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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爱的形式

“当代永生技术起源于统一战争爆发之前的那几个年头。新兴的超产阶级享受着毫无底线的奢侈堕落,也自然会对唯一仅存的天然局限感到不满:他们还会死。”

“长寿研究绝不是一件新鲜事:效果惊人的年轻态疗法早在 2090 年就已经存在。但这些技术依然有很多严重缺陷,包括各种不快的副作用,还有与效果同样惊人的费用。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无法逆转的基因和器官损伤让这种疗法显得难以重复。就连其中最为幸运的那些受众也仅仅活到了 160 岁左右,抱着未尽的永生幻想死在了战争前夜。”

“尽管和前几代人相比,超产阶级的这种寿命已经可以和玛土撒拉媲美,但他们依然对此感到不满。抗衰老研究获得了巨大的投入,让无数的科学家们在巨大的研究所中废寝忘食,而周围的一般大众则依旧在生老病死,哪怕患上的病症在富人之中早已根绝,也还是无法得到救治。”

“但研究的进度依然令人抓狂。纳米技术早在几十年前就在制造业之类的其他领域得到了成功运用,但就算有着 AI 的引导,这些技术的生物版本也还是发展缓慢 —— 第一代的纳米机械时好时坏、效果不彰、也难以维护,甚至常常会发生失控变异。衰老的暂停和逆转是一项艰巨而精微的任务。尽管各个研究团队已经能够完成种种惊人的生体操控,但那些技术往往还是对主要问题毫无助益,最多只能用于身体改造,以便满足某些超产阶级的闲情逸致。”

“不过这项技术也很快就找到了应用点。全面战争的紧急需求粉碎了曾经的容忍界限,让战争的双方都开始在士兵身上配备起了越来越多的生化 / 神经改造。而使其成为可能的正是之前被大家当作无用之物的纳米机械技术。就算是在联合阵线(United Front,UF)的核心国家之中,人们也很快就把武装部队看成了半人半机械的军团 —— 毕竟,这才是他们的正体。”

“虽然最初是自由联盟(Freedom Alliance,FA)让技术远远越过了伦理界限,但之后就连联合阵线也做出了一些在战前根本无法想象的行动。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 2192 年的《全民战备法案》,首次给一般平民规定了植入芯片的安装义务。当然,为这一做法提供正当性的理由是提高全体人民的生产能力、抗打击能力 —— 包括抗核打击能力 —— 以及对疾病和艰苦环境的抵抗力。同时,这也让他们得以在后现代战争 —— 双方已经不再是纯粹人类的战争 —— 中拿起武器。在生死大事面前,一切的抗议都被堵了起来,而在和平时期本会成为巨大丑闻的不幸事故也被草草了结。”

“在战争结束之后,紧急防务评议会(Emergency Defense Council,EDC)在‘伊甸园工程’的崭新旗帜下重新启动了战前的研究项目。经历了战时研究半个世纪的狂热,面对着全身装满生化植入芯片的普通大众,曾经令人抓狂的问题最终变得意外简单 —— 战前的科学家可能不会轻易提出在脑干里面植个芯片,但战后科学家只要对那里原有的东西稍加修整。虽然还是经过了几十年的精密调节和仔细测试,但整个问题其实早已得到了解决 —— 最终人们发现,正确答案还是把大部分身体改造成机械。”

—— 在线文章《永生简史》

“有时我会一个人走出去,四处闲逛,开着我的私人轿车四处兜风。有时我会绕着居民区的摩天楼转圈。有时我会去行会街逛逛。有时,当我真的闲了下来,我会离开城市,驶向外面的森林和田野。打开车门,我会做个深呼吸,然后仰望天空。”

“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每当我远离了城市的喧嚣,走出门外,抑或是在一望无际的树丛中孤独自处,我就能隐约地感受到她的存在。没错,她是无处不在的。”

“然后我就会想到,这一切真的是她所期望的吗?”

—— 晓美焰,节选自《晓美焰官方传记》(行会内参,2405 年出版)。行会的保密文献只有经领导委员会批准才能阅览。


天上下着雪。

当然,那并不会令人感到意外。根据战术电脑适时下载的导游册的说法,罗兰德・鄂温马克故乡的俾斯麦星曾经遭受过剧烈的小行星撞击,自转轴被砸得歪到了一边。这就导致整个星球大部分地区的四季变化都极端剧烈,从而造就了阳光炫目的炎夏和不见日头的寒冬。而这两个季节南北半球之间的温差也引来了剧烈的超级风暴。

总而言之,导游册上建议最好趁暖季来俾斯麦星旅游。那时就可以看到本地的候鸟一边疯狂交配一边疯狂逃亡,聚集起遮天蔽日的鸟群,趁着无处可去的冬天或夏天来临之前飞越几个大洲。就连植物都不甘落后,纷纷选择了奇特的 “两年生” 形态。虽然有几个殖民点选在了赤道之上,也有一部分人群追随着候鸟的脚步在大陆之间来回迁徙,但大部分的人类定居点都并非如此,而是选在了重要的矿产资源附近。罗兰德・鄂温马克出生长大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而这里现在是冬天。

所以说,既然他们大费周章地在定居点周围盖满了天气控制站,干嘛不好好搞一搞,以便让我们不用站在齐膝深的大雪里呢?良子说。

资源的合理利用总是有个限度,克莱丽丝说。他们可没有地球上那种环日卫星带来的无限能源。地热能做到的事情也总是有限。况且现在也没有多么糟糕不是?

当然我也能明白这些,良子说。就是抱怨两句。而且你也明白我明白。别总这么好为人师了。

说实话,这种状况的确并没有那么糟糕。只要多穿几件,植入芯片就可以让寒冷变得可以忍受。铺路机器人也被派了出来,在整片区域里压出了纵横蜿蜒的冰道。只要穿上一双冰刀,遵循着植入芯片的引导,在这里其实也不难逛得开心。而且良子以前也从没体验过这种感觉 —— 见泷原市的气候控制保证了城市里的降雪量绝不会超过 “假日雪花” 的程度。

她早到了一天,于是决定先去到处逛逛。

也许我可以带着父母朋友来这边玩玩,她这么想着,一边欣赏周围的景色,一边让自己的双腿自行前进。这有点类似自动驾驶。

她所在的位置名义上属于拥有 15673 人的尼尔马琴镇的郊区。不过实际上这里根本就是一片大荒地 —— 她在这儿根本看不见小镇的哪怕一个角落,所有的视线都被高高的大雪和萧瑟的植物挡了起来。镇子十分窄小,而且显得稀稀落落。老旧的采矿设施无论怎么翻新都无法改变这一观感 —— 为了应付突然涌来的大群名人,其中一部分被临时改造成了居住设施。

当然,如果真的下定决心的话他们也不是不能把这些积雪全部化掉。军队从不缺钱,这次活动也确实重要。但那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呢?把底下的烂泥地和枯枝败叶暴露出来?那可真就是画蛇添足了,而且鄂温马克似乎也是从小在雪地里长大的 —— 至少每年半年是雪地吧。

良子举起双手呼了口气。水蒸气凝成的白雾吹向了包裹双手的连指手套。寒冷的温度、口中吹出的雾气、还有连指手套 —— 这一切都显得十分新鲜,也颇为有趣,与见泷原市人为控制下的那层薄薄白雪大不相同。

她抬起头来,看着繁星闪烁的无尽夜空,周围都是光秃秃的本地大树。在永无休止的极夜之下,面对着令人叹为观止的皑皑雪原,总是会让人不禁想要迷失在生机勃勃的荒野之上,忘乎所以地游荡下去,再不回头。

一切充满了新奇的诱惑,但又显得有些伤感。她突然感到,如果身边有个伴儿的话,现在的体验可能会更加美妙。

真到了这个时候了吗?她想。我终于开始感到寂寞了吗?

一时间她默默地溜着冰,为刚才那个念头的可能含义感到颇为郁闷。

克莱丽丝,她刚开口。

接着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就跳了起来,凭空旋身,让周围的整个世界变成了模糊的螺旋。爆发出两股魔力,她完成了一部分的变身,左臂上出现了钢弩,而脚上的冰鞋也变成了更加适合作战的绿色长靴。

弹丸的轨迹大大偏离了她的头部,而她也稳稳落在了冰面之上。靴子在闪烁的绿光中发挥出难以想象的摩擦力,紧紧粘上了滑溜溜的坚冰。左臂也已经就势抬起,随时准备开火。

但她并没有完成变身,也没有开火,因为她终于发现,不知为何,那发弹丸居然是雪做的。

发动攻击的两名罪魁祸首就躲在道旁的积雪之上,发出了害怕的叫声,但在良子的红外视野里两人简直是红得发亮。

小孩子啊,她想。

她眨了眨眼,把视野调回了正常模式,然后一跃而起,强大的脚力直接跳过了积雪和两个孩子,在空中转了个身,落在了两人背后,俯视着他们。

至少这是她的原本计划。不过实际结果是她落地之后直接埋进了雪里,最后发现自己的视线和两个吓呆的小孩基本平齐。她也突然意识到,他们俩其实也只比自己小了一两岁。两人全身紧绷,正准备逃跑,明显没有想到她的反应会这么迅疾。

“这是怎么回事?” 她质问着,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孩子。一个表情颇为倔强的十三岁男孩,还有一脸害怕的十二岁女孩。

“我们没有恶意!” 女孩哆哆嗦嗦地说。“我们就是想看看 ——”

“我们只是在玩,” 男孩说着,咄咄逼人地盯着她。“不要 ——”

“我们听说这一带现在来了很多魔法少女,” 女孩说。“我们想 ——”

“别告诉她那个!” 男孩瞪了女孩一眼。“我说 ——”

然后他定在了原地,脸上渐渐变成了极度的震惊。

“真是对不起!” 他说着,再次转向了良子的方向,先前倔强的表情突然变成了害怕。“志筑小姐,我们只是随便玩玩!我们真不是故意的!”

他俩的人脸扫描刚刚算出了你是谁,感到良子的表情开始变成困惑,克莱丽丝解释道。俄耳甫斯的英雄。

哦,良子说着,缓和了一点表情,以免吓到他们。

“没关系,” 良子安慰说。“毕竟也没有造成什么问题。你俩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那个……” 男孩一边开口,一边躲开了眼神。

女孩的视线刚刚一瞬间变成了崇敬,但现在也微微害羞起来。

“那个,” 她羞怯地低下了头。“我觉得这样会很浪漫 ——”

“别跟她说这个!” 男孩一下子闹了个满脸通红,嚷了起来。

良子也突然理解了当前的状况。

她本能地别过了头,闲着的那只手玩起了弩弓。接着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然后彻底驱散了那样东西。

“这种事情很浪漫,对吧?” 回想了自己先前的感受,她问道。

我居然说了出来!然后她立刻想到。

天啊,我居然在自己的粉丝面前做出了这么丢人的举动。

她转过身去,把脸藏了起来。对埋在积雪中的她来说这有一定难度,不过在增强过的身体力量下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嘛,那我就不打扰你俩了,” 她说。

接着她再次一跃而起,另外两人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借助魔法靴的帮助,她稳稳地落回冰面,然后驱散靴子,准备溜冰回去。

“等一下!” 身后的女孩喊道。

良子转过身来,看着女孩笨手笨脚地从积雪上爬了过去。一时间良子以为她会摔上一跤,不过女孩居然颇为灵巧地从雪堆上滑了下来。而在她落上冰面的同时,她脚下那双看来颇为笨重的靴子里也恰好伸出了一对冰刀。

“我们可以跟你一起走吗?” 女孩问。


罗兰德・鄂温马克是小镇的英雄。这并不只是传统意义上山窝里飞出的凤凰男,也是因为他曾经拯救过小镇本身 —— 这里就是他军旅生涯的起点,率领着匆匆组织的当地民兵,保卫着这个小镇。那差不多是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俾斯麦星当时恰好成为了双方争夺的对象。作为攻势边缘一个相对次要的小星球,两边都没有在这种次要舞台上投入太多力量,所以这颗星球基本也只能自力更生。

当时的尼尔马琴也成为了这一现象的小规模重演。作为一个北方边境的矿业小镇,这里的主要功能只是让进入大荒野的科考队能先歇歇脚,在民间目标里的防务优先级也排得不高,能够收到足以武装所有成年人的过时护甲就算是很走运了。鄂温马克是之前闲着没事报名参加过民兵训练的少数几人之一,也就被赶鸭子上架地推上了领导职位。

外星人居然会空降部队占领这里也是一项奇葩举动 —— 而且时间还偏偏选在了大冬天 —— 不过既然做出了这样的行动,它们多半也是想当然地认为着自己能够轻易碾过尼尔马琴。

但恰恰相反,当地镇民的最后防线成为了整个星球尽人皆知的传说。良子看过的那些历史照片鲜活地描绘出了整个过程 —— 镇民们在积雪和冰层里挖掘着地道,把己方的地利用到了极致。他们来回摆弄着自己的天气控制站,总是比外星人的反制高出一筹,在它们面前制造了一场又一场的暴风雪。鄂温马克本人也穿着冰刀在冰路上来来回回,脚不停步地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区划。

但他们的人数还是在不断减少,最后终于被迫撤到地下,进入了矿上的坑道。无数的殖民星球都已经建立了类似的残酷先例。

等到外星部队撤出这一带之后,镇民们早已经自行降解了的镇上所有建筑,用来获取一次又一次重制弹药的能源,也是为了给护甲供电,还有支撑自己越来越瘦弱的身体。外星人的尸体、人类尸体、损坏的装备、树木、灌木、天气现象、地下的热源和生物、罕见的阳光 —— 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被利用,最终变成了能量。

但最后镇民们依旧傲然挺立。尽管他们除了自己不屈的意志之外已经几乎一无所有,残存的人数也减少了很多。这样的优异表现被星球指挥官一眼相中,然后他就给鄂温马克升了个官。之后的一切就不需多言。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良子和她的新粉丝 —— 抑或是朋友?—— 在沿着鄂温马克路走向小镇的中心广场的途中会经过鄂温马克纪念堂、罗兰德・鄂温马克纪念碑、而最后的目的地也是鄂温马克酒店的咖啡厅,兼做酒吧。

说句公道话,她也经过了一些纪念其他当地英雄的纪念碑和纪念道路,其中一座纪念的是当时参战的魔法少女小队,只有三个人 —— 一位行会指派的魔兽猎手,加上两个新契约的当地人。原本应该有五名队员来着,但是行会听到了风声就撤走了所有力量,只有一个人不愿离开。到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得不从前线上完全撤了下来,专注狩猎,以免让整个镇子落到没有魔法少女对付魔兽的地步。

整个镇子都是战后从一片白地之上重建起来的。他们也自然对小镇历史上最为重要的那次事件颇为自豪。为了准备即将举行的葬礼,所有建筑上都挂满了画有鄂温马克头像的横幅,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那群名人 —— 其中大部分都还没有过来,毕竟大家都很忙。

跟良子在一起的那个女孩似乎叫做普利思佳・霍夫勒,而且好像对自己作为鄂温马克姑表姐的外孙女的身份感到颇为自豪。良子带着女孩子和她 “朋友” 漫无目的地溜了会儿冰,然后良子就收到了一封颇为意外的邮件,把她叫回了镇上。虽然克莱丽丝已经下载好了小镇地图随时待命,但这两个十来岁的孩子却始终坚持说要给她带路。

现在普利思佳正在给她灌输着小镇上的各种闲言碎语。

“总之呢,阿梅利亚说她觉得那么多,呃,著名人士都不会亲自过来是不给我们面子,不过妈妈说这也可以理解,因为每个人都是那么忙。我是说,妈妈说的也挺对的,因为我觉得这就是麻美さん没来的理由吧。”

“嗯,差不多吧,” 良子附和道。

“当然了,” 普利思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但嘴上丝毫未停。“她们肯定都有重要的事情,但是麻美さん不能来真的很扫兴啊。她好酷!”

“嗯,她是挺酷的,” 良子附和道。

“克里斯塔说阿梅利亚只是因为父母不让她早恋而感到愤世嫉俗。我挺同情她的,不过也只有一点点,因为她们家里好有钱啊。至少比我们家阔气多了。上次我们去百货店的时候,妈妈看上了一件特殊纳米工艺制造的合成珠宝,然后我爸妈就在店里大吵了一架!她们说的是真的吗?地球人真的都不用在乎金钱?”

良子基本一直都在保持沉默,不知说何是好。她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内心感觉 —— 普利思佳和她那个朋友(马尔喀斯)在她眼里简直幼稚得难以忍受,仅仅两岁的差距却像是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啊…… 是啊,差不多吧,” 良子说着,看着面前女孩瞪大的双眼。“我是说,或多或少我们总是会有点在乎,尤其是现在又在打仗。但很少有人会认真考虑这种事。”

“那你能挣多少钱?”

“呃……” 她有些闪烁其辞。

然后赶紧问了问克莱丽丝。换算成本地货币的话那个答案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 恐怕可以买下几百块的 “纳米合成珠宝”。

“啊……” 她嘟哝着。

“那么问很不礼貌的,普利思佳,” 马尔喀斯有些紧张地说。“总之,我们到了。”

他们确实到了,酒店灰色的金属门已经在他们面前自行打开。

走进里面,良子四下一扫,很快就找到了把她叫回来的那位少女。

佐仓杏子坐在吧台前面,正在狼吞虎咽地撕扯着半只烧鸡(本地特有的品种),手里还兀自拿着一根鸡腿,对着旁边一脸笑意的帕特里西亚比比划划。帕特里西亚盘子上也盛了两块鸡肉,不过似乎她并没怎么动嘴,大概是怕碍着杏子的事吧。

随着一个机器人过来接过了良子的外套和其他防寒装备,只见杏子端起了剩下的三分之一杯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向侍者示意续杯。良子扫了一眼旁边两个小孩,突然感到有些不适。眼前回放出一段记忆:远方星球大街上洒落一地的鲜血和内脏,也是牺牲身体救回了帕特里西亚的那位少女留下的最后痕迹。

她咽了口唾沫,然后走上前去。

感到她走了过来,杏子突然停口不吃,落落大方地把烧鸡放了下来,抽出一块自清洁手帕蹭了蹭嘴。

“唷,” 她说着,在酒吧凳上转了半圈,面对着良子。“原来你交到了新朋友啊。”

“啊,是的,嗯,” 良子有些吃惊,畏畏缩缩地答道。

“别苦着脸了,” 杏子咧嘴一笑,露出虎牙。“这也没什么不对的。有几个同龄朋友总是好事。过来,坐。你们俩也是。随便点点什么。我请客。”

在她看来,我们真的就是同龄人,一边在杏子身边落座,良子一边意识到了这一点。

帕特里西亚示意那两个孩子过来,他们也怯生生地走了过去。马尔喀斯嘟哝着说要给妈妈发个邮件。

“我,呃,本来以为您不会过来的,” 良子说。毕竟她之前就看过宾客名单了。

“我确实没打算来,” 杏子若有所思地嚼着嘴里的肉块。“作为她本人缺席的弥补,麻美一直想要逼我过来,不过我真的不太喜欢葬礼。尤其是阴沉沉的这种。说实话,我根本就对此类事情深恶痛绝。”

良子微微伸了伸脖子,想要确认那两个本地人是不是还 OK。帕特里西亚似乎已经和他们攀谈起来。所以她决定还是先别管了。

“那你为什么又改主意了呢?” 良子问。

“我听说你会过来,” 杏子说着,用小刀和筷子轻巧地对付起了面前的烧鸡。“然后我就觉得应该过来看看。毕竟怎么说我也是你导师呢。”

良子点了点头。

片刻的沉默之后,良子实在是找不着话说,于是打开了菜单。

“我本来应该问问你近况如何的,” 杏子说,“不过这么问恐怕也没什么意义。一切的变化可能已经快到了让你不知所措的地步。是这样没错吧?”

良子想了想,点了点头。这么说基本没错。之间的几周里面,她基本都是在随波逐流。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目瞪口呆,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不过她并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坏事。无论是否故意而为,她都已经去过了很多地方。况且,待在军队这样的大组织里,她能够独立改变的又有多少呢?

“我过得还不错,” 她说。“不过当然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很清楚这么说实在是太过轻描淡写了,但她也想不出别的形容方式。

“那可真够轻描淡写的,” 杏子也一下子跟良子想到了一起。“顺便说一句,我对你外婆的事情感到十分遗憾。代我致意吧。”

“哦,对,呃,啊,谢谢,” 良子有些措手不及地答道。

“这次你能玩得那么大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 杏子又吃了口东西说。“能让麻美一下子粘上去一般也是一种征兆。嗯哼,好吧,我得承认这次你玩得还是比我之前想象的要大。”

杏子煞有介事地转过头来看着良子,而良子发现自己不由得对上了这位老祖宗的眼神。

我们先装装样子吃吃饭,杏子的念话在良子脑海中回荡。不管你跟别人是怎么说的,我都知道女神在这里面脱不了干系。毕竟我也是教祖大人,总还是会想要了解一下的嘛。

良子把刚才憋着的一口气呼了出来。不知为何,她一直都在刻意地忽视掉这方面的事情。

为什么要在外面的酒吧里谈论这些?她问了一个还算切题的问题争取时间。

杏子耸了耸肩。

我就想到应该趁着机会给你好好上一课的,让你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你注意到那桌情侣了吗?不要直接看。

杏子在心灵感应上点出了那个位置。良子扫了一眼,尽量用余光留意着那边的动向。除了明显都不是本镇居民之外,那两人看起来颇不起眼。回想一下的话,他们先前还没有坐在那里。或许是在良子之后进来的吧。

都是记者,杏子说。他们点的菜几乎没怎么碰过,试图融入周围的举动太过做作,那个男的的视线也老是喜欢往这边瞥。现在整个镇上都挤满了这路人,不过他们也老是喜欢隐藏自己。这两个恐怕已经跟了你一阵了。顺便问一句,你在路上有发现什么无人机跟着你吗?

良子一时有些合不拢嘴,开始想要摇头,但马上停止了动作。

没有,她说。

起码有两三架,杏子说。总之,那俩记者现在恐怕已经是惊弓之鸟了。记录设备都突然停止工作,甚至连耳部芯片都无法调校。可惜啊。简直就像是有个电子专家正在对它们施加魔力干扰呢。

杏子笑了笑,往帕特里西亚那边扫了一眼。她似乎正在热情洋溢地向两个孩子讲解着基因学之类的内容。

过了一会其中一名记者尖叫起来 —— 她面前的餐盘一下子翻到了大腿上。

关键是,杏子说。现在你成了知名人物,还是得对这些东西多加留意。你恐怕也没注意到我安插在对面角落的那个念力师吧。

没有,良子一脸困惑地说。那里确实有个女孩子,但是她 ——

她皱了皱眉,接着终于找到了一丝隐藏得相当好的魔力痕迹。

“对军训有什么感想吗?” 杏子出声问道。“我一直想听听新人的感受,因为他们从来不会强迫我们这些老家伙做这种事情。”

出声的对话让良子一愣,但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回答,就听到了杏子的念话:

在我那时候要是你漏过一个这样的魔力痕迹可能就没命了,杏子说。总之,闲聊到此为止吧。我想要听听女神的事情了。刚才你并没有真正否认,对吧?

过了一会,良子终于理清了混乱的状况,叹了口气。她很清楚,自己已经被逼入了死角。

“跟大家说的完全一样,” 良子选择了不经大脑的安全回答。“感觉花进去的时间就像是永无休止,但又好像模糊成了一片。据说这也是故意设计的结果。”

接着,她想了想,补上了真正的回答:

她在我面前降临,给我解释了当时的战况。她说我马上就会铸成大错,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外星人那支隐形舰队的事情。我原本只打算救回队友。是她告诉我要重新打开虫洞的。

杏子点了点头,然后用令人颤抖的目光直视着良子的眼底。

“军训的时候交到朋友了吗?我听说,一起训练的同期之间的友情往往会最为亲密。”

做到那一点的力量是她赐给你的吗?杏子几乎是同时问出了两个问题,让良子眨了眨眼。刚刚难道说,杏子在嘴上说话的同时也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念话?

“交到了几个,” 良子淡淡地答道,同时寄希望于心灵对话的结果不要一个不慎从表情上漏了出来。

我觉得不是,良子说。我觉得我一个人应该也能做到。

杏子似乎轻笑了两声,接着往嘴里塞了点东西,若有所思地嚼了嚼。

神学会里有人觉得普通的魔法少女不可能做到那种程度,说你一定是从女神那里得到了某种魔力增幅。我就说她们对普通的魔法少女太没有信心了。你是个普通人,对吧?她没有把你任命为新的先知什么的吧?

不请自来的回忆突然回荡在良子心头。那是女神的声音:

“你自己或许不知道,但眼下这件事情就是你天生的使命之一。”

天生的使命 ——

良子突然感到有些头晕,但还在努力掩饰。

可惜没有成功。

杏子暗自点了点头。

“其实我听说,你交到了一个相当知心的朋友哦,”

还有什么愿意说出来的吗?如果是跟教会或者人类大业相关的什么东西,我还是想要听一听的。不过如果她给了你什么恋爱指南的话,那么不想说也就算了。顺便说一句,你可不知道她那么做的频率到底高到了何等地步。至少我是这么听说的吧。

另一段记忆在良子心头闪过,是麻希被撕成碎片的身体。这只是最初那次的重复,但带来的呕吐感却更为强烈。

难不成我是受到心理创伤了?她在心里自言自语道。我平时可不怎么 ——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她开始拖延时间。两边的话题都让她感到颇不自在,同时思考两件事情让她颇为头痛,而杏子坚持要同时说出两边内容的态度更是雪上加霜。

我已经没有要说的了,尽管已经想了起来其中一段神启确实和杏子有关没错,但她还是如此答道。她现在还不想管这个。

也行吧,杏子点了点头,推开了已经空空如也的餐盘。良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居然没有发现杏子是什么时候吃完东西的。

我真的很希望您能够不要把这些事情随便告诉别人,良子说。

杏子慢条斯理地朝她转了个身,填补了明面上出现的对话空白。

无论我怎么想要大加宣传,杏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良子。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都是不会做的。而且我也很理解你的理由。我现在可不会做那种混蛋事。不过,将来恐怕就说不定了哦。你为什么不加入教会呢?登记一下就行了。也有福利的。

良子眨了眨眼,准备想一个理由。

算了,杏子说。以后吧。

“那我们不妨说得具体一点,” 杏子说。“我听说你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对象还是个女孩子。干得不错嘛!当然我可是很支持的。”

良子的眼皮跳了一跳。杏子的大嗓门明显可以让一直默默盯着两人的两位本地镇民听得一清二楚。

良子感到自己的脸上红了起来,把脑袋埋进了手里。

“第一,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件事会闹得众人皆知。第二,事情开始还没到一个礼拜,甚至也没有进展到十分确凿,但所有人都好像已经把它当作了板上钉钉。第三,如果那边两位真是记者的话,你知道这么说会引发起什么样的谣言吗?”

说完最后一句她拍了下桌子,然后才发现自己的嗓门也有些太大了。

她一手捂住了嘴,以便隐藏自己的害臊。

“总之,你们都把这件事情看得太重了,” 她作结道。

“嘛,我其实就是在说,如果你需要某些特定方面的指点的话,我还是很擅长的,” 杏子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如果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话。另外,我相信媒体应该也早就知道了…… 吧。”

良子的嗓子眼里发出了郁闷的哼声。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也请不要告诉我。总之,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应不应该在恋爱方面寻求您的指点,毕竟 ——”

良子还是及时刹住了车,但杏子的笑容一下子变得十分脆弱,就像是在肚子上被猛击了一记重拳。

不过这一效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立即消散。杏子的笑容也回到了原样。

“那你也听到过那些流言了?” 杏子说。“嘛,我打算提供的建议也不是为长期恋爱着想的就是了。总之……”

一个机器人侍者在这个时机巧妙现身,从柜台后面往良子面前端出了一块沙朗牛排,配有当地蔬菜和芥末酱 —— 不过牛排是全生的。良子简直可以发誓,她甚至看到了肉里面还在往外渗血。

“给你的,” 杏子说。“也算是为你准备的惊喜。有点血更好吃。也是植入芯片的副作用。我得走了。帕特里西亚想跟你谈谈。我实在想不出来为什么,不过 ——”

杏子向帕特里西亚扫了一眼,发现她似乎和两个孩子玩起了某种虚拟游戏。

“—— 恐怕还是得等一等了,” 杏子作结。“你可不知道她有多喜欢小孩子 —— 只要你能把她从实验室里拖将出来。总之,最后的建议:小心别随便让别人上了。等会见。”

“啊,等会见,” 良子勉强才及时做出了反应 —— 杏子从酒吧凳上一跃而下,直奔大门,三拐两拐就绕过了挡路的侍者和餐桌,如入无人之境。

良子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呆,接着转回身来,重新面对着餐盘。消化了一会杏子的最后建议之后,她切下来一条肉丝叉进嘴里尝了尝。

然后瞪大了双眼。

我已经在想以后是不是就直接跟合成器要点生肉得了,她一边想着,一边胃口大开地吃起了剩下的肉排,好不容易才集中起足够的意志强迫自己使用刀叉。

其实很多军人平时都是这么吃的,克莱丽丝说。甚至还有一个专门的俱乐部。要记住,一切都是为了让士兵们能够为了活命吃下任何东西。为了让大家不要因为拒绝吃下味道恶心的东西就眼睁睁饿死,他们还是颇花了一些力气的。再加上和嗅觉强化之间 “未能料到” 的一项反应,结果就变成了这样。当然,很多人也怀疑是不是参与设计的某个 AI 开了个玩笑。

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把这个修掉?良子问。

有些人对此实在太过狂热,联名请愿把它保留了下来。如果你非要关掉的话还是有个选项的。

或许以后吧。

眼角闪过的一丝动作让她抬起头来。一名少女正站在杏子刚才坐的那个位置旁边。良子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 至少从外表看来大约和自己同龄,戴着灵魂戒指 ——

“你好,” 少女说。“这里有人吗?”

良子瞥了帕特里西亚一眼,她的注意力似乎依然沉浸在某种虚拟世界里。

“应该没有,” 良子说着,继续吃了起来。

“看着不错嘛,” 少女看着牛排说。“我想我就点一份同样的好了。”

良子礼貌地笑了笑。

“嗯,是挺好吃的,” 她说。

她突然发现少女的打扮颇为华丽 —— 起码比自己这身厚厚的衬衫长裤强了不少。

一时间良子也留意起了少女半露的酥胸。那根项链时隐时现的感觉简直是……

然后她发现自己已经看直了,慌忙抬起了视线。

“我就承认了吧:一看到你在这里我就忍不住要过来搭话了,” 少女说。“能在外面遇见同宗总是件好事,尤其又是一位像你这样的‘英雄’。”

少女灿烂地一笑,提起项链,让良子终于看到了下面吊着的东西。

哦,原来是志筑家的亲戚!她想着,连忙把视线定在了少女脸上,调出了自己的姓名提示器。

志筑梓
性别:女
年龄:24
职业:投资银行家,橋本与辛克莱尔投资保险公司,魔法少女,非现役(因特殊原因免于服役),军阶:上尉
备注:志筑良子的隔六代表姐,志筑家族成员

“对了,” 少女俯下身来,一手搭上了良子的胳膊。“今晚过一会有一个家里人的小聚会,就在附近一座城市。沙耶加本人也会亲自参加。吃完之后我可以带你过去看看。我想听你讲讲这次任务里遇到的故事。可以到我房间里好好聊聊。”

一时间,良子只能呆呆地凝视着少女清澈见底的绿色瞳仁。

“不好意思!”

凭空出现的帕特里西亚粗暴地挤进了两人中间,让良子凝视的对象一下子变成了帕特里西亚的淡蓝色瞳仁。

“抱歉打断一下,” 帕特里西亚向志筑梓做了个迟来的道歉。“不过这边这位志筑小姐显然已经把某项重要预约忘得一干二净了。”

帕特里西亚向良子投去了一个责难的眼神,不过也同时发出了一句念话:

配合一下。

“啥?” 晕头转向的良子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幸好她的反应也完全符合角色。

现在她 x 的怎么可能还会忘事呢?一边被帕特里西亚往门口拽去,她一边抗议着。我们可是有战术电脑的!

但对方直接无视了她的反应,径直把她拽到了门外。就在良子想要出声抗议的时候,帕塔利西亚转过身来,一手比上了嘴唇,示意她不要出声。

所以良子最后还是没有出声,直到帕特里西亚半推半拉地把她拖出饭馆,转过街角,拽进小巷,推入墙洞。她们甚至差点没来得及从机器人侍者那里取回冬装。

行了,这里应该已经够偏僻了,帕特里西亚看了看天上,说道。这种事情上再怎么小心也不会过分的。

可以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吗?良子一边问,一边重新穿上了她那件厚外套。要我说的话,你刚才真的很粗鲁呢。

帕特里西亚转身看她一眼,良子在她脸上看到了一副没能完全忍住的得意笑容。

“我已经快要忘记你这个年纪的纯真感觉了,” 帕特里西亚笑着说。“你没有注意到她在勾引你吗?”

良子一脸迷茫地眨了眨眼。

“什么?”

“勾引,” 帕特里西亚重复着,玩味地看着良子。“一个面容姣好衣着暴露的女孩子主动凑上前来,还态度友善地请你去她房间。这还看不出来?”

良子的瞳孔一下子缩了起来,面前悄悄蒙上了大楼投下的阴影。

“你确定吗?她可能只是态度比较亲切。”

帕特里西亚摇了摇头。

“相信我,那是不可能的。这是过来人的经验。那绝对是一次经过周密策划的,呃,说得失礼一点的话,诱奸无知少女的行动。看来志筑家绝对已经是认真地在想要招揽你了。隔了六代的表亲联姻可是一项完美手段。”

良子低头想了想。那并没有……

她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太过草木皆兵了?” 她问。“或许她只是来跟我搭搭讪也说不定。”

这个词说起来感觉颇为生涩,就好象会有人来跟她 “搭讪” 都是难以想象的一样。

“不可能,” 帕特里西亚说着,再次摇了摇头,然后直接用眼神压倒了她。“时机太巧了。俄耳甫斯的英雄现在可是一件抢手货。再考虑到你的家庭背景,一个姓志筑的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眼巴巴地跑到酒吧里来找你,这根本就不可能是出于其它目的。并不是每个追求者都会发给你一封洋洋洒洒的告白信。她没准会是志筑沙耶加亲自派来的呢。”

良子皱着眉头,心头升起了一丝奇怪的感觉。她并不喜欢单凭这么一点事情就把人往坏处想,但帕特里西亚的态度看起来也是相当肯定。

“说实话,这根本不关我什么事请,” 帕特里西亚继续说。“不过杏子还是想让我帮你挡开她们,何况你恐怕也已经有了自由恋爱的对象。”

一封邮件刚刚飘进了良子的心灵。那是梓发来的后续,告诉了她 “聚会” 的地点,并且劝她去一趟。

过了一会,良子发了一封推脱邮件,号称自己这边出了点事情。毕竟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参加聚会。

“真会有人做到那种地步吗?” 良子抬起头来,问道。

“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世界,比应有的状态更要严重许多,” 帕特里西亚说。“相信我,如果冯・洛尔家族认为有成功可能的话,她们现在甚至会逼着我也跟你来上这么一出。并不是每个家族都会做到那种地步,但会那么做的家族也相当不少。”

帕特里西亚转过身去,再次面对着灰暗的天空。良子感到她似乎正在担心什么。

她叹了口气。现在恐怕并不是最为合适的提问时机,不过她觉得自己最终总还是要问上一次。此外,她也想要转换一下话题。

“总之,我会听你的话的,” 良子放弃了自己的坚持。“不过说起来,岸田小姐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呃,刚刚损失了一副身体。”

帕特里西亚的转身动作有些太过迅速,大约是吃了一惊。

“你连这都听说了?” 她问。“她还好。新身体什么的总是要适应一阵。”

帕特里西亚似乎有些紧张,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最后,当良子正要再次改换话题的时候,帕特里西亚突然躲开视线,主动挑起了话头。

“说实话,她的状况并不太好,” 她低声说道。“她失身之前的样子在我看来似乎还过得去,但先前那次分手真的已经让她遍体鳞伤。我想她大概觉得自己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杏子总会过来看看,但她还是没有来。现在出于心理方面的原因,她们已经不敢放她回到前线了。我去看过她一次。她的状态并不好。我 ——”

帕特里西亚深吸了一口气。

“她们 —— 浅香和杏子都说我在指挥的过程中犯了好几次错误。我的表现并不够好。诸如此类。”

爆发出的词句让良子吓了一跳。她原本并没有指望出现 “她没事,谢谢关心” 以上的回答。

“我就跟杏子说过让她一定得去一趟,” 帕特里西亚的调门慢慢提高,透出了怒意。“但她就是不听。哪怕我明知道她自己其实也想去。大概是某种该死的矜持吧。当然,她总是自以为自己是个老祖宗就比我这种人要明白得多。我想或许也确实如此。要是我没有 —— 我是说,要是她 ——”

帕特里西亚突然刹住了话头,双手兀自在面前比划着手势,马尾也甩到了肩上。她似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就变得平静下来。

“抱歉,” 她说着,再次挺直了腰板,看着良子。“我有些兴奋过度了。我总得学会放下那件事情。我 —— 我不知道,最近两天我真的很难受。我准备回地球,看看这次我能不能成功跻身远隔能力组,然后浅香也 —— 见鬼的家族又在干涉我的私人生活了。就算 ——”

帕特里西亚摇了摇头。

“总之,我连半个世纪都还没有活到,偶尔出个洋相也很正常。不过在我闹得更糟之前,还是先把正事办完吧。”

看着对面少女的肩膀耷拉下来,良子隐隐不安地感到自己应该说点或者做点什么,但是…… 她根本不知应该如何是好。

接着那个瞬间就已经过去。帕特里西亚喘了一口气,然后把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里。

我其实不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开口会比较好,帕特里西亚说。不过我想对你做一次更为深入的基因分析。我上次从你身上采取的样本不太…… 总之,我想对你的体细胞进行一次更为广泛的采样。有时候身体的不同部位也可能具有不同的基因。

良子一时间目瞪口呆,然后额头就皱了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我的基因有什么毛病吗?是不是跟上次六倍标准差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现在基因疾病什么的应该都已经彻底根除,不过 ——

并不是说你身上有什么毛病,帕特里西亚说。我只是觉得有些地方比较奇怪。这只是我个人作为科学家的恶习。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问题 ——

不,没关系,良子说。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注射一点采样用的纳米机器人。我刚才也说了,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你也可以拒绝。

良子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意味。注射纳米机器人的确有点 ——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做一下,克莱丽丝意外地插了一句。

嗯?为什么?良子也答起了话。

我只是觉得她的发现或许会相当耐人寻味,克莱丽丝说。我也对构成自己的材料感到颇为好奇。

良子又想了一会,接着点头同意。

“好的,” 她出声说道。“不过我可能的确是太容易轻信他人了。”

帕特里西亚笑了笑,然后上前一步,摸上了良子的颈侧,拿起一块注射片在那里按了一会。

这样应该就行了,帕特里西亚说。等典礼结束之后我会尽量赶过来找你回收结果。

一时间两名少女面面相觑,再也找不到新的话题。

“去镇上转转吗?” 帕特里西亚最后提议说。“我可以给你点建议。总之肯定会比杏子嘴里说出来的更加有用。”

“好吧,” 良子说。


巴麻美俯视着台下的人群,全套的军礼服显得颇为潇洒 —— 至少这是她自己的期望。

在鄂温马克的故乡举办葬礼已经是有些破例。他甚至在自己的遗嘱中也提到了这一点,说这是一项 “任性的请求”,希望就算自己英年早逝,没能让父母抱上孙子,至少还可以让他们拥有一个扫墓的所在。这明显是他的风格。

事前准备,遍邀嘉宾。这一切总是会大为破费,就算换成一个更为常用的地点也是一样。比如舰队的新任旗舰朱可夫号,比如圣匹兹堡。即便经过了众人的不懈努力,小镇墓地上星罗棋布的建筑群依然无法媲美广袤宇宙的深邃,也无法媲美大纪念堂高耸如云的拱顶和塑像。

她觉得这其实也并无必要。光秃秃的异星树木,埋葬了鄂温马克早年战友的皑皑墓地,朴实无华,但业已足够。

一时间她忍不住扫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一切都已经各就各位,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波纹可以暴露出她本人并非身在此处,这里其实只有一个全息影像替身的现实。到了最后,她觉得虽然这恐怕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但自己还是应该亲自赶来的 —— 要是能不这么忙该多好啊。

她花了很长时间对手中这份悼词字斟句酌。毕竟这也是他对她的一个请求。他的最后留言让她泪流满面,让她心中好像又有一块什么东西剥落下来,埋葬在了九泉之下。她不知道,自己的心灵是否已经消磨殆尽。曾经共事的每一个人都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而他们似乎总会早早死去,令她伤心欲绝。那是她的一项弱点。

她花了一点时间稳定心情,也让机械娘帮着掩饰,以便在人前维持住自己的一贯表象。当她终于开始发言的时候,时机甚至已经显得有些突兀。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人。在我们身边,在农田里,在工厂里,在实验室里,在星空之间。他们耕种粮食,制造工具,探索星球。他们正是文明的血液。”

她特意顿了一顿。

“晓美焰曾经对我解释过行会流星标志的背后含义。从前有个说法,说人们可以对着流星许愿,而在坠落途中说完的愿望便可成真。这是表面上的那层含义,但传说之中也隐藏着一粒真实的种子。毕竟大家都知道,几个世纪之前,魔法少女们曾经的生命历程就是以许愿开始,在天空中熊熊燃烧,直至消耗殆尽。而燃烧得越为明亮,坠落得也就越快。”

她好不容易才让负责审查的那帮家伙对最后一句原样放行,而她也绝对不会提到焰之后的补充说明。那是难得有一次她显得颇为软弱的时候不慎说出来的:那颗流星是女神真正的符号象征,也在她的 “悲叹之种” 上出现过。她也说,有的流星是如此的耀眼而强大,最终甚至可以坠落地面,让地上的一切焕然一新。焰的这些自言自语都被她藏在了内心深处,甚至没有 —— 尤其是没有 —— 告诉过杏子。

哪怕是她自己也已经开始怀疑 —— 虽然她很不愿意承认。

她继续说:

“罗兰德・鄂温马克就是一颗璀璨的明星。他的目标并不只是成为一个好人,而是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他追求的是被众人所铭记,而不只是像我们大多数一样仅仅挣扎求存,只求继续自己的幸福生活。这么一说,我会这么早就站在这里宣读这份悼词恐怕也不足为奇。这样明亮的流星十分罕见,也值得铭记 ——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应悼念。”

她喘了口气,既是为了加强效果,也有一部分是发自内心的真实感情。

“当我第一次见到罗兰德的时候,我觉得他既粗鲁又冒失,各个方面都过于激进。那时他在脚下这颗星球上打了好几次胜仗,刚刚被提拔起来。我本以为之后的经验会给他好好地上上一课,但尽管他的某些特质在此之中确实有所收敛,但我却没能想到,最后居然是他给我们上了一课。”

她双手撑在了讲台之上。

“到了我这么大岁数”—— 她顿了顿,给听众们留下了轻笑两声的时间 ——“老是很难让自己对比我小了许多的人们产生敬意。哪怕是他一场接一场地指挥着舰队作战,结束了萨姆萨拉攻势,毁掉了撒哈拉船坞,我还是一直把他当成了一个大男孩。就算是现在,就算我明知道这种态度有失偏颇,我依然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战争早期看到的新人军官。我承认,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了他的优点。我也知道,这说法听起来就好像我是他妈一样。”

听众间传来了几阵笑声。她对着坐在前排的鄂温马克母亲点头致意,然后闭了会眼睛。一幅画面在她心中闪现,几个世纪前一对同样悲伤的父母,老迈凄凉,而她也正念着一份同样的悼词。

但这里是另一场葬礼,另一颗星球,另一个时代,也没有人会再度衰老 —— 至少在外表上不会。

“现在要想获得我的尊敬可并不容易,但罗兰德绝对是当之无愧。甚至于在他选择了让我率领最近这次幼发拉底防卫战的时候,我都把这当作了对我能力的一种肯定。现在回想起来他的事情,我依然记得我们两个无数次一起运筹帷幄的时光,从撒哈拉战区开始,一直绵延数年。我无数次地倚仗着他的宝贵灵感,而他的话语也总是让我茅塞顿开。”

麻美突然感到鄂温马克的父母向她投来了一个奇怪的眼神。她说错了什么吗?

“到了最后,我们这些相形见拙的暗星只能尽力缅怀罗兰德・鄂温马克这种人的逝去。他们在世间留下的痕迹是如此耀眼。我会永远缅怀着他还有他卓越的指挥才能。谢谢大家。”

鄂温马克的母亲起身走上前来,而麻美则走向了台上的自己座位。她的影像替身会在整场仪式中彬彬有礼地坐在那里,但她绝大部分的意识都会转向别处的正事。不过在她走过去的途中,她看到了坐在台下嘉宾席上的自己爱徒,志筑良子。

她一直紧皱着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