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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见泷原四人组广为流传的英雄故事里,‘南方组’一直扮演着鲜明的坏人角色。如果说晓美焰是福尔摩斯的话,那么美国织莉子就是她的莫里亚迪教授。”
“但事情的真相自然没有那么简单。的确,织莉子和她的同伙们杀人放火,草菅人命,把整个城市搅得鸡犬不宁。但她们的某些细小举动实在是令人费解,以至于今天仍然有人在揣测着背后的深意。”
” 比如,为什么这样一群人会拉千岁由真当作第五个成员?这和她们此前的行事风格及口头主张都大相径庭。此外,尽管从各个方面来看,由真的力量都没有强大到值得注意的程度,但她们仍然在她的培养工作上花了很多力气。”
“再其次,南方组的多数成员都有过一段相似的经历。根据其他魔法少女的口述,美国织莉子,日向爱娜 (ひなた あいな),还有三郎子海来 (みろこ みくる),她们三人在契约之初都有过一段行侠仗义的生活。这也和她们以前的故事不无关系。作为失足政治家的女儿,织莉子在魔法少女生活的最初几个月里一直在追踪揭发父亲的生前同谋。日向是一起谋杀纵火案的幸存者,而三郎子则遭到过强奸。两人契约之后的最初行动都是复仇。在杀死仇人之后,她们也曾经立志狩猎过其他的类似罪犯。但三人的行为最终都变得难以捉摸。她们开始因为不可理喻的小罪而轻易杀人。只有织莉子还在表面上维持着起码的理性。”
“尽管如此,至少当时三人的杀戮行为背后还总是能找到一定的理由。但在她们结成了南方组之后,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她们突然开始集中对付其他的魔法少女,而她们所杀的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是无辜的。换句话说,她们终于彻底‘堕入邪恶’了。直至今日,人们仍然难以解释为什么她们的行为会有这样的突然转变。”
“最后,可能也是最值得关注的一点,则是在南方组的后期受害者之间发现的某种联系。被她们所杀的魔法少女往往是团队中最喜怒无常、离群索居、或是暴躁易怒的一员 —— 如果还有人愿意和她们组队的话。也就是说,她们杀掉的那些人往往是最像她们本人的那些。不过必须注意到,也有一小部分的受害者并没有显示出类似的迹象。”
〈“而给这一切蒙上一层疑云的则是织莉子的预知能力。大家公认,她是那个时代最强的预言者,而在她之后类似的能力则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多数观察家都对两件事迷惑不解:为什么她会在一次单纯的魔兽袭击中丧生(就算规模很大),以及为什么一个知道未来走向的人会那样胡乱行事(至少表面上显得如此)。很多人都认为,其实南方组一切行为的出发点都是来自织莉子的预知内容,她对由真的保护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从这一点看来,由真的幸存就成了问题的关键。而同样变得重要的,就是南方组在见泷原四人组的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不可或缺的作用,这和官方记载也完全相符:她们的存在导致杏子和麻美不得不放下成见,重新走到一起。同时她们也迫使临近的几个团队开始进行有限度的合作。她们令人难忘的诸般恶行也对行会的创始章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而由真后来则成为了见泷原四人组乃至行会的关键成员。”〉③
—— 魔法少女 克莱丽丝・凡・罗萨姆,在线论文:关于见泷原四人组的一些思考。〈〉③代表只有密级三或以上才能阅览。
杏子睁开眼睛,看着她当作床铺的狭窄壁橱的木质天花板。她梦见什么了?
…… 潜艇?人鱼?
唉,我做梦总是乱七八糟的,她想。
她靠着旁边的桌子坐了起来,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呀声。
她伸手够着旁边的台灯开关。虽然从来没有在人前承认过,但她喜欢这个陈旧小房间的原因并非像她刻意表现出来的那样,是出于老人的古板。真正的原因是这样的房间可以勾起她童年的回忆。
她们当时的生活很简单,而在父亲被教会除名之后就更是如此了。天知道他是怎么保住那所教堂的,但他还是做到了。她和小桃只听说他花了很多钱。她们理应没有的钱。
这其实也不算太出格。教会其实早就对他们看不顺眼了。她父亲负责的只是一个边远的孤立教区,而他本人的过度狂信也早就让他和教会本部貌合神离。也许教会非常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个麻烦,也就不介意给他留个临别赠礼了。
也许吧。
她还记得那一天,爸爸妈妈给她俩买了一张带上下铺的新床,她和小桃都高兴坏了。之前两人只能挤在一张窄褥子上一起睡。虽说杏子暗地里挺喜欢那种感觉的,但毕竟有时候还是很不方便。
她还记得那时她爸爸满脸汗水的微笑。作为一个文弱书生,一个人把一张大床拼起来可并不轻松。
这就是她留恋此地的另一个原因。这可以让她不至于忘记一无所有的那段时光,也不至于忘记自己最初许愿的理由。这可以让她守住宁静和谦卑,不至于迷失在单纯的物质享受里。
“再睡五分钟,” 躺在身旁的女孩嘟哝着,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慵懒的动作不知是想要拉住她,还是想要推她走。
这是麻希,她最小的徒弟,只有二十一岁。
说实话,杏子已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了。是怀念童年有人睡在身边的感觉?或者对什么感到欲求不满?
她摇了摇头。搞不清楚啊。
和那一代的很多人一样,她也有过一段纵情享乐的时光。大概是两世纪前,统一战争刚刚结束,行会的重要使命也告一段落。那时,她和所有人一样抛开工作,整天或是饮酒作乐,或是偷偷勾搭年纪还够不上她零头的小女孩。到了她这个岁数,让女孩子投怀送抱已经变得轻而易举了。
最后她还是厌倦了这一切,但那个时候她在魔法少女当中的形象早就毁得一干二净了。麻美还算好的,焰和由真的嘲笑和挖苦才真叫难以忍受。按道理不说别人,起码由真应该在这方面收敛点吧?但是大家的笑柄总是杏子,由真是不可侵犯的。
当然这里也有杏子本人的原因。由真是她的小妹妹,不准别人欺负的。
口头上她总是对各种揶揄矢口否认,但是私下里,她也明白谣言背后总是有一颗真实的种子。
无论如何,这一切已经成为历史,她也找到了新的人生 —— 虽说偶尔还会犯犯老毛病。
也没有那么糟糕不是吗?她的原则一向是大家自愿。
“麻希,你根本用不着睡觉,” 杏子站了起来,转身用膝盖顶了顶她。“说好了只眯瞪一小时的。理论上,这已经够你活动一个月的了。打起精神,打开开关,然后给我起来。你有巡逻任务的。”
杏子看着床上的女孩。麻希倔强地闭着眼睛,隐秘的部位在被子底下若隐若现。
杏子咽了口唾沫。为什么她偏偏就这么像沙 ——
“啊,随便你吧!” 杏子说道,突然从椅子上抓下衣服,胡乱套在了身上。她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但其实她只是想赶紧逃离这个房间。
她甩上房门,向教堂前半边走去。
杏子一边走着,一边欣赏着教堂两半部分的明暗对比。阴森老旧的简陋后半,和宽敞明亮充满现代气息的前半。整座建筑的设计主旨就是对比,光与暗,希望与绝望。这种设计很适合教团的总部圣堂(简称教堂)。
她经过一条走廊,和路过的教徒打着招呼。和他父亲原本的那座教堂类似,她右边的整面墙都是彩色玻璃。初升的阳光照了进来,把走廊和里面的人们映成了红黄蓝绿的四色。
但在现在的杏子看来,阳光也显得没有平时那么明亮了。
“早上好,杏子,” 帕特里西亚迎面走来,打了个招呼,示意有事要说。
“早上好,” 杏子回应着,停了下来。她有什么事?
“今天是谁?” 帕特里西亚问,彩色的阳光把她脸上的笑容映得越发暧昧。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杏子有些不耐,下意识地回答。“不过要是再过一刻钟她还没出来的话,你就进去把她踹起来好了。”
“没问题,” 帕特里西亚说,偏着头耸了耸肩。她俩都知道其实不可能发生这种事。不管态度如何,十分钟以内麻希肯定会起床。再晚的话巡逻就要迟到了。就算她所属的巡逻队有点特殊,军规还是要遵守的。杏子的徒弟可不会这么傻。
“对了,作为身体强化专家,我和浅香一点钟要见一趟良子,” 帕特里西亚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脸。“我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还有,呃,克莱丽丝姐妹想知道你今天早上的布道会还要不要办。昨天晚上你就没来。”
教团的高层成员之间互相以 “姐妹” 相称。这还是创始之初杏子带的头。开始连杏子本人都觉得有点小题大作,但是后来说着说着大家也就习惯了。毕竟,这个称谓也算是应景。
不过杏子本人还是坚持没有加上这个后缀。她是杏子,大家都认识。至于 “嬷嬷” 这种称呼,她就更是坚决反对了。
“告诉她我会换到下午,” 杏子说。“我要出去办点事。”
“客人们会失望的,” 帕特里西亚说,微微带了点教训的口气。“很多人这时候过来就是为了看你一眼,等不到下午她们就得走了。”
“我知道,” 杏子说,深深鞠了一躬表示歉意。“但这件事很重要。代我向大家道歉。”
帕特里西亚点了点头,然后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端。这种事其实用短信或者念话就可以解决,但是教团在某些方面比较复古。
杏子也继续向外面走去。其实从后门走更快,麻美昨天就是从那儿进来的。但是今天杏子需要让大家都目击到她的行动。她和人们打着招呼,有 “姐妹”,有 “侍尼”,也有普通信徒。她或是合掌致意,或是礼貌点头,或是出声祝福。
她甚至在‘缎带之间’的大门前面停住脚步,对一个女孩手里抱着的婴儿夸了两句。夸夸小孩总没坏处。
但这还是让她有点不自在。没错,对现在的魔法少女们来说,结婚生子已经比过去简单多了,只要你能设法逃过兵役就行(比如成为政府或者行会的官员)。但这并不意味着这种做法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前线的人会眼红的。
战争已经对行会里的平等氛围造成了很大影响。自己人还是别再推一把了吧。
嗯……
给这个话题加上 “之后仔细看看” 的标记。也许下次领导委员会开会的时候我可以提一下。还有,待会提醒我再仔细想想,也许下午的布道会上可以拿来讲讲。顺便强调一下魔法少女万众一心什么的。
了解,她的战术电脑用心灵感应答道,“声音” 显得机械而死板。杏子也考虑过要不要去申请一个新版的,听麻美说要比现在这个好上不少。
但她最后还是拖了下来。反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种技术革新都是从上到下依次推广的,作为中将,她不出两年肯定就会被叫去升级。最后总能到手嘛。
杏子没有走正大门。她的确需要让别人看到她离开,但是今天,她并不希望有太多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
所以,她沿着正厅边缘的走廊绕了一圈,在经过侧门的时候向大家挥手告别 —— 然后猛地扎进了一部藏在墙后不太起眼的电梯。
这栋建筑的地上部分是希望教的总部教堂。后半部分沿用了她家里当年那座教堂的古典风格,前半部分则是现代常见的金属 - 玻璃结构。
而建筑的地下部分则是一座设施完善的军火库,里面不仅备有大量的武器,还配备了医院、生活区、以及兵工厂。更下面则连接着见泷原地区的 “最终地下要塞”。那东西的建造是为了应对最坏情况:对地球本土的直接袭击。
她钻进的只是大楼各处散布的电梯中的一部。现在里面除了她以外只有一位乘客。她是麻希所属的巡逻队的一名队员,正要下去和其他人会合。两人聊起了天。那女孩说麻希没有和她们一起吃早饭,大家都很担心。
杏子好不容易才板住了脸。
谢天谢地,杏子的目的地只到地下一层。
右转,前走三米,再右转,然后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地:在地下通道侧面挖出的一个小平台。这里的围墙从地板到屋顶贴满了各种纸张,每一张都是某人的业余画作。这是本地驻军(全员魔法少女)的社交生活之一。
这条通道只是这栋建筑的地下出入口之一。这些地下入口只有本地驻军,以及前来办事的魔法少女或者政府官员才能使用。其他人只能走地上的教堂正门。甚至连汽车都知道这一点:除非你特别指定,否则它们只会把你载到正大门。知道这些地下入口的人并不多。
她拄着下巴,欣赏着墙上的画作。这是 “业余” 没错,但并不等于水平不高 —— 让人惊艳的作品比比皆是。这种事情主要还是取决于作者的年龄,以及她对绘画的热衷程度。墙上的很多作品都堪称名画:孵化者,灵魂宝石,魔法少女的战斗场面,麻美元帅在她旗舰(格奥尔基・康斯坦丁诺维奇・朱可夫号)的舰桥上微笑致意,杏子在一群教徒面前讲道 —— 她觉得画里的圣光比她自己平时发出来的多不少。
但在如云的佳作之中,还是有一幅特别的作品吸引了杏子的眼球。画面上勾勒着细腻的水彩,焰把天使般的白翼折了起来,想要拜倒在地,但却遭到了女神的拒绝。
女神的形象一如既往地表现出了教团所知的那些暧昧细节,并在脸上留了空白。虽然二十年来缎带不断给人带来神启,但谁都没有看到过女神的脸。唯一知道女神长相的只有焰,而她们还在等待着她的归来。
不管作者是谁,她显然积极地搜集了最近的神启内容。比如波浪般的长发,比如身上的白袍,比如若隐若现的翅膀 ——
杏子皱起了眉头。传统上女神的形象都是纯白的。毕竟,呃,看到她的人都这么说。身影朦胧,好像笼罩了一层白雾 —— 杏子也亲眼见过。
但在这幅画里,作者用细致入微的笔触在女神的头发里描上了一层超脱尘世的粉色。而且…… 以前有人把头发画到过这么长吗?
教团的任何一份官方记录里都没有这种说法。杏子显然是最清楚不过的。
她眨了眨眼,仔细搜寻着作者签名 —— 然后大吃了一惊。
“岸田麻希”
天啊,她想。我不知道她的水平居然到了这种地步。我还以为 ——
她切断了这个念头,然后想到了另一件事。
但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神启……
杏子想了想该怎么办。
然后她给麻希发了个短信,纯文本的,问她女神头发颜色的事。
没有回音。她还在睡吗?
过了会儿,她叹了口气。算了,她们过得开心比什么都好。
杏子转身看着自己的车。这么半天它一直在等着她。
姐姐你想找我聊聊是吗?早上杏子联系由真的时候,对方是这么说的。那真是凑巧了!我今天正好在见泷原,而且 —— 算了,不说别的了,我抽点时间。两小时如何?当然,地点是政府关系部大楼。
这的确是凑巧,杏子甚至还没跟由真强调一定得亲自见面 —— 为了安全。
杏子走进了她那全金属的锥形豪车。
严格来说,她也许应该在通道外面步行前往,就像麻美那样。但既然对方是由真,要抹去她的出行记录应该也并非难事。
“提醒,” 她刚一进去就听到了车的声音,悦耳的女性机械音是所有交通公司的最爱。“按计划,五分钟后将开始下雨。请您做好准备。”
啊 x,杏子想。刚才明明还是大太阳的!
嘛,反正也没关系。她也用不着走路。
通过思维指令,她示意车子出发。
放下座椅,杏子躺在上面,看着车顶绘出的虚拟蓝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在由真刚满十五岁的时候,她们去乡下旅行过三天。那次旅行可没有听起来这么轻描淡写,甚至说是大费周折也不为过 —— 她们先得花上好几周积攒悲叹立方,然后全都送给大学组,拜托她们帮自己照看三天的地盘。她们还得和途经地盘的所有魔法少女事先打个招呼,解释原由,说明自己没有不良企图。
不过在南方组消失之后,事情还是好办多了。在她们还在的时候,这样的旅行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几人事先联系过,借住在了当地一位魔法少女家里。因为平时要照看这片地广人稀的地盘,女主人很高兴能有几个伴儿聊天,当然作为见面礼的一小堆悲叹立方也起了不少作用。
不过这一切的麻烦都是值得的。她们所有人都在城市里出生长大,从没来过乡下。而由真快乐的样子甚至让杏子感到隐隐心痛。她在草地上跑来跑去,兴奋地搂住那只满脸不耐的绵羊。
她们在准备的时候一直瞒着由真 —— 如果她事先知道的话肯定会劝她们放弃的。但是由真曾经和她们说起过自己童年的事,她父母给她留下的唯一幸福记忆就是一次郊外远足。
她们都很清楚这样的回忆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重要。甚至连焰也反常地有点感伤,情不自禁地说要是女神也能在这里该有多好。那也是她第一次在女主人面前违反麻美她们设置的禁令:‘不准提到女神什么的’。嘛,算了。
杏子有时会猜测女神生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因为焰唯一说明过的一点就是,女神曾经是也个和她们一样的普通人类。
聪明,阳光,无私,舍己为人。焰的只言片语间总是流露出这样的感觉,而这也是她和她的神学家们能找到的唯一材料。但从这点材料里推想女神人类时的性格其实也不困难。只要把神灵一般的纯洁和仁爱汇集到人的身上……
杏子叹了口气。其实这一切很美,但过去那个玩世不恭的自己一直拒绝相信,直到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才……
焰,你到底去哪儿了呢?
车内虚拟的蓝天渐渐消失,重新显示出了地道之外的无数透明管道。管道之上是灰色的乌云,衬着外面的大雨。车随即开出了地道,猛烈的雨滴一下子模糊了她的视线。
头顶的通道里无数车辆呼啸而过,载着市民们在城市里来回穿梭。就算材料工程师们再怎么改进管道的透明度,在这么下面的地方也不可能看到正经的天空。除非给每辆车安一个军用隐形。
而这些通道总是在潜意识里提醒她,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童年时代的那个城市了。
当年她们一直宠着由真,甚至可以说是溺爱。四人都是小小年纪就历尽坎坷,但她们三个都没有小到由真那种程度。
杏子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一切。
对她来说,由真可以让她联想起自己的妹妹,这就足够了。
她第一次见到由真是在焰加入之后不久,离她那莫名其妙的人格转变还有好几周。
杏子当时还在带她上道。在明媚的阳光下,两人正在地盘边缘跟踪着一群魔兽。杏子带着焰在屋顶上跳来跳去,同时教给她追踪魔兽的各种法门。
停,杏子命令道,口气比平时多了几分严厉。她在一座换气装置上面来了个急刹车。下来。
“什么事?” 焰问道。她出现在了杏子正上方,白色的羽翼在下面投出一片阴影。她悬停了一会,然后驱散了翅膀,落在了杏子旁边,三股辫在身后摇摆。
杏子掏出了她的崭新手机。麻美在念话范围之外,所以她们不得不采用一点技术手段。
“麻美。抱歉打扰了。南方组又来捣乱。马上过来。我们等你。问丘比我们在哪儿,” 杏子对这东西还是不太适应,一个假名一个假名地敲着短信。
虽然丘比口头上总是号称 “不会偏袒哪边”,但是它在对付南方组的事情上还是帮了不少忙。有时候甚至会主动给她们一些建议。
它甚至还解释过一次这么做的理由。南方组杀死的其他魔法少女数量远远高于平均值,而且她们强行占了一块自己根本顾不过来的大地盘,这常常导致出现的魔兽直到自然消散都来不及处理,以致让悲叹立方白白流失。这很缺乏效率,它说,我们孵化者已经对和织莉子契约的事情感到后悔了。
“怎么了?” 焰问道,一边眯着眼盯着杏子的脸。虽说在大家的劝说下,焰已经用魔法摆脱了眼镜的烦恼(想想战斗的时候这有多危险!),但是有时候毕竟还是积习难改。
“集中精神,” 杏子说。“你能感应到她们对吧?在和魔兽战斗的。”
焰转头看着远处的地平线,皱了皱鼻子。
"能感觉到," 她说。“其他魔法少女?”
“她们可不是一般的魔法少女,” 杏子解释道,一边扫了眼手机,发现麻美回了句 “十分钟就到”。“那是南方组。就是我们一直跟你说的那伙人。她们从来不按规矩行事。不要使用太多魔法。”
“噢,” 焰说,语调里带着她特有的弱气。“真不巧。”
杏子闭上眼睛,试图分辨远处不断流动的混乱魔力。魔兽,这个肯定有。呉纪莉香,美国织莉子,那个天杀的日向爱娜,还有 ——
杏子偏了偏头,一时有些难以相信。
一个新人!她说。或者至少是一个我没见过的人。这就有趣了。
“现在怎么办?” 焰问。“和她们谈谈?”
“从现在起,我们一律只用私人念话交流,” 杏子教训道。“除非你还想在开打之前自报家门。”
“我们要和她们开 —— 开打?” 焰问。
杏子露出了小恶魔般的笑容。
“不用怕,” 她安慰道。“跟着我们做就可以了。她们还不知道你的存在。我觉得我们可以靠你这张底牌给她们来一下狠的。”
杏子感到左边有什么正在接近。是麻美。
杏子!焰!我已经进入念话范围了,麻美说,语气急迫。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们又在考验我们的耐心了,杏子说。在我们的地盘上打魔兽。
自从麻美第一次碰见她们开始,南方组就是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当时杏子刚和麻美吵架闹翻,南方组也还不是一个正式团体,只有织莉子和纪莉香两个人。她们以折磨麻美为乐,经常从旁破坏她的狩猎,或者突然冒出来偷袭。
一对一的话,麻美对付纪莉香不成问题,甚至和织莉子也可以一战,但是二对一就完全没有悬念了。
最终,在她们像是纯粹为了取乐一样把麻美的房间砸了个稀烂之后,她爆发了。麻美看着变成碎片的茶壶和家具,在自己平静生活的废墟中嚎啕大哭。然后她做了件蠢事:她主动进攻了。
当然,杏子没有亲眼目睹这一切。这都是麻美后来告诉她的。
为了报复,麻美不计后果地跑到了相当靠南的位置。连杏子在自己的地盘上都能感知到她的猛烈攻击 —— 这其实比想象中简单很多,杏子对麻美的魔力很熟悉,而且当时的麻美简直 “亮” 得像一颗超新星。
当杏子终于赶到的时候,她看到的是麻美脸上带着毫无掩饰的狂怒,不要钱一样地召唤着火绳枪,一次又一次地发射着 Tiro Finale。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她甚至顾不上喊出她那招牌式的招式名称。
那副样子让人非常不安,直到那时为止,杏子都没有见过麻美发怒的样子。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而且很显然,无论状态如何,麻美仍然处于劣势。那种进攻根本不可能持久。
所以,尽管她在离开麻美时撂下了那样的狠话,她还是插手了。她很清楚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能是麻美的错,虽说麻美的眼神里已经明显透出了杀意。
最后,织莉子和纪莉香选择了撤退,而把麻美重新扶起来就变成了杏子的事情。她帮麻美打扫了房间,然后拿出了自己储蓄的悲叹立方给她补充了消耗的魔力。
杏子很清楚家被毁掉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在那以后,织莉子也没有放过杏子。杏子没有一个可以砸掉的家,但是连续不断的袭击耗尽了她的积蓄,让杏子不得不开始把控制区域向北转移。而麻美则不停地过来 “偿还” 欠她的悲叹立方,明显是想要再续前缘。
而南方组的正式出现也就是在那一阵。某一天,织莉子和纪莉香带着两个新人出现在她的地盘上,也不知她们是哪里找来了这么两位比纪莉香还要疯狂的神人。
其中一个是日向爱娜,总是狂笑着号称要把各种东西烧光,“用她的净化之炎驱除他们的罪孽”。她不但杀人成性,而且总喜欢说那些被害者怎么怎么该死。
三郎子海来外表比她文静很多,但其实也是一丘之貉,整天在心里想着寒冷能够带来怎样的宁静,如果把她们都冻成冰块的话世界会有多么美妙。当然,“在心里想着” 这部分是杏子的一厢情愿,如果她没有把想法全都用念话说出来的话倒也不至于那么毛骨悚然。
杏子知道什么叫大势已去,赶忙逃回了见泷原,重新加入了麻美的队伍。
这也不是坏事。在她的…… 个人悲剧之后,她告诉麻美分开对两个人都好,但事实很快就证明了这个说法有多么荒谬。现在就连杏子也必须承认,她们再不联手的话,两个人马上都要完蛋。
无论杏子变成了什么样,她还是想要活下去。这是她最低限度的决心。
但是就算两人联手,她们还是守不住自己的地盘。四对二的实力差距太悬殊了,尤其是这四个人里还有一位可以通过预知未来指挥另外三人作战。
她们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全身保命,一边收集着悲叹立方,一边对在地盘边缘骚扰挑衅的敌人咬牙切齿。
但有了焰之后,一切就不一样了。
她们人齐吗?麻美问。
不。三郎子海来好像不在,但她们找了个新人。
新人?麻美说,念话里透出了一丝担忧。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没错,杏子说。但我们得利用好这个机会。她们现在少个人,而我们这边多了一个,正好可以趁机警告她们一下。如果光是因为害怕新人的未知能力就夹着尾巴逃走的话,就会显得太软弱了。
我也同意,不出杏子所料,麻美赞同道。而且,她们恐怕已经注意到焰的存在了,所以很可能我们也根本没有什么需要保密的。
更不用说想要偷袭织莉子根本就是天方夜谭,那该死的预知能力,杏子补了一句。
对,麻美说。
“好的,焰,” 杏子说,看着旁边黑发女孩的眼睛。“记住我们告诉你的事情,尤其是关于织莉子。我们的一切行动都在她们意料之中,所以不要冒险。我知道你以前没有和其他魔法少女作战的经验,但是这次未必需要真的开打。最好情况下,等织莉子一看到你的力量,她们就会自行撤退。”
“如果她们没有呢?” 焰问道,眼神里透出一丝恐惧。
“那就尽力而为吧,” 杏子说着,笑了笑让她放心。“新人就老老实实躲在后面好了,记着用结界罩住我们,有机会就射几箭。注意保护灵魂宝石:魔兽们或许不会特别朝着那儿打,但我敢打赌她们会这么干。”
“好的,” 焰点了点头,表情坚定了起来。
出于策略,杏子隐瞒了一件事情:如果织莉子主动参战的话,那她多半是有获胜的把握的。而如果一个预知未来的人有把握获胜的话……
x,真是讨厌的能力!杏子想。
“下午好,佐仓同学、晓美同学,” 麻美说着,落在了她们身后,还是一如既往的礼数周到。
“那就上吧,” 杏子说着,发动魔力飞了出去。“减少魔法使用,别开翅膀。尝试一下偷袭也没有坏处。”
“我平时可不用跑这么多路的,” 焰抱怨着,很辛苦才跟上了她们的脚步。
几乎是一瞬间,她们就进入了瘴气里,站到了位置上。下面一群魔兽正在集中火力,想要打到它们中间的两个女孩,但总是落空。在他们眼前,纪莉香用爪子撕裂了两个魔兽,然后一跃而起,在空中优雅地转了个身,落在圈外。在她的减速结界影响之下,外围的几个魔兽动作明显一滞。再加上来自织莉子的预言,它们发出的光线已经对纪莉香毫无威胁。后方的魔兽想要上前增援,但也被减速结界抓住,一时间挤作了一团。
另一个人穿着一身比杏子深一点的血红色。她从刚才正在牵制的那群魔兽身边跳开,用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到了减速结界旁边,脚下伸出两条火舌,根本就像装了火箭一样。她举起顶部燃烧着火球的血红权杖,然后整群魔兽都在冲天而起的烈焰中灰飞烟灭。她愉快地呵呵大笑。
火焰法师日向,绰号 “血红” 或是 “疯子”,人生旅途中铺满了被她 “净化” 掉的烧焦尸体。杏子完全搞不懂织莉子是怎么劝她加入的。
纪莉香身后的人行道上,一身白衣的织莉子站在安全距离以外,像幽灵一样静静看着。而一旁拉着她手的绿衣小女孩应该就是那个新人了。
她还这么小!杏子忍不住惊叹道。她怎么跟那帮人混在一起的?小孩子在那种人跟前不消一个照面就会被吃掉的。
可能是一种伪装,麻美一本正经地答道。她可能故意减小了自己的肉体年龄。这就说得通了。织莉子的队员们都相当特别。
我看可不像,杏子说。看看她们的样子!我可不觉得纪莉香会允许其他人那么牵着织莉子的手,除非是真正的小孩子。
佐仓同学,这种主观臆断可不够稳妥,麻美说。无论如何,看上去她们还没有注意到我们。该出场了,女士们。跳到那边的小楼上,远程射击!
焰的身上爆发出一股魔力。杏子感到力量涌了上来,温暖的感觉令人沉迷。这就是焰的结界。
她们一跃而起。焰展开翅膀,在弓上搭了整整一把箭。杏子伸长手臂,在三人周围召出了密林般的长枪,准备俯冲。麻美展开双手,用火绳枪填补了枪林的缝隙,整个天空几乎都要为之一暗。
最后,她召出了她那招牌式的 “火绳炮”,和其它武器一起指着下方。炮身足足比她的身子大了四倍。
“Tiro Finale!” 她全力喊了出来。铅弹、长矛和紫色的弓箭如同一道烧尽一切的业火,袭向了南方组的四个人。她们脚下的地面顿时四分五裂。要不是瘴气扭曲了现实的话,明天早上修路的人就有不少事情要做了。
杏子和麻美优雅地落在了下面的另一栋楼顶上。稍后焰也借助翅膀平稳着陆。
她们躲开了,杏子怕焰突然松懈下来,提醒了她一句。
“很漂亮,” 纪莉香说着,也跳上了她们所在的房顶,和她们相距不到七米。她舔了一下手上的爪子 —— 恶心的小动作。
显然,她们还不至于连这个都躲不开。你很难指望能够成功偷袭一支织莉子带领的队伍 —— 她只要在最后关头提醒所有人躲开就可以了。她的 “时间感” 还是什么的总能提前作出警报。
要打败她们只能靠消耗战。
“刚才的焰火浪费了不少魔力吧,” 日向爱娜挑衅着,在纪莉香身边出现。“连 Tiro Finale 都上了。现在要干掉你们这群傻瓜可就轻松多了。”
“请随意想象吧,” 麻美说,语调冰冷而高傲。
最后,织莉子本人也过来了,带着那个神秘的绿衣小孩。她笨拙地握住手里的大锤,掩饰着自己的紧张。杏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就是她的真实年龄。
“这孩子是谁?” 麻美冷笑着问。“没看出来你也喜欢小羊羔啊。”
“小羊羔” 是海来喜欢的说法。通过这句话,麻美既是在提醒对方她们现在少了个人,也是在点出她们的异常举动。至于她的冷笑 —— 嘛,麻美一见到织莉子就会按奈不住。
“这话我可以原样奉还,” 织莉子说,高贵冷艳的态度和麻美如出一辙。“但是你就喜欢做这种傻事,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这位小由真可是很厉害的。”
在麻美和织莉子对峙的同时,杏子用一只耳朵留意着她们的对话,但她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了另一件事情上。
喂,新人,她发着私人念话。由真,对吧?
你只配叫我千岁小姐,女孩看着杏子的眼睛回答道。她试图表现出敌意,但显然并不成功。
杏子已经完全确信了。
你刚刚契约就和她们这种家伙搅在一起干什么?杏子一边说,一边仔细地把视线定在了织莉子身上,没有看着由真。我现在可以警告你:她们都是疯子。和她们一起混,你活不了多久的。
杏子察觉到,她开始生气了。
她们救了我的命!她们不可能是坏人!
杏子什么也没说,只是不置可否地冷哼了一声。
救了你的命?肯定不是故意的。你很快就会看到她们的本性的。
我说了 ——
听着,我感觉你本性不坏,杏子打断了她。你现在可能无法相信,但是我们也是好人。起码比你现在的同伴好一点。麻美她没有虚张声势。我们三个打赢你们四个根本不成问题。如果你能弃暗投明的话,事情就更简单了。
杏子从眼角里看到了她撅起的小嘴。看来失败了。
她暗自叹了口气。算了,这其实也够了。
“马上滚出我们的地盘,以后再也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麻美威胁说,“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们。”
我们可比你旁边那个臭婊子强多了,杏子说。
“给我住嘴!” 由真终于受不了了,挥舞着她的大锤。“不准污蔑织莉子姐姐!”
她已经两眼冒火,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直接冲上来。
好一个菜鸟,杏子想。还叫她 “姐姐”?这真是…… 挺有意思的。
由真想要迈步上前,但织莉子已经伸手阻止了她。
“不用了,小由真,” 她用安慰的语气说。“我们该走了。”
“哈?” 爱娜转身对着织莉子,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居然要逃跑?老娘一个人就能干掉这群傻 x!”
“你不能,” 织莉子冷冰冰地说。“难道说你在怀疑我吗?这一仗我们赢不了。她们的新人太强了。这里还是先离开比较好。”
“你真这么想?” 爱娜问。“我们比她们多个人!”
织莉子做了个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在说 “预知未来的难道是你吗?”
“没错,” 织莉子说,无奈的语调就像在叹气。“别废话了,走吧。”
她转身跳下了大楼,接着是由真和纪莉香,最后爱娜也悻悻地跳了下去。不过在临走之前,她转过身来,用冷笑的眼神瞪了她们一眼,同时在手上召唤了一个火球,然后一把捏碎了它,就像是在说 “下一个就是你们”。
“对了,我们还会再回来的!” 在离开的路上,织莉子这么喊了一声。
就好像这能让她们的败退显得没那么丢人似的。
她们等了很久,直到敌方四人的魔力特征已经变得无法察觉为止。
“好吧,” 麻美转身对杏子说。“现在可以说是一切顺利。不过你到底跟,呃,由真,说了什么?”
“她姓千岁,” 杏子淡淡地说。“我邀请她弃暗投明。就这个。”
麻美看了她一眼。
“这么做可能没错,但是你至少可以事先跟我们说一声吧?”
“没那个时间,” 杏子耸了耸肩,解释道。“不过我才得没错。她确实是个新人。她们救了她的命,所以现在她还沉浸在英雄崇拜里。我觉得她挺可怜的。”
麻美叹了口气。
“嘛,也许以后还有机会的,” 她说着,手里下意识地玩着自己的头发。“丘比说我们的地盘供养四个魔法少女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她能够在狩猎魔兽的时候出点力。”
“那帮人的确很怪,” 焰突然插嘴评论道。“但是我感觉美国她不像个坏人。”
“她毁了我所有的一切,” 麻美警告说,语气里的不满已经超过了 “隐含” 的程度。“而且她杀了不少人。如果说谁该死的话,那除了她我就想不到别人了。”
说罢,麻美气冲冲地转身走开,跳下了大楼。两人被甩在了一旁。
“我也搞不懂织莉子是怎么回事,” 杏子说着,耸了耸肩,跟了上去。“但是麻美说的也没错,她的确杀了很多人,而且我们也不是在这里装心理医生玩的。别让你的同情心妨碍你完成‘必要的事情’。”
杏子的战术电脑把她的思绪扯回了现实。
麻希终于回短信了。
粉色长发?她的小徒弟问道,好像觉得挺有意思。那是浅香说的。她来看画的时候告诉我,正确的颜色和长度应该是这样这样的。当时我觉得有点怪,毕竟以前大家都是用纯白的。但是她一直很坚持,我也就照做了。看着也不错,对吧?我觉得我画得蛮好的。
杏子用左手做了个夸张的手势。
没错,但你起码应该跟我说一声的!她在通信里吼道。用用脑子!粉发…… 只要我们能跟浅香确认这一点,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目击到的神的颜色!你应该也明白,这会有很重要的神学意义的。毕竟粉色不是一种常见发色。
浅香这家伙有时候真是让人受不了。杏子知道她以前见过神启,而且一直藏着掖着不说出来。如果她坚信那是粉色的话……
司朗浅香 (しろう あさか),算你有种!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要瞒着我们!
杏子咬了咬牙,然后试图从刚才回忆中断的地方继续开始。
杏子再次近距离看见由真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沙耶加那事已经过去,焰也完成了她的 “转变”。
这段时间她们和南方组自然还是遭遇过几次的,但是每次由真都不知为何没有跟着她们。
这次则是一个纯粹的巧合,人生中数不胜数的偶遇之一。
杏子正在往家走 —— 也就是要回麻美那里。她一手拎着一大包食材,一手拿着啃了半拉的鯛鱼烧,正在享受着世界的美好。毕竟,当满腹的保障是如此之近的时候,你很难想到什么难过的念头。
不过她还有一件事要办。昨天麻美家里的毛巾架掉了下来,肇事原因是杏子兴奋过头的一拽。如果杏子一个人住的话根本不会在乎这事,但是麻美可不会容忍这种邋遢习惯。
所以现在她走进了一家大型五金店,一手拎着刚买的菜,另一只手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要买哪个型号的毛巾架。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当时她正在帮着麻美修理被织莉子破坏的房间,从未来过五金店的杏子面对着整排整排不知用途的金属物体,感觉自己就像个外星人一样。直到现在,她还是会觉得有点无所适从。
我只需要买一件东西,杏子想着,咬了一口嘴里的鱼形豆沙点心。最坏情况也不过是找人问问罢了。不会有那么困难吧?
某个不明物体,或者应该说是某人,从侧面撞上了她。
算了,这就是她在大门口傻站着的报应。
“对不起 ——” 她下意识地道歉,眼神低垂。
“不,是我不对,” 她下面的小孩打断道。“我没看路 ——”
杏子嘴里叼着半块鯛鱼烧,和由真对视了长长的一眼。
由真突然瞪大了眼睛,然后转身就跑。
但是杏子反应得更快,一把抓住了她,先堵住了她的嘴,然后把她拖到门外。接着杏子像抱小孩一样把由真连人带包一把抱了起来,转过街角钻进了一条小胡同,速度比正常步速稍稍快了一点。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 随便拎起一个小孩抱走,同时用特殊的抱法不动声色地束缚住她的行动。
这根本没有什么奇怪的……
她真的希望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起码,她可以待会返回去,毁掉安全录像。就像过去一样……
放开我,臭婊子!怀里的小女孩骂道。你她 x 的想干吗?
突如其来的激烈语言让杏子浑身一颤。看来和南方组混在一起也难免会有些副作用。
我也想问同样的事情,小由真,杏子说。这是我们的地盘。平时我们不会在乎其他的魔法少女来买个东西什么的,但是你应该很清楚你们是例外。你的织莉子英雄大人毁了麻美的家,这可绝对是越线了。我们也警告过你。
谁允许你叫得这么亲热的?小女孩虚张声势道。放开我!
你得先保证不会喊人或者逃跑,杏子说。我不想伤害你,只是想聊聊。或者你想浪费魔力试试能不能从我手里挣脱?
小女孩仰头看着她。眼神里有点丧气,但并没有太多的愤怒或仇恨。杏子对她的性格估计得很准。
好吧,她说。
杏子先是松开了她的嘴,看到她并没有大喊之后,再把她重新放到了地上。
一瞬间,杏子感觉由真在动着逃跑的念头。
我说了,我不打算伤害你,杏子赶紧用念话打断了她。
她本来想用嘴说的,但是她觉得公然出声威胁小孩恐怕不太好。
你想干嘛?由真说,游移的眼神还在寻找着逃跑路线。
“最近过得怎么样?” 杏子问着,一边检查着鯛鱼烧的尾巴。很好,很好,一块都没有少。
“什么?” 由真问,用不知所谓的眼神看着她。
“我就是这个意思,” 杏子说,仔细观察着由真的反应。“你过得怎么样?恐怕不会太好吧,天天和那么一群疯女人搅在一起。至少你没有和谁一起住吧?”
杏子看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
“没什么,” 由真说,声音里仍然带着警戒和敌意。“如果你非要问的话,我和织莉子住在一起。她人很好。”
但杏子注意到这次由真并没有对 “疯女人” 这一点进行反驳。另外,无论状况如何,由真仍然没有完全把她当作敌人,否则她根本不会说这么多。这样一个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和织莉子混在一起的?
“你说谎,” 杏子直接反驳道。
她试图从由真的脸上读出更多信息,看见她微微一抖,然后刚才那丝痛苦再次闪过。
杏子咬了咬牙。
“至少告诉我她们没有对你做什么吧?” 她说着,让自己的义愤稍微流露出了一点。“那种人可不会随便放过你的,除非织莉子能够握住她们的缰绳。”
“她们没有!” 由真回答得有些过于急促,看着杏子的眼神就像车灯前的小鹿。“织莉子一直在保护我的。”
“织莉子也不可能总是护着你,” 杏子说。“她不可能总是未卜先知。”
“她当然总能未卜先知,” 由真委屈地说。“她是织莉子。”
啊,对,这我可没话说了。杏子想。
她趁这机会咽下了最后一块鯛鱼烧。
“我听说最近金融街组有一个人失踪了,” 杏子转换了话题。“请问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由真眼里闪过了一阵剧烈的内心挣扎,杏子知道自己猜对了。
当然,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咬着自己的嘴唇。
“你也知道,我的提议仍然有效,” 杏子表示道,稍微前进了一步。“你随时可以加入我们。现在马上过来也没问题。不用非得和她们待在一起的。”
她看着由真揪着自己的裙子。
“我做不到,” 她说着,躲开了视线。“我不能放着那样的织莉子不管。我 ——”
她猛地摇了摇头。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杏子叹了口气,靠在了墙上。
“对了,织莉子买这么一大堆电线想干嘛?” 杏子问。她看见了由真包里的东西。
由真稍微后退了两步,看起来不太自然。
“是我研究用的,” 由真转过视线说。“她在,呃,教导我。”
杏子眨了眨眼。
“你的研究?” 杏子难以置信地问。“是她的研究吧?”
“不要小看我!” 由真怒视着杏子,踮起脚试图站得高一点。“织莉子说过我很有资质的!”
然后在 “资质” 这个词上咬了舌头。
“嗯哼,” 杏子说,她想掩饰一下语气里的不以为然 —— 但没有成功。
不过这很奇怪。织莉子在教导她?她到底在玩儿什么?
杏子又叹了口气,然后把手伸进了自己的购物袋里。
“行了,” 她说着,扔给了她一个苹果(本来是给麻美买的)。“你可以走了。”
由真本能地抓住了丢来的东西,然后眨了眨眼,一时显得不知所措。她显然已经忘了自己还是杏子的 “俘虏” 了。
“我下次一定会更小心的,” 她拙劣地警告着杏子,后退了几步,但手里还是攥着苹果。“下次再抓我可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当然,当然,” 杏子顺口说道。
她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
我真不擅长对付这种事,杏子不无后悔地想。希望她能比沙耶加有个更好的结局吧。
在很多方面,由真的结局确实更好。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的话恐怕并非如此。
之后足足两年,杏子再也没有见过由真。当然从远处瞥见的不算。
后来那天,她们正在巡逻自己地盘的边界,三个人一起。巡逻的时间和三人齐聚都不是巧合 —— 按照约定,她们和附近的其他队伍会在类似的巡逻中照看彼此的侧翼和后方。这都是为了在巡逻和南方组交界的地区时能够更加集中精力警惕她们。
那是一个雨夜,天气说不上舒服,但是就像焰喜欢说的那样,她们的身体早就不用在乎这种事了,而且魔法生成的衣服也不怕弄湿。
城市里的生活起码有一个好处:就算你没有魔法少女的眼力,你也能在这种鬼环境里看得清清楚楚。而对有着强化过的眼力的她们而言,现在的状况和朗朗晴空也差不了多少,甚至还要更省些力气:她们不需要施展力量提防被一般人目击到了。
三人几乎同时停了下来。麻美和杏子站在了一家百货店屋顶,焰飘在她们上面。
你们感觉到了吗?麻美说,你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念话里夹带的怒意。
嗯,杏子说。
一大群魔兽,就在界河的另一边。南方组正在和它们交战。
那是她们地盘的事情,杏子说。和我们没关系。
没这么简单,焰说,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惊奇。她们就要输了。
麻美和杏子同时停了下来,开始验证这个说法。
她说得对,麻美说。三郎子和呉已经没剩什么魔力了,而且我根本感觉不到日向在哪儿。按理说这种规模的战斗她不应该缺席的。
我刚才还能感应道她,焰说。她已经死了。所以我说她们就要输了。
之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那时的杏子只是听着周围的雨声。
这完全不合逻辑,杏子说。这次袭击规模很大,没错,但是她们应该还是能够对付的。她们的能力远不止如此。
所以说大概是你估计有误吧,麻美说。我们要去帮帮她们吗?
还是去吧,焰说。这样下去她们肯定撑不住的,而且我们到那边还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如果现在再不行动的话,等赶到之后就该出现一般人的牺牲者了。而且也不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还会不会有别处的魔法少女感应到这一切。
在她念话的途中,三郎子的反应闪了一闪,也消失了。
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麻美说。我本来是死也不愿意帮助织莉子她们的,但还是去吧。就当是为了拯救那里的平民。
我也同意,杏子说,虽然她心里想着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那就去吧,焰说着,飞了起来。
她们迎着风雨,拼尽全力想要及时赶到,但是距离实在太远了。就在赶去的途中,剩下几人的反应已经在越变越小,闪烁不定。首先是织莉子的反应变弱,然后纪莉香战死,最后织莉子也倒下了。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看到她倒下的这一天,麻美说。
杏子没有在她的语气里听出哪怕一丝仇恨。要不是麻美又失望地补了一句,她肯定得吓一跳:
可惜我没能亲手报仇。
我们已经快到了,焰说。也许我们还来得及救由真。如果说那几个人里面谁还有活下去的价值的话,那绝对得是她。
她能活到现在肯定是其他几个人在保护的结果,麻美说。谁能想到会这样呢?
她在两种现实之间挣扎着:保护着由真的织莉子,还有那个毁掉了她的生活,然后用大笑嘲讽来迎接自己疯狂报复的织莉子 ——
由真!杏子在念话里发出大喊。再坚持一小会!我们马上就来!
她用长矛做了个撑杆跳,想要借此加快一点速度。
没有回应,由真的反应一下子削弱了很多。
再快一点点,杏子鞭策着自己。
我有个办法,麻美说。晓美同学,可以打开你的结界吗?然后我用缎带把所有人绑在你身上。
我看不出来这有什么用,麻美,焰说。我可以抱着你们飞没错,但这样只会把大家都拖慢下来。
但是我可以往后发个 Tiro Finale,麻美解释说。然后把它调成有后坐力的。
意识到了这个方法,杏子睁大了双眼。
然后她放慢脚步,在焰俯冲而下之前回到了和麻美肩并肩的位置。
从焰身上爆发出一股魔力,然后在黄光中传来了麻美缎带特有的温暖束缚,把她的胸部按到了焰的大腿上。接着是一段不短的上升,加上一瞬间的自由落体 —— 焰把翅膀调到了水平飞行模式,然后 ——
“Tiro Finale!” 麻美的清亮嗓音响了起来。
下方的地面化作了无法分辨的残影,瞬间加速的风雨在她胸部如同重拳一般猛地一击。
日向平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不知为何,杏子突然间冒出了这么个念头。
麻美,希望这一发不要打坏什么,焰发着念话。虽然三人贴得很近,但震耳欲聋的风声让她们根本无法直接交谈。
没关系,麻美说。我可以把炮弹驱散掉。
然后她们就进入了瘴气之中。焰全力张开翅膀作为刹车,另外两人也放出魔力进行辅助,最终三人基本停了下来。焰冲下低空,搜寻着她们的目标。
缎带溶解消散,杏子借势冲向了两栋摩天大楼之间的缝隙,眼睛不停扫视着四周。看见向她右边走去的一撮魔兽,她改变了方向,往那里投出了一波长矛。
当她和麻美落到地上的时候,箭矢、长矛和铅弹已经在街上清出了一大片空地。杏子原地转身,想要尽快确定由真灵魂宝石的具体方位。她的反应正在快速消退,但同时又在不停地爆出施法造成的剧烈波动。
“那里!” 麻美指着一条小胡同喊了出来。
杏子转身一看 —— 然后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千岁由真显然已经把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了。她在一群魔兽当中胡乱挥舞着大锤,用超乎常理的速度一次又一次地释放着冲击波。魔兽或是被击毙,或是被推开,但是它们的数量太多了。由真一次又一次地硬扛下足以致命的激光,完全是靠着透支魔力的快速自愈在维持战斗。
她满脸泪痕,两眼通红,目光迷乱,但嘴上却带着笑意。
而她的灵魂宝石几乎已是一片漆黑,只是微微透出一抹绿色。
麻美倒吸了一口冷气,努力想要镇静下来。
当然,这种事情她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
沙耶加,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这样在神志不清的疯狂攻击中耗尽了自己仅剩的最后魔力。
在那之后她们三人一起讨论过,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她们之中某一个人或者她们在乎的人身上,该怎么办。她们已经准备好了应对方案。
“你俩先帮我挡挡魔兽?” 麻美问。
“好,” 焰和杏子同时答道。她们对行动计划早已烂熟于胸,颇有默契地向前冲去。
密集的箭矢命中了魔兽群,顿时打乱了它们的步伐。
杏子将长矛伸展成多节棍。旋转的铁链把魔兽们从绿衣少女的身边挡了开来。
一瞬间,杏子对上了由真的眼神。之后很多年,她都一直后悔自己当初看了那一眼。
然后缎带猛地伸出,把由真捆成了蚕茧一般,将她拉出圈外。
后脑上一记果断的重击,麻美用足以让普通人脑袋搬家的力量把由真打得晕了过去。接着她解开缎带,一把拽下里面的灵魂宝石,用力扔到了天上。由真的身体甚至还没来得及倒下,焰就已经飞上半空接过宝石,向着一百米的高度上升而去。对于火力掩护和结界支援来说还算是在射程之内,但同时这个距离也足以让由真的身体暂时死亡。
最后她们清除了剩下的所有魔兽。
之后的几周显得有些飘渺不实。
当由真再次醒来,或者说活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被紧紧地绑在杏子的床上,灵魂宝石被放在了她够不到的位置,下面垫着一小堆悲叹立方。坐在她身边的则是见泷原三人组 —— 很快就要变成四人了。
她们花了不少时间才让她冷静下来。
足足过了一周,三人才敢放由真离开房间。两周之后她们才敢把灵魂宝石还给她。而尽管由真对她们的库存造成了极大压力,但三人还是过了一个月才敢在狩猎魔兽的时候带上她。
那段时间,由真时不时地会突然嚎啕大哭。就算是众人的宽慰加上麻美的红茶蛋糕,也还是过了好几个月才让由真找回了一点从前的样子。那是一个悲剧,不过她毕竟还是活了下来,杏子对这个结局感到颇为欣慰。
但是,她们还是感到由真心里有什么东西已经坏掉了。而且她在最初的几周里说过的一些事情显得有些对不上号。当时那种反常事态的背后肯定另有隐情。由真哭泣的原因也并非只是哀悼从前队友的死亡。
官方的记述是错误的。小焰那部电影里的版本 —— 杏子在办公室里偷偷看过 —— 则错得更加离谱。但如果事实仅仅是杏子所看见的那一部分的话,那她们根本没有隐瞒的理由。毕竟,虽然那件事对由真来说确实颇为私密,但是在联盟成立之后有很多女孩子,其中不乏高层人士,都经历过同样的事情。这就是所谓的保护性拘束 —— 俗称 “做朋友”—— 在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身边没了灵魂宝石,然后床头坐着一位和蔼可亲的心理医生。虽然以前谈论这种事情确实不大合适,但后来和由真经历过同样处境的人也确实不少。
由真告诉她们全部实情已经又是一年之后的事了。那次,她终于坦白了自己以前的生活,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并且恳求她们为她保密。
那个故事足以扯去这位暗之心创始人的美丽外衣,毁掉她那辛苦树立的纯洁形象,在人们心中那张天真无邪的幼女脸庞上蒙上一层阴影。
所以她们把这个秘密永远埋在了心里。
有一次,大概是在救回由真之后的第二周左右,杏子听见焰和由真在她房间里说着悄悄话。
“你真是这么想的吗?” 由真问。
“你可以不信,” 焰当时这么说。“但这都是真的。作为个人来说,我永远无法原谅织莉子所做的一切,但女神比我善良。所以她的灵魂最终还是可以得到一个归宿,我们大家共同的归宿。”
当时杏子觉得应该私下里告诫一下焰,不要把由真扯到自己的臆想之中。但最后她没有这么做。如果焰能让由真相信这样一个美好谎言的话,应该也没什么不好吧。
讽刺的是,多年以后,真正在布道台上开坛说法宣讲来生的却是杏子。
虽然焰曾经无数次在只言片语中流露过这样的意思,虽然她毫不掩饰自己如何渴求着和女神的再会,但在杏子的记忆里,焰明确说出自己对来生的看法的,只有那一次。
杏子下了车,看着雨滴敲打着头顶的屋檐。这是 “魔法少女行会政府关系部暨执政体魔法少女部联合办公大楼” 的四十层入口。里面坐着这栋楼的女主人,刚刚把外表年龄变回九岁的她俯瞰着人类世界,暗地里施加着自己的影响。
而那些相信阴谋论的人则会说,她其实才是这个世界的真正统治者。
杏子查询了自己的内部时计。
该去见千岁由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