 良子说。“哪怕答案再可怕,也得先了解情况才能谈手术什么的。往最坏里想,她们总还是可以给我的灵魂宝石找个新身体,再妨碍一下那东西长回来的过程。或许还可以找个能够操作灵魂的人,如果世上有这样的人的话。”

她环视众人,确定自己说得没有太过出格。她看到亚纱美脸上有些担心,但无法判断是不是自己真的搞砸了什么。

无论如何,她还是说完了自己的回答:

“但那并不是我可以推动的事情。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确保在他们需要更多材料的时候能够找得着人,所以就得呆在一个固定地方。除此之外……”

她微微示意了一下她们身处的空间站。

“我同样希望眼下这件事能够有始有终。我想要知道我和亚纱美能一起做到什么,还有我许下的愿望到底要把我引向何方。我并不认为它仅仅是要我扭转幼发拉底战役,尽管那并非小事。如此多的阴谋和巧合交织在一起,让我不得不认为它另有用意。”

“所以说你现在待在这里其实很开心?” 阿兹瑞尔问。

“我没有这么说,” 良子很清楚阿兹瑞尔其实是在反问。“但待在这里确实有道理,至少是现在。我只是不知道在有所发现的时候应该怎么办,或者更糟,在毫无发现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应该在什么时机提出意见?应该在什么情况下申请离开?要是麻美对我另有安排该怎么办?”

她说到一半的时候有些跑题,但很突兀地收了回来,眨了眨眼,对上了阿兹瑞尔的视线。她不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这些东西能不能派上用场。

阿兹瑞尔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当她终于再次开口的时候,语调柔和了很多。

“嘛,我这些年总结出来的一条经验是,当你找不到生活的方向的时候,你应该回忆一下自己什么时候最为快乐,然后找出到底是什么让你感到快乐。对我而言,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独自一人翱翔在外星世界的天空之上。而自从我意识到了这一点,它就在引导着我的人生抉择。对于‘独自一人’的部分我目前还在斟酌,但它起码还是给了我一个目标。”

这段话让良子不由得合上了眼睛。回头看来,她其实很清楚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是最为快乐,最为投入。尽管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不知道说出来合不合适。

“你是想说出任务的时候你会更加快乐,对吧?” 亚纱美说话的声音如此微弱,甚至让良子一时没有注意到她的话其实很有信息量。

良子回头看向亚纱美,对上了她的眼神。女友的敏锐让她感到些许惊讶,但更多还是某种自相矛盾的解脱,就像是至今为止横梗在两人之间的一层窗户纸终于捅破。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她选择了投降。“我不知道。我反复思考了很久都没有想通确切的理由,但那些任务之中的某种东西,还有自己做出的种种行动,那些能给我带来某种达成感。而在这里,我总是感到自己一直在原地转圈,空等着某种外力的到来。即便有着理论上无限的时间,我还是会感到不太舒服。”

“我早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 亚纱美说着,伤心地摇了摇头。“我们都很清楚,我并不了解你这种原初的愿望,但决定只能由你来做。”

“你这是什么意思?” 良子问。“我只是说明一下我心目中最为快乐的到底是什么时候,并没有非要付诸行动。”

“但既然那才是你最快乐的时光,你总有一天不还是要回去的吗?” 亚纱美说着,努力控制住了表情。“毕竟,在我们永恒的生命之中,还有什么比自我满足更加重要?”

“那正是问题所在,” 良子说着,也一样摇了摇头。“大家总是把不老不死视为理所当然,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被章鱼杀光,但大家却只是空坐原地,恍若梦中,罔自谈论着接下来的几十年里要追求怎样的消闲。明明知道外面的情况,知道自己同样可以出一份力,我又怎么可能那样安顿下来?”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挥舞双手,连忙刹住话头,过了一会又尴尬地把手放了下来,满脸通红。

“这是我唯一见你投入谈论过的话题,” 亚纱美说,表情复杂难测。“我知道你大多数时候都有些缺乏成就感,而我心里希望你快乐的那一部分也总会和希望你平安的那一部分斗争起来。”

“但真的就是这样吗?” 阿兹瑞尔问着,下意识地把翅膀叠了起来。“并不是所有功劳都在正面的战场之上。很容易证明 —— 而且早已证明过了 —— 你参与这些研究工作产生的价值要高于一名普通的前线传送法师。事情并不总是那么简单。”

良子闭了一会眼睛,感受着一语道破的真实。的确,那并没有错,战斗行为给她带来的参与感远远高出其他,但她从来都不觉得自己真的拥有拯救人类的崇高动机。每次回想起来的只是拉回队友性命的高扬感,救出赛克奈特的简单快乐,还有妙龄女神向自己投来的恳求目光。

还有自己是怎样爽快地虐死了胆敢杀害爱娃的那条章鱼。

“不,那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她说。“但我还能怎么说呢?说我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的其他动机?说我担心那些动机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脑子里那个不知道谁设计出来的器官?现在我又怎么能够信任自己的什么动机?”

“而我依然热爱飞翔,尽管明知道那份热爱根本就是殖民地科学家的人为设定,” 阿兹瑞尔说。“感受着扑面的狂风,任由上升气流把自己带走……”

她的话音渐行渐小,然后重回了主题。

“要我来说呢,无论设计者对你的人格进行了怎样的改动,你唯一的选择就是尝试接受。如果真有人想要控制你或者影响你,那么没错,你确实有权感到担心。但如果战斗就是你唯一的快乐,那么这同样是你人格的一部分,就算它来源于外界干预也是一样。你又能怎么做呢,把它改回去?执政体对我殖民地上的那些朋友就是这么处理的。那种遭遇绝不应该再次发生在第二个人的身上,哪怕是我最为痛恨的仇敌。”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最后良子说:

“那我应该怎么办呢?报名回前线参战?就算能得到批准,我也得照顾一下其他人的想法。”

她朝亚纱美飞快地扫了一眼,两人片刻间四目相对。她说得很含糊,但她指的是谁已经不言自明。

“或许并不需要直接参战,” 阿兹瑞尔说。“或许可以先找点没有那么激烈的事情。类似的情况多了去了。”

“在这方面至少有一条好消息可以告诉你,就是说,你恐怕并不需要再待多久了,” 沃洛科夫主任的全息图像在房间门口显现出来。

“你有偷窥癖吗?” 阿兹瑞尔的问话带着相当的不爽。“这话题一听就很私密的吧。你不觉得很失礼吗?”

“我才刚进来,” 弗拉德说,“而且这里好歹也算是绝密设施。会有几个半知能算法随时管着我的传感器,以便在有什么事情的时候通知我一下。我可以保证,无关的信息都会马上删除。这方面我不会说谎的。”

“真是好诚实啊,” 阿兹瑞尔讽刺说。

“总之,发生了一点新情况,” 弗拉德兴高采烈地说。“我觉得现在通知一下还挺合适的。来了一位新客人哦。”


“我说啊,我本来不想提这个的,怕伤着你,但我可是为你搞了挺大一回特殊呢。”

“杏子,我懂的,” 麻美说。

“听你这么叫我有些怪怪的,不过想想也……”

杏子的声音渐行渐小,没有说完。

如果要有四个字形容眼下的状况的话,那就是 “预想以上”。麻美一开始发过来的那封邮件 —— 只有一句 “我想起来了”—— 给她带来的恐惧让她一下子突破了自己这个岁数的感受力上限。

她跟由真连忙聚了一下,匆匆做出了各种离谱情况的应对方案。现在回想两人的讨论简直就是慌乱的呓语。麻美没事,虽然得为此收缩一下 “没事” 的定义。这个缩减版的 “没事” 基本符合心理卫生部的一贯标准,也足以把杏子带到这里。

“所以你为什么明知道听起来伤人还要告诉我你搞了特殊?” 麻美问着,用余光扫了眼杏子。

杏子叹了口气,作为拖延四下张望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她们正待在缎带之间正厅侧面的小隔间里,正门外面挂了块 “正在施工” 的牌子 —— 也就是她刚才所说的 “搞特殊”。从侧室进来可以避人耳目没错,但这里其实也只有阴暗的木墙和几幅灰蒙蒙的挂画。

“说实话,我只想跟你好好聊聊,” 杏子说。“你到这里以后还没有说过什么正经话呢。现在就等你开个门了,而你倒好,就知道呆站着。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也尊重你的心情,但如果你感到伤心,我还是会希望你能跟我谈谈。上一次你根本没给我们机会。”

直到说出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对这件事情看得有多重,虽说这种担忧其实很不理性。那毕竟是麻美的感情,不是她的。

麻美的肩头微微一沉。然后杏子想了起来,面前这副微妙表情自己早已见得多了,只不过还没在麻美身上见过。疲劳而坚定,孤独而决绝,在失去故人的打击下挣扎求存。她记得这种表情见得最多的是在新雅典之后,还有在统一战争之中的几个关键时期。几乎每一次,麻美都是站在这副表情的对面,代表行会给遗属送去温暖。

“我会没事的,” 麻美说。“当年的我并没有做好准备。这种事情恐怕也不可能做好准备,但最起码现在我还没有自暴自弃……”

她轻轻摇了摇头,散开的长发在肩头摩动,让杏子感到莫名地…… 诡异。就算这是一场追悼活动,也实在难以想象麻美居然会在旁人面前放弃自己的一贯发型。

“谢谢你们这么多年对我的照顾,” 麻美说。“肯定一直都是如履薄冰的吧。现在我意识到了,你们几个其实一直都在注意观察,谨防不测。”

“作为朋友不是理所当然嘛,” 杏子说,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有些肉麻。但她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这让我感到更加内疚了,关于小焰,” 麻美说着,看向杏子,展露的哀伤笑容让她一震。“这很好笑,不是吗?在这种时候,我想起来的居然只是我们如何辜负了她?”

杏子若有所指地举头向天 —— 这是她近几年学会的牧师伎俩。

“不,并不好笑,” 她说。“这很正常。不管是谁,只要失去过自己呵护的人,都会感同身受的。”

这句话带来了片刻的沉默,似有静电的沉默。毕竟,她们俩都是感同身受。

“在我的想象中,我只要走进这里就会遭到你的嘲笑。毕竟这么多年我始终都没有松口同意,” 麻美说。“回想起来真的好傻。”

“我绝不会那么做的,” 杏子说着,想要对上她的眼睛,但没有做到。“所有最终来到这里的人都有着不同的轨迹,也有着不同的理由。对这些理由的不敬,不正是对我所信仰神明的不敬吗?”

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那是年轻时的杏子绝不会想到去做的。

“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假装自己对让你回心转意的原因毫无兴趣。我是说,直接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啦,但我看不出来回忆起那些…… 往事和这又有什么关系。你是来这里找寻什么人生意义的吗?”

“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想起了在自我格式化之前跟焰的对话,” 麻美说得有点直白。“这解释就够了吧。”

“她告诉你什么了吗?” 杏子目瞪口呆地问,好不容易才把更为直接的 “她告诉了你什么?” 咽了回去。

“或许等参拜完吧,” 麻美说。“说实话,我也确实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麻美把手伸向老式的木门,顿了一下,才握上了把手。

“什么?” 杏子问。

“我记忆的封印并不会自然解开,” 她说。“那是我亲自设计的,就算日久风化也不会轻易失效。但还是有人启动了解除程序,而且就在最近。应该只有很少几个人知道解除的方法。”

“不是我干的,” 杏子被麻美的目光盯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否认道。“而且我基本可以确信不是由真。你真应该看看我们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的声音渐行渐小,终于意识到了麻美到底在暗示着什么。除了她们之外知道解除方法的只剩下一个人,而她本应早已失踪,或者去世。

“你确定吗?” 她问了麻美一句。她不得不问。

“确定。十成把握,” 麻美说。“你确定由真没有背着你偷偷解除吗?”

“就算退一百步认为她在撒谎,我也完全想不到动机,” 杏子说。

麻美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先了结掉眼前的事情吧。”

她转动了把手。

“希望这一次女神会选择现身。”


魔法少女们的艺术风格经历过无数的世代变迁,有时恢弘庄严,有时发人深省,有时又流于浮夸炫耀。但麻美早就看惯了这一切,雄伟的大厅、华美的彩色玻璃,高大的台座,在她看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但还是有一样东西被她看在了眼里。那就是台座背后玻璃拼贴中女神的发色。这颜色…… 颇有些离奇,让她不由得心中忐忑。毕竟,她依然记得灯里死去的瞬间眼前闪过的光芒颜色。

现在终于走到了最后一步,涌上心头的却是大事决行之前常有的那种难解迟疑。无论行动本身如何正确,少许的犹豫也总是在所难免。

但如果直面自己内心的话,理由其实不止如此。她一直都明白,自己始终游走在崩溃的边缘 —— 察觉这个其实不难。之所以在来这里之前没有跟杏子和由真详细解释,是因为她心中始终还有一面在生着她们的气,生着小焰的气,想要对所有人撒气。而她所害怕的莫过于将这一面显露于外。所以还是把事情闷在自己心里更加安全。

嘛,也不完全是闷在自己心里。她意外地发现自己颇为喜爱机械娘的陪伴,现在的她甚至已经像是一位真正的友人。人总是容易将自己同整个世界隔离开来,把一切掩埋心中。但什么都逃不过战术电脑的眼睛,而这一次她不得不承认,这位瞒不过的存在帮了自己一个大忙。

“请走到台座前面,然后,呃,跪拜一下,” 杏子说着,轻声走到她的身边。“要不还是算了。我大概也并不清楚跪拜的部分到底是否必要。”

“不,我只是想站一会儿琢磨琢磨,” 麻美说。“小焰那条缎带戴了几个世纪,我却始终没有注意到它有什么特别。”

说实话,早就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琢磨。她已经站在这里 —— 又还有什么犹豫的必要?

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穿过房间,迈进宏伟的拱门,踏上长长的红毯,站到台座之前,跨过缎带周围已经关闭的军用力场。如杏子所言,她并没有跪拜,因为她感到自己并不需要。何必非得加入什么教团呢?

但是,脑海里却还有另一个声音诱惑着她。

不知道还要做些什么,她只是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她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傻,但她这一辈子参加过无数场红白法事,模仿一下动作总还是做得到吧。

“到了最后还是这么不干脆,” 一个声音说道。“从前的那个巴麻美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你不是还跟我狂吠过什么圆环之理的吗?麻美小姐这方面的直觉可是不比当年了啊。”

麻美转过身来,慢慢吞吞,不知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可能是 ——

“那位神圣存在对于派我跟你打招呼感到抱歉,但她好像觉得我是一个你应该见见的人。本人实在不敢苟同,但我也不能否认自己确实又想借机找你聊聊。毕竟现在我们都不用再假惺惺的了。”

白衣的少女深鞠一躬,做作地挥了挥手。一时间麻美的眼睛根本就不愿聚焦,拒绝看到白色的大衣,铂金色的长发,还有倒扣水桶一般的蹩脚帽子。

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已经一跃而起,手举火枪,顶上了织莉子的脖子。

一边喘着粗气,她一边回放了一下自己刚才的行动。先是用缎带把面前的少女捆成了粽子,然后甩到空中,再往地上一摔,仔细注意着脑袋一定要砸到墙。相撞的巨力剥掉了好大一块贴面,地上也已经流淌出一滩鲜血,但麻美还是觉得不够,冲过去对她开了一枪,又一枪,再一枪。

她意识到,让自己停下动作的是地上消失的鲜血,弥散成猩红色的雾气,还有墙上复原的贴面。

“你知道这只不过是鞭尸,对吧?” 织莉子说着,对刚才经历的一切似乎浑然不觉,对紧贴颈动脉的火枪也只是不屑一顾。“你对我做不了什么,但要是搞得太脏的话,女神就要暂时剥夺我们的魔力了。她喜欢强迫别人和好的。”

织莉子抬起一只手来,嚣张地打了个哈欠。

麻美怒吼一声,拉起织莉子,但没有松开缎带,而是直接把她扔了出去。而织莉子则不知怎的挣脱了束缚,轻松落地,抬起一只手来正了正帽子,另一只手还召唤出一面化妆镜打理头发。

她的态度似乎是故意要惹麻美生气,但到了这个地步麻美已经逐渐找回了克制。不用说,面前的状况颇为混乱 —— 她显然正在体验传说中的缎带神启,这自然也就证明了杏子和小焰的正确性。尽管她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有所期待,但亲眼见到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但她想像的结果完全不是这副样子。也许会有个什么神圣宝座什么的,或者哪怕至少跟谁说上个话。但她绝没想到会是自己当年的宿敌。

麻美不满地哼了一声,驱散了缎带。那东西在这里显然并无用处。

“就是说你的气已经撒完了吗?” 织莉子笑着说道。“我大概已经想到她为什么要派我来了。发泄得应该很爽吧。”

除非……

“不对,我可不是什么女神,你难道开小差了吗?” 织莉子说着,躬身向前,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我可是美国织莉子,你当年魂牵梦绕的人儿哟。”

“你这她 x 的是什么意思?” 麻美终于忍无可忍地质问道。“我来这里是为了找寻答案,可不是为了见到你这种人。”

“而你必将得到答案,” 织莉子说着,做了个夸张的手势,原本握在手中的化妆镜化作了一缕青烟。

她闭了会儿眼睛,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情钻进了麻美胸口。原本就像刻在织莉子脸上的诡异嘲笑猛然消失,让她意识到自己还从未见过织莉子的其他表情。

这个织莉子似乎不太一样,而且不只因为她已经是个死人。亲眼见证来生的存在让麻美有些发懵,不过这或许只是一场幻觉,抑或只是她本人记忆的碎片。经历了解除格式化的经验之后,好像一切皆有可能。

而让麻美冷静下来的正是这个念头,当然冷静的程度另说。她还是继续维持了一条指着对方的火枪。

织莉子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向麻美脱帽致意。

“不过在此之前,” 她不疾不徐的语速明显经过了刻意的练习,“我希望能借此机会把我们的事情做个了断。我生前是个自以为全知全能的狂人,行径恶劣无比,自诩策士把所有人当作棋子,而到头来我不过也是棋子的一员。但当年的你我都还太过年轻。现在回想起来,我只是在仰慕着未来的你的同时产生了妒意。你才更适合成为拯救世界,拯救我们所有人的英雄。而我只不过是个摆弄玩具的小女孩。”

麻美眨了眨眼,不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困惑还是恐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到她的反应,织莉子背过身去,手中把弄着帽子。

“所以请让我道个歉。我不会找什么借口说我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最初是从演技开始,但最后我已经乐在其中,虽然只是一点点。我同样看到过其他的可能,我最终变得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可能。幸好那没有在这个世界发生。”

“你道歉?” 麻美问,但原本积攒的怒斥一出口却只剩下压抑的不爽。“你觉得你干的那些事情道个歉就能两清了?”

虽然说出了一直以来憋在心里的话,她还是不由得琢磨起了织莉子的言外之意。织莉子…… 仰慕自己?同时还想要操控自己?那到底意味着什么?

“当然不行,” 织莉子说。“但前辈我早已经倒下了,现在实在没法付出什么实际行动啊。”

短暂的停顿,麻美呆立原地,看着织莉子的背影,一边思索着事情的原委,一边还想着要不要再痛扁她一顿。

“女神说我对你的人生起到了重要的影响,作为魔法少女的反面教材指点着你的方向。在某种意义上,你和美樹沙耶加相差无几,想要把魔法少女的种种理想集于一身。只不过你的能力要比她强上了太多太多。知道吗?她很为你骄傲的哦。”

“你亲手杀了她,” 麻美低吼一声,感到喉咙里再次涌上了什么东西。“现在还敢说这个?那次魔兽袭击不就是你布置的吗!”

“反正她本来就会死掉的,” 织莉子笃定地说,“但那并不能作为借口,尤其是在道德层面。不过说实话,真能用道德去衡量一切的只有我们这些死人,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再做出实际的行动。嘛,一小部分死人可能要除外吧。”

织莉子侧过头来,用一只眼睛看着麻美。而麻美拿枪的手已经发起抖来。

“难道你以为我自己就不后悔了?我在阳间度过的短短十几年明明有许多事情好做,却偏偏要那么过上一辈子?到头来,这才是真正的报应 —— 用永恒的时间后悔你犯下的罪业。”

织莉子再次背过了身去。

“不过我的事情就先到此为止吧。这里的主角不是我。你千里迢迢,来到这个先前根本不知存在的外层位面,质询着答案。那你到底想要什么答案呢?肯定早就考虑好了吧。”

“我想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意义,” 麻美说着,一边很郁闷地想到要是有的选择,自己根本就不想跟织莉子之流说出这样的心里话。“灯里为什么非得是那样的下场?她差点就变成了什么?她最后到底怎么样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音量有些太大,感到一阵害臊,但只是微微害臊,而且纯粹是因为在织莉子面前出了丑。生活中总会需要一些大吼大叫。

“你会担心,是因为看到她正要变成可怕的怪物,” 织莉子说。“而你所担心的是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我们所有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织莉子的话音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激起了奇怪的回声,就像是不应存于此世的谐波。她甚至连头都没回。

“在这方面我倒是可以让你安心一下,” 她接着说,措辞仔细,语气平和。“现在的魔法少女已经不可能完成那种相转移了。在最后时刻,女神会亲自降临,帮你介错。你们隐约发现的最终状态是一种扭曲的异形,用灵魂的腐烂来拖延宇宙的衰朽。所释放的能量和你们想象的一样强大,但背后有着可怕的代价。我们都应该感谢帮我们免去了这份代价的女神。”

麻美听着这些话,难过地摇了摇头。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但最先浮现出来的只有一件事情。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女神会在我们生命的最后进行介错,那就是说我们的一切都会就此结束?” 她问。“要是这样的话,你又怎么会站在这里?难道你只是一个幻影,被女神植入我的心灵?”

织莉子慢慢转过身来,满脸温柔,若有所思。那是麻美完全无法想象会出现在她脸上的一副表情。

“我完全可以想到你会这么问,” 织莉子说。“虽然说出口的并不是你真正的问题。不,我并不是什么幻影。换我来的话,肯定会安排让灯里见你,给那个问题作出更为直白的回答,但女神却好像觉得应该派我。她有她的理由,但那恐怕并不能给你什么安慰。”

接着是片刻的沉默,麻美纷乱的思绪已经几乎要跟不上眼下的状况。针对女神的不爽涌上心头,又隐约觉得织莉子在隐瞒什么,让她一时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她同样隐约察觉,面前这个说话略带回声的织莉子被派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跟她解释一些事情。如果真是这样…… 那么和她吵架恐怕也不太明智,无论这么做的冲动有多强烈。

“你先前还问了另一个问题,” 织莉子抢在在麻美之前开了口。“不过和刚才一样,你也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意思。那才是这些年来始终在你心头盘桓不去的那个问题,无论你自己有否察觉。”

“而所谓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麻美问着,把对话的主导权交给了织莉子。手上的枪口放低了寸许。

“就是‘这一切背后到底有什么意义’,” 织莉子说。“在你漫长人生中所发生的一切,那些牺牲,那些死亡 —— 当然,这里面包括灯里,还有你对自己记忆做的那些事情。你一次又一次地被迫做出牺牲:你的善良、你的感情、你的朋友、你的自由,而现在的你总会不由自主地怀疑这到底有什么价值。每一次看似伟大的胜利都是不完整的。行会没能救下你早年的那些徒弟,乃至灯里。为了扩张谈判牺牲了自己的记忆,最后却还是死了几百万人。想要拯救的世界一次又一次地被业火吞噬,而每次都是你迎难而上,将自己一点一点地割离舍弃,化作扑火的沙砾。”

“那又怎么样呢?” 麻美回敬了一句。“那是我必须去做的事情,谁也帮不了忙。大业高于一切,依靠我的人已经太多太多。”

“你真觉得这种事情可以做得长久吗?” 织莉子问。“内心深处,你依然希望着一切能有一个结束,但什么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结束?而就算那一天当真到来,你又能怎么办呢?坐在家里烤烤蛋糕怀怀旧?那样你会幸福吗?”

“已经不会了,” 就像着了魔一样,麻美的回答自己就蹦了出来。“最起码我会先去把焰找回来。而且就算真的只是烤烤蛋糕,只要我坐到饭桌前面,逝者的亡魂就会把空座占满。”

她连忙用双手捂上了嘴,火枪驱散不见。那些话并不是她主动说出来的。

“看起来我在这里的时间就要结束了,” 织莉子说着,低头致意。“看来我也被误导了啊。女神真是善变呢。好残忍 —— 这本来应该是我的节目嘛。”

“等一等!” 麻美喊道,但织莉子的身影已经开始消失。“咱俩还没完呢!”

“麻美さん,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一个耳熟的幼小嗓音说。

麻美转过身来,而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世界流转重组,教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公寓房间 —— 已经几个世纪没有见过的公寓房间。

“你说我这样就只能永生永世地战斗下去,” 声音说。“没有尽头,从遥远的过去,直到无尽的未来。”

麻美干瞪着眼睛,却无法看清桌子另一头的人影。不,并不是光线的原因 —— 但她还是不由得感到某种极为明亮的存在遮蔽了自己的视觉,所以她才会无法看清。

“那是我说的?对你说的?” 麻美最后只能问出唯一的问题。

“先坐吧,” 对面的少女说着,用手一指。礼貌的命令。

麻美坐下,依然尽着最大努力想要看清少女的脸孔。并不用什么名侦探就能看清这里的真相:眼前这位少女,嗓音和身影都几乎熟悉到心痛的少女,是一位麻美曾经的相识,哪怕真是和焰所说的那样,让她们相遇是的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麻美暗自重复着。到了这一步,类似的用语已经开始让她见怪不怪,自己想起来也不由得有些讶异。

“对不起,麻美さん,我不能让你看到脸,” 少女说。

一阵沉默。

“我刚才说的那些话正是当年你跟我说过的,就在我坐上现在这个位置之前不久。你警告说我这样就只能战斗到时间的尽头。当年我自以为承受得了,但我其实不行。谁也不行。”

面前的双手从桌上拿起了一块草莓奶油蛋糕。麻美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桌上还有蛋糕。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先拿了把叉子。

“但是到头来,我能否承受其实并无关系,” 少女一边说,一边轻巧地切着蛋糕。“我还是完成了我的任务。我必须去完成。”

“我自然已经不记得你说的那些事情了,” 麻美说着,犹犹豫豫地叉起了一片蛋糕。“但我相信你应该也知道,所以真正的问题是,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一边等待回答,麻美一边咬了口蛋糕。一瞬间,最为深沉的怀念就把她彻底淹没,奶油的润滑之中点缀着草莓的鲜明,夹在恰到好处的松软糕体之中,占据了她的整个口腔。

过了良久她才重新回过神来,又过了良久,她才意识到这块蛋糕为什么会让她如此震撼。

毕竟,那正是她本人的蛋糕。正是多年以前,在还有时间可以消磨的年代,她花费了漫长的功夫去练习,去掌握,乃至最终改良的那种手法。

所以现在,她又是为什么会哭出来呢?

“你厌倦了所有的一切,” 少女说。“你内心深处很清楚这一点。我不会再重复织莉子的话。真正的问题是,你同样已经无法回头。现在的这个你已经无法再回去烤烤蛋糕办办茶会,因为眼前还有一整个世界需要拯救。但世界什么时候才会不需要拯救?还是说总会出现一些新的事情要做?就算维持了两个世纪的和平与繁荣,你也还是无法走开。”

“我尝试过,” 麻美说。“我尝试过,但只有杏子一个人答应,然后又打起了仗来……”

“整整两个世纪你都无法说服杏子跟你一起渡个假?” 那个稚嫩的嗓音质问着。“我很难相信呢。”

麻美无法反驳这样的大实话,所以暂时把注意力转向了难度低上很多的另一个任务 —— 吃蛋糕。

“抱歉,麻美,” 那个声音说,里面的懊悔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听。“我说得太过分了。最后你自己也意识到了这样不行,所以和杏子聊了聊。这场战争来得真是太不巧了,让你没有来得及得到急需的休息。”

少女拿起一个茶壶 —— 那东西也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 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

“另一个世界的你关于永恒战斗的说法并不全对,” 少女说。“任务是艰巨的没错,我也经常会感到疲惫,但在永恒之中其实绝不会缺少休息的时间,只要你能善于发现。任何还留有哪怕一丝人性的存在都不可能永远坚守岗位。”

“那您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麻美问,一边啜着茶,一边挥手比划了一下。“你很清楚我现在这个位置有多重要。一旦我离开岗位,组织和我个人的地位都会遭受重大打击。那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并没有要你离开你的位置,麻美さん,” 面前的身影说。“但你必须学会偶尔放手,让别人帮你顶一顶。你完全可以正式地请个假,不是吗?就说你在悼念一位逝去的恋人,和事实也相差无几。前线很平静,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留下来负责的那个司令做得还相当不错。”

麻美闭上眼睛,求索着自己灵魂的深处。她想要怎么答复?她在这件事情上真正的想法是什么?在旁人面前,她可靠而充满母性的微笑外表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而在独处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维持一份淡淡的感伤,近乎怅惘,用这种毫无意义的低级情感来抵挡那些更为强烈的感受。最近这种防御只被突破过一次,就是关于灯里的记忆终于恢复的时候。

灯里……

她感到这个名字在心里翻滚倾轧,于是又一次想起了送她最后一程时的那种感觉。整个世界是显得如何不公,她所作出的一切牺牲又是显得如何苍白。

还有自己感到多么无力,明知道灯里为她做出了最为崇高的牺牲,她却把它浪费在了自责和杀戮之上。在女孩子的胸口上开个洞,顺便粉碎掉灵魂宝石,那并无法带来真正的满足,只有一种苦涩的回味,来自于整个世界,来自于她放任灯里自我牺牲,来自于整个系统,那个会让灯里变成她所看到的可怕怪物的系统。

“我确实应该休个假了,” 最后她说。“花点时间重新找回自我。我就是…… 就是总怕我不在的时候突然再出点什么事。”

“我为你感到可怜,” 对面的少女说着,又倒了杯茶。“那是可怕的重担,在乎的人是如此众多,但世界却对她们不屑一顾。我完全可以理解。要是能只在乎一个人就会简单不少,但假如你真的只在乎一个人,我就会把秋山小姐派过来了。”

麻美感到她的视线紧盯着自己,却无法看到发出视线的瞳孔本身。感到有些不适,她端起新倒的那杯茶一饮而尽。

“很好,” 少女说。“我其实不想弄得这么仓促,但事情发展的总是很快。至少剩下的时间还够我们做个迟来的介绍吧,或者说是重新介绍。”

“别说又是织莉子啊,” 麻美本能地回了一句,但一出口就后悔了。“我,呃,觉得我已经受够织莉子了。”

少女轻轻一笑,带着浓浓人性的举止让麻美一时间感到自己几乎就要想起对方的身份。

“不,不是织莉子。机械娘其实一直都在听着,但始终没有发言。不来说点什么吗?”

麻美瞳孔一缩,感到内心深处升起了一股诧异,这才意识到诧异的来源刚才一直都在。

从女神身后走出了一个女孩子,毫无突兀之感,就好像她一直站在那里,现在才从麻美认知的盲区之中现出身来。她有着长长的直发,发色和麻美相同,穿着一身军礼服,甚至还戴了一顶合体的贝雷帽。

女孩在强光之下眨了眨眼,然后麻美才意识到她有一只眼里没有瞳孔,取而代之的是 AI 喜欢在拟像上使用的那种诡异图标。

“什么?” 女孩问了一句,而麻美立刻就认出了她的嗓音,因为那就跟她本人一模一样。

“机械娘?” 她也和面前的女孩一样困惑。

“我自作主张地给你搞了个拟像,” 坐在麻美对面的存在解释说。“跟你平时在网上用的一样。不用紧张。”

听到最后一句,女孩顿时慌了神,眼睛瞪得老大,手忙脚乱地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欲盖弥彰地往女神背后一蹲,接着才意识到自己这副样子到底有多傻。

“嗯,那个,呃,是我,” 机械娘说着,站了起来,勉强回过了神来。

“但这是……” 麻美一手捂上了嘴,思索着眼前景象的意味。机械娘是她的个人助理没错,但是……

过了一会,所有的事情就对上了号。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证据都摆在面前,而且传说中掌管魔法少女的女神还如此大张旗鼓地介绍。

“你是有意识的?” 难得地,麻美的话没过脑子,脱口而出。“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尽管麻美马上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但问出口的问题已经无法收回。

“是的,” 女孩尴尬地侧过了视线,答道。“在升级到第二版不久后我就发现了这一点。我…… 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您开口。所以我就一直没说,毕竟您实在是太忙了。”

“我……”

麻美闭上眼睛,打住了自己的思路。这么多事情一时间实在是难以接受。女神说得没错,但还是让她见鬼去吧,这些问题有一大半不都是她自己搞出来的。

不对,那已经是闹脾气了。她只是捎话人。

“你真得休个假了,” 刚才想到的那位存在毫不掩饰地回答了她没有说出的想法。“我只跟你保证一件事情,当然不要外传啊。最近几周章鱼们不会有任何行动,所以你尽可以好好地放松一下。等你休息好了再过来一次吧,我等你。”

女神脸上发出的光芒强烈起来,令人眩目,最后让麻美不得不闭上了眼睛,还得用手捂上。

接着她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教堂里面,在台座面前眨巴着眼。

“好吧,你看到了什么?” 没等几秒,杏子就开口问道。

“该看到的都看到了,” 麻美疲惫不堪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