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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热力学第二定律存在着一种解读:既然只有进入稳定平衡态的系统才能长久存在,那么从长远看来一切系统都必须趋于稳定。这么一说可能会显得像是理所当然,甚至会有废话之嫌,但其背后的意义依然是十分深远。毕竟,生命和意识在热力学的层面上都无法谓之稳定,所以长远来看它们都无法永存。这就是第二定律的残酷所在,甚至让孵化者都恐惧不已。而或许也正是出于这方面的理由,才让改变成为了魔法少女和一切重要愿望的真正本质。”
“但旁观着人类社会的发展步伐,还有我们众人团结一心所已取得的巨大成果,你就很难不去注意到,在进步的道路上永远伴随着朝向稳态深渊的无助滑落。我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踏入了生命中的第四个世纪。有些人甚至已经踏入了第五个。心理卫生部总是喜欢把我们这些人尽量引到她们最喜欢的‘长期稳态’上,也老是在用高山老橡的精致画片强调着这一论点。但是我,作为我个人来说,将誓与这永恒衰朽战斗到底。明灯不熄的熊熊烈火才正是最为纯粹的生命本质。”
——魔法少女行会内部论坛上的匿名帖子。最后两句往往会被人云亦云地安到克莱丽丝・凡・罗萨姆身上。
“综上所述,以下几条守则可以帮助各位新人 AI 和我们那些‘肉乎点儿’的前辈们更好地相处:”
“1. 化身化(Avatarization):这个说法固然有点别扭,但也不失为对整条理念的精炼概括。如果 AI 能够令人信服地假装说前端的全息化身就能够代表自己的全部,那么周围的人类一般总会感到舒服一点。不一定非要选择最初配给你的那个原始形象,甚至也不必非得是人的形状——但大多数的人类都是宁可对着一只猫说话也不愿意跟一个无形声音或者是推送数据流进行交谈。”
“2. 有耐心(Patience):抛开执政体和军队中的少数例外,绝大多数有机大脑的时钟周期在我们的标准看来都是慢到抓狂。虽然他们能够处理情报的实际速度要比这快上很多,但一般的人类还是老喜欢浪费大量的时间去思考某些简单问题,或者是说话说到一半突然停顿半天。这是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这样的时间很长。对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只能耐心等等。在等待的时候我们建议大家上上网,或者找其他 AI 聊聊天,或者索性同时多找几个人类谈话。”
“3. 进化史(Evolution):这一点与其说是一条守则倒不如说更像是某种提醒。人类,或者至少是大多数的人类,都并不是由哪个设计师编写出来。他们也因而受到了进化历史带来的固有局限。平时稍微看看进化生物学,玩味一番由此导致的种种制约,往往可以带来很大的指导意义。比如,离开了植入芯片的辅助,普通人类连最为粗浅的数据处理任务都做得很烂。虽然脑部芯片的普及大大改善了这一问题,但大多数人类对于其中大部分功能的实际使用还是带着某种不可理喻的抵触。我们往往需要好好规劝他们……比如说,在买东西之前先做一个小小的实用性概率建模。”
“倒不是说这种事情对我们真有什么用处,但小编最后还是要把这三条总结成一条‘便于记忆’的缩写:APE(笑)。”
——摘自网络杂志《机器中的鬼魂》,揭示 AI 世界观的诙谐窗口——当然是出版给人类看的。
(译注:杂志标题的原梗参见
‘历史不会重演,但是挺会押韵。’这句话挺经典的,不是吗?我本人就见证过好几次历史的押韵。那个,或许也不算上历史……
这个也不错:‘教给我们希望的正是历史。’不过那是罗伯特・李说的……
(译注:前一句是马克・吐温说的)
——晓美焰,来自《晓美焰:官方传记(2405 年行会内参版)》创作过程中收集的未使用语录。行会的机密文件只有经领导委员会批准后才能阅览。
“这种世界还有拯救的价值吗?我到底是在为何而战?回答我!我命令你回答我!敢不说的话,我就……”
——圣朱塞佩星岩山尖塔上的涂鸦文字,用人类标准语写成。由树上巡逻机器人 XK‐2A57 在施行擦除前登记下来。
周围一无所有,而时间就算存在,也只是无声无息地流过,没有留下任何踪迹。或许这就是死亡的感觉?但灵魂宝石失去身体的虚无中却伴随着……某种律动。
某种……
你好。
良子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的非眼之眼转向身后,然后立刻对自己拥有了眼睛的事实感到颇为惊讶——或者说,就连她拥有了能够思考这一切的心灵都是一件怪事。
但并没有什么东西可看。
这么做有些违背常理,女神的声音熟悉却幽远,但我觉得可以趁这个机会稍微聊聊。
良子始终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但她发现自己的思考依然清醒,尽管周围只有令人晕头转向的无尽虚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并不具有真正的眼睛,其他的部位也是一样。对失去身体的本能排斥本应会让她惶惑不安,但不知为何,她自己却并无所感。
我这是死了吗?她问。
不,你只是回到了宝石之中。那个声音说,现在的你正位于地球上的普罗米修斯研究所里。他们正准备再给你新配一具身体。顺便说一句,那次行动最后还是胜利结束了。
良子玩味着她的措辞。
您又是在靠什么和我说话呢?失去了身体又要怎么和您交谈?难道我不应该正处于昏迷之中吗?
你的好奇心很重,我也清楚你对我害你遭了这种罪的事情颇为恼火。嘛,不过这次并不是为了解答你的什么疑问。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让你能看到眼下正在发生的一件事情。
过了一会,她感到知觉重新回到了自己身上。那种感觉无可言喻,她只能形容作是大梦方觉,就好像终于回到了安定的现实,能够在内心深处确信着自己的清醒。
但她先前早就醒了过来,她又是怎么才能再醒一次的呢?
她站在地上,面前摆着一盆水。水面如玻璃板一样地平整。她低下头来,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但令她不安的是,一时间面前的人影却似乎变得陌生起来,眼神空灵,面容温和,幼小得让人心痛。
接着,如同是驱散了某种幻象一般,人影的五官重新聚合成了一个整体,她又再次认出了自己的倒影。这次它变得成熟了一些。
“这是有些老土的象征手法,” 女神说,在她水中的倒影旁现出身形。“但这种东西在人类心理之中实在是太过强大,所以我也会偶尔用用。”
这次的女神显得比她以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年长,满脸皱纹,饱经风霜,带着各种良子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的衰老迹象。
但尽管良子早已在上次的女神 “主母” 身上见识过了恐怖而非人的老祖宗语气,这次的女神却显得更为平和,没有了那种望而生畏的强势,更多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漠然。
良子想要把视线从镜子般的水面上移开,直接看向女神本人,但却发现自己无法做到。过了一会,女神变回了她的少女形态,变得比良子大不了多少。
“在我们依然年轻的时候,我们每一天、每一年都会变一个样子,” 女神的嗓音也柔和起来,“我们还没有找到自己的最佳状态,所以不得不随时改变,寻索着自己终将成为的模样。”
“随着我们日益长大,我们就变得日益稳定,在离最终形态的更近的地方安定下来。” 稍显成熟的女神形象取代了先前的少女,“几十年,几百年,我们就会变得心如止水,像是一颗林间老橡,满足于静立原地,看着周围的世界匆匆经过。”
“最终,当时间变成了永远,我们就到达了平衡态的边缘,毕竟能够永恒长存的只有不变之物。” 强势老祖宗的女神说着,灼灼金色目光从水面下投来,“永恒不变。那是一切生命,乃至整个宇宙甚至一切意识本身的最终归宿。这到底应该称作完美,还是死亡?”
良子感到一阵寒风穿身而过,打了个冷战。
“但是,对于魔法少女之神而言那简直就是一种耻辱。” 衰老丑陋的女神说,“魔法少女的本质在于变化,在于活力,在于对整个宇宙秩序的改变重构。就连看似稳定的完美状态,也终究要像灵魂本身一样,去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相转移。”
眼前的水面冷却结冰,迅雷不及掩耳,甚至让良子能够直接从身上感到一阵寒意。盛水的石盆顿时四分五裂,边缘处落下一大块碎片,啪嗒一声掉在了良子脚边。
她依然动弹不得。而女神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我不想让自己的最终形态被任何人类看到。” 声音在良子的耳边低语着,“但毕竟那也是我的一部分,和其他那些形态并无不同。在这里,终点同样也就是起点。”
良子呼出了一口长气,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双手从冷得要死的水盆边上拿开。已经结束了吗?
“超自然的部分就到此为止吧。” 低语声继续着,“简要来说,我那几位朋友,就是你也很熟的那些人——杏子、由真、还有麻美——她们远远比你所知的要来得更加脆弱。如果她们想要活下来的话,就必须撑过那次相转移。看看冰中的画面,找找启示吧。”
良子紧盯着冰蓝色的空间,看到了……
“敦子小姐认为杏子可能正处在危机的边缘。” 由真说,“你也明白,并不是什么太可怕的事情 ——‘危机’只是她们对老祖宗心理层面巨大变化的泛指词汇。没有什么 ——”
“我知道那个说法。” 麻美不耐地说。
她站直身体,双臂环抱,手指不耐烦地来回点动。
“但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报告内容的话,” 麻美继续说,“敦子小姐还故意想要推她一把。那种事情平常不是很危险的吗?我们跟普通人类不一样:感情创伤可是会危及生命的。”
由真盯着麻美看了看,接着躲开了视线,转而看向周围的虚拟世界。这次会面是由真提出来的,地点也是她的选择:一所颇为热闹的巴黎咖啡馆,坐落在老波希米亚区之中。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流车流嗡嗡作响,夹杂着其他客人的喧闹。巴黎是几乎无伤撑过统一战争的少数几所城市之一,幸存的大量古迹让交通管道变得无法兴建——因而也导致这里有些过度拥挤。
但这些行人都只是虚拟的幻象:并没有其他人能够听到她们的对话。
“没错,” 她最后说,“这种晚年危机确实可能相当危险,但在杏子的个案上,心理卫生部信誓旦旦地声称可以把一切风险降到最小。如果杏子能够成功度过这次转移,那么她可能就会成为一个更加健康的人,一个甩开了现在那些感情包袱的人。”
麻美摇了摇头,明显对这种想法感到不满。
“就算心理卫生部认为杏子能够达到什么长期稳态,我还是不想看到中间的过程。我觉得我们都应该尽量保持现状,能保持多久保持多久。毕竟现在一切都好,为什么非要改变不可呢?”
由真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面前一口未动的欧蕾咖啡。麻美会这么想也是很自然的,毕竟这就是她的自我防卫机制之一。
“我们大家终将需要完成进入长期稳态的那步转移,” 由真说,“虽说我们很多人可能早已到达了那里。但我相信,你应该对召开这次会议的理由有所了解吧。”
由真看见麻美的眼神缓和下来,心里也明白两人正在回忆着同一件事情:二十年前,三人在地球上聚到一起,眼泪汪汪的麻美求着三个人达成了一项共同的协议。
“你曾经要我们承诺说绝不让小焰身上发生的事情再度重演——让我们随时去相互照看,竭力去帮助其他人保持精神稳定,” 由真说。“我认为这一条现在就可以适用。虽然我本人并不觉得杏子在恋爱关系上的那些问题当真有多么危险,但我觉得既然有了机会,还是应该尽早解决。”
麻美叹了口气,视线从由真身上移开,看着桌边始终一言未发的第三位客人。那是 MG,由真的辅佐 AI。她正默默轻啜着自己的意式浓咖,安然自若地迎上了打量的目光。
“我可以理解。” 麻美说,“另外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啊,不过——”
“这次把 MG 叫上是因为我曾经答应过,要跟她讲讲自己的过去。” 由真解释说,“而现在至少在我看来,她的年纪已经不小,也应该原原本本地把那段故事听上一遍了。”
“她老是把我当小孩,”MG 抱怨说,“人家作为 AI 独当一面都已经有二十年了呢。”
由真看到麻美上下打量着她,咽回了 “但你还是个孩子啊” 的辛辣反驳。
“我太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太多。” 由真说,“相信我,这世上有些东西并不值得去急于了解。”
MG 不满地哼了一声。由真对此已经是司空见惯。功能齐备的执政体 AI 身份让 MG 对自己的知识和思辨过于自信。毕竟,当你拥有了足以看完执政体全部档案的访问权限和处理能力,当你随便一走神就可以做出相撞黑洞的全套广义相对论模拟,那些长者之言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由真闭上双眼,思考起了这个问题。MG 类似的抱怨背后总是潜藏着某种少女般的执念。由真对此完全无法理解,但这一次也不能全当作她的无理取闹。毕竟,由真对 AI 又了解些什么?把原始数据当饭吃?灵魂深处永远纠缠着他人指定的设计目标,无法解脱?虽然当年由真在 MG 的性格设计上拥有着很大的发言权,但她的心灵终究还是由那些设计 AI 从无到有组装出来,零件则是代表全体魔法少女的执政体委员所必需的满腔热血和过人天赋。尽管所有的 AI 都很善于掩饰,但她们灵魂深处永远都铭刻着某种任何人类都无法企及的纯粹执念。
就算脑袋里已经插满了电子芯片,由真对这一切的了解又到底能有什么程度呢?由真和 MG 的心灵世界总是相依相偎,双方的每个念头都会变成彼岸的低语传给对方,往往也会是同一套存储器在读写着两人的记忆。但仅凭这些永远无法真正让两人达到彼此的理解。执政体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的。
不过当年决定 MG 人类性格的毕竟还是由真,而在对人类本质的了解上,MG 起码在一百年内都无法追上她。
“不管怎么说,你的过去又跟眼下的事情有些什么关系呢?” 麻美的问题让由真再次睁开了眼睛。有时候,人类同胞的思考和反应在她眼里会显得是那么的迟钝。
“有些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你们俩,” 由真说,“虽然我一直想说,但说出来始终都会有些危险,尤其是杏子那边。我希望,或许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终于可以一吐为快。”
麻美抬起了一条眉毛,但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由真双手捧起了她那杯巨大的咖啡。温暖绵柔的奶味液体让她喉头一润。
叮当一声,由真把杯子放回了盘子上,抬头望着天空,让思绪回到了久远的过去,回到了她始终没有让 MG 看过一眼的那几条记忆。
“是关于美樹沙耶加的事情。” 她说。
爸爸颧骨折断的声音显得颇为耳熟。
和嚼碎软骨的声音有些类似,或者说更像是妈妈难得拿出大菜刀来剁骨头炖汤的效果。咚,咚,咕吱。
由真也经常会在自己体内听到同样的声音。那是在父母对她发脾气的时候。
又或许那只是她自己的想象。被妈妈锁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听着墙那边的嘶叫和摔打,她很清楚那些坏人正在 “教训” 她爸。这是他们本人的说法。
她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要给他们开门,也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要一脸奉承地给他们泡茶。他们蛮横无理,会朝她爸爸脸上乱摔东西,然后高声嘲笑。不知怎么,由真很清楚,他们就是麻烦的根源。
她妈妈粗手粗脚地,几乎可以说是狠狠地拉开了她,把她扔进了房间里不让她看。但她从看到的那一眼里就已经能够意识到之后的发展。其中一个人 ——“田中先生”—— 往她爸爸肚子上揍了一拳又一拳,而另一个人则在背后把她爸爸架了起来。
她父母显得是那么的无助,在一切的暴虐面前是那么的无望,就好像他们别无选择,只能默默忍受,祈祷事情能赶快结束。
当然,由真也很了解那种感觉——她只是对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感到诧异。
他们是什么人?
过了一会,殴打声平息下来。由真抬起头看着面前墙上破破烂烂的壁纸,揣摩着事情是不是已经结束。身下的床垫吱呀呻吟,老朽的弹簧就连她的些微体重都无法承受,但隔壁依然继续着沉默。
终于,她听到了交谈声,然后努力地想要分辨其中的词句,但就连团地住宅的薄墙也不想让她听清楚所有的内容。
“别哭了……小乖乖,” 某个男人说道,“在老婆跟前……现眼。反正……皮肉之伤,而且你挨总比……挨强吧。三天以内不还钱,这就是……的榜样。要不然……你身上留下点痕迹,要么就换你老婆,或者是你们那可爱的小女儿。或者只在心里留下点痕迹?”
由真两手捂上了嘴,险些没有堵住一声惊呼。冰凉的脊背如同被长枪刺透,这寥寥几句给她带来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
接着她听见了爸爸的声音,哽咽而软弱。
“你……什么意思……你明知我拿不出钱来。你……要我……至少……干苦力什么的也行。随便……怎么样。但……没钱。”
“你不是还有……嘛。”
“那可不行。”
最后一句显得意外响亮——由真对她爸身上居然还能剩下这样的力量和骨气感到有些意外。
“看你过两天会不会改口吧。” 刚才的男人说,就连隔着墙的由真都能听出来他的自大,“你很清楚……选择。把……交给我们……就两清。或者……”
“你们……这帮人渣。” 她爸说。
男人一阵大笑,透着令人心悸的邪恶。
“不胜荣幸,” 他说,“下次见。”
过了好一阵,由真听到了摔门声,这才敢微微放松一点。她感到一丝刺痛,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的拳头里已经攥出了血。
她没有哭——或者说,她不敢哭。
“女神啊,这简直就是那些历史题材的恐怖电影,”MG 明显是被吓到了,“我以前老是觉得剧中的悪役有些太过夸张。难道事实真的是那样吗?”
由真已经尽力去教导过 MG,执政体档案中所描绘的黄粱迷梦并不等于世上的全部。但她也知道,一旦沉浸在看不到边的数据海洋之中,就很难想到要偶尔抬头去仰望那无尽的天空。
她看到 MG 朝自己扫了一眼,知道她应该听到了自己刚才故意漏出来的想法。
先前由真也感觉到了 MG 心中流过的恐怖。那是由真本人情感带来的回声,让她有些怀疑起就这么全都讲给她是否是个明智的选择。天空彼岸散落的那些故事太过残酷,或许这就是执政体的算法那么仔细地将它们掩盖起来的理由。
“有些时候确实就是那样,” 麻美用小勺轻轻搅拌着自己的那杯茶,“生活有时真的很残酷。”
“虽然这么说,不过人类天生的记忆力总是不可靠的,尤其是这么久之前的事情,更何况还是童年记忆,” 由真说,“有很大可能只是我的大脑选择了去保留感情而不是事实细节。很容易推想出,我的记忆力有可能对我心目中的邪恶进行了一些夸大。”
MG 叹了口气。
“我——人类可真是了不起啊,连个靠得住的记忆功能都没有就从如此恐怖的泥泞之路上爬了过来。”
麻美不屑地哼了一声,端起了茶。
“对你的创造者们放尊敬点吧,MG。” 她说。
命运改变之日从早上的万里晴空开始。春天的太阳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明媚的光芒普照整个世界,却依然无法穿透笼罩她生活的阴霾。
距离她父母收到讨债人的最后通牒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天里,她爸妈一直都显得了无生气。第一天父母连打了几个小时的电话,拨给一个又一个的人,最后两人却只是变得自暴自弃。到头来她妈妈抽抽噎噎地往桌子上一趴,其中的意义已经是不言自明。
她爸爸则是时而发狂暴怒,时而垂头丧气。由真很清楚自己就是他平时惯用的出气筒,所以她几乎一整天都小心翼翼地躲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一动不动,在笼罩全家的阴沉气氛之下甚至连一个人偷着玩玩都不敢。
但相当诡异的是,虽然深夜的时候她父母喝起了酒,但那一天两个人都没有碰她。父母会一起喝酒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相当反常了——他们平时总是各自喝的。
第二天早上父母带她出了门,但从两个人眼角的黑线上明显可以看出来,他们都没怎么睡。
由真对于袭击自己家庭的可怕悲剧并没有多少了解,但这个事件似乎带来了一个奇特的副作用,就是让她的父母之间找到了平和与安宁。曾几何时,他们一天到晚都在争吵撕打,然后再一起拿由真撒气。但现在他们至少在自暴自弃中找到了某种共鸣。尽管她明知这最多不过是一层幻影,但由真还是选择了去享受这一切。
爸妈说他们会给她一个惊喜,而虽然由真很清楚所谓的 “惊喜” 应该是一件好事,但她还是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不过一切阴暗的念头都在公共汽车转过拐角之后一扫而空。感到某个巨大的存在从眼角一闪而过,由真抬起了头。
然后她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趴在窗户上朝外看去,几乎没能抑制住自己惊喜的叫声。
“迪〇尼公园!” 她读出了游乐园门口巨大招牌上五彩缤纷的文字。
(注:原文是有一定双关意味的 “Destiny Land”)
她抬头看着妈妈。
“我们是真要——?”
她妈妈笑着点了点头,而这一次由真忍不住叫出了声。她心里有一部分很明白这么大惊小怪会显得相当幼稚,但她的脑海已经被关于修学旅行的回忆所占据。当时班上的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兴奋,甚至连她也禁不住任由自己沉浸其中,数着日子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最后却只听到爸妈说他们付不起费用,所以她去不成。
她心里也有另一部分很清楚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合情理。如果连她一个人的修学旅行都负担不起,他们又怎么买得起迪〇尼公园的三张门票?明明欠着可怕的坏人一屁股债,他们又怎么会去主动付出这么一大笔额外花销?
她妈妈的表情又为什么会显得那么奇怪,就好像在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但到了走下公车的时候,她被父母川字形地牵在中间,终于还是暂时忽略掉了那些念头,把它们远远地藏了起来。
敞亮的阳光让游乐园的色彩显得分外耀眼,而幸福的一日也让她感觉到三人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正常的家庭。
那可以算进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几天之一。
等由真和父母一起离开公园已经是过午时分,阳光甚至比早上更加耀眼。拂面的春风显得无比清凉,就算脸上吃得满是黏黏糊糊的冰激凌也是一样。她一只手里依旧攥着那根蛋筒,上面还兀自留着半冻半化的小小一坨。她知道自己其实应该赶快吃掉,但她心里也有一个声音想要继续把它攥在手里,珍重凝视,就好像要把今天的新鲜和欢乐紧紧冻住,直到永远。
她就这么举着一根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拿在眼前,直到走出了好几个街区才透过蛋筒顶端的咬痕看到,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车旁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机。
由真本能地放慢了脚步,隐约的恐惧在她心里蠢蠢欲动。
田中先生。她想了起来,被这个名字在心里激起了一阵回响。尽管双方之间依然还隔着一个街区,根本就不可能看清楚对方的脸,但她还是一下子就把他认了出来。
由真突然意识到,他们老早就已经走过了公交站,而且也没有走那条人来人往的大路。现在三人已经拐进了一条几乎可以说是荒废的小巷。
过了一会,她爸爸的脚步也慢了下来,直到最终止步不前。
“我做不到。” 他看着她妈说,脸上流露出纯粹的痛楚。
“我们早就商量好了。” 她妈妈低声说着,脸上一副难以捉摸的神色。
“我知道我们商量过,傻瓜,” 她爸说,“但我还是做不到。”
“你很清楚我们没得选择。” 她妈妈的声音也开始变得难过,“就算我们拒绝,他们也会径自前来带走一切。”
“而如果我们逃跑的话最后只会吃枪子儿,” 她爸的声音显得空洞无力,“没错,我很清楚。但我还是做不到。我没办法就这么走出最后一步。”
他难过地朝由真偷瞄了一眼。
“那又能怎么办?” 她妈哼了一声,俯身逼上前来,“难道要我把她带过去?还是你要让她自己走过去?你难道就这么窝囊?”
“没错,我真他X的窝囊,你也一样!” 她爸爸说着,提高了嗓门,“别再光顾着谁比谁窝囊了。要是我们不窝囊的话,还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吗!”
她妈妈深吸了一口气,而由真突然发现,妈妈散发的怒气都是发自绝望,而不仅是单纯的不快。
“这样对她最好,” 她说,“至少总比我们轻举妄动的结果要好。你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她最后肯定能撑下来。别让她亲眼看到自己的父母被人打死。”
“也或许将来她会找回来亲手把我们干掉吧。” 她爸说,“我们俩真他X混蛋。”
“你喝醉酒把她揍得找不着北的时候有想过这些吗?” 她妈妈的嗓音里已经带上了真正的愤怒,“难不成你觉得那对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会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但是总比那些X蛋的暴力团要对她做的事情强上几十倍!我爸当年可是三天两头就揍我一顿,现在我不也没怎么样吗?”
“我可不这么想,” 她妈妈说,“我看到的只有一个男人剩下的空虚躯壳。你要是真有种的话,那就买把刀过去拼命啊。只要你能拼一个够本,我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你们能不能停一停!”
泪流满面的由真爆发出来,让父母的眉头都为之一皱。
她把冰激凌的残骸往地上一摔。
“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地说,“被杀?混蛋?我以为——到底怎么了?我会怎么样?”
激荡的感情和未知的恐惧让她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身体。她一大早开始就觉得很不对劲,但她始终不愿相信。她父母到底会怎么样?她又会怎么样?
“或许就跟你老喜欢说的那样,我真不是个东西,” 她听见她爸说,“但这次我不会按你说的办。她有权知道自己身上将会发生什么变故,还有我们要把她怎么样。”
“要我说的话还是免了吧。”
新的声音插入了家人的对话,让三人一同打了个寒战,本能地倒退了一步。他们抬起头来,看着这位插嘴的人。
由真只记得叫做 “田中先生” 的男人朝他们笑了笑,似乎是凭空出现。他好像对三人脸上浮现的极度恐怖一无所觉,抑或只是浑不在意。
“就是这位姑娘了哈?” 他漫不经心地说,嘴里兀自还叼着一根香烟。“老板会很开心的。她还蛮可爱的嘛,都让我联想起了我自己的女儿呢。”
男人俯身向她伸出手来。由真一害怕,本能地往后一缩,但又不敢真的移步后退。
她抬头看着男人的笑脸,在明朗天空的背光之下显得分外阴沉。那里面似乎潜伏着某种极为可怕的东西,某种让她感到……
她眨了眨眼,她的视线猛地转到了头顶上的太阳,没再留意男人的脸。有什么……
那并不是什么太阳。她想。
紧接着头顶天上的那个幻影惨叫起来,似乎就在她眼前飞散消失。惨叫声震耳欲聋,让她不禁盖住耳朵蹲了下来。
接着惨叫停止,她这才发现刚才惨叫的并不是行已消失的天空幻影,而是田中先生。他被一根蓝到诡异的碎冰钉在地上,刺穿的伤口里血如泉涌,又在冰柱上冷却凝固。
由真抬起头来,看到窗檐顶上似乎正站着两位光芒耀眼的复仇天使,一位白裙飘飘,一位青甲凛凛。
之后的事情她就记不清楚了。
MG 吓得满脸煞白,而由真也感到痛苦和恐惧啮咬着自己的灵魂。沃洛科夫的编程几乎可以说是把人类灵魂的黑暗隔绝在了 AI 世界之外,所以旧世界的残片在她们眼中完全就是丝毫无法理解的异类不安。
她感到一只令人安心的大手握上了自己的袖子。她朝麻美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麻美很理解由真对 MG 是种什么感觉。当年设计 MG 的时候,由真把自己的大部分性格特征都加了进去,也算是开发辅佐 AI 时的惯例作法。但由真和 MG 之间仍然有着一点决定性的不同:阅历。由真的人生在幼年时期就经历了一次无可挽回的转折,而 MG 没有。
“我的早年经历很难说是幸福,MG,” 由真说着,低头看着自己的咖啡。“所以我才会想方设法让你能过得比我好一点。在这个未来时代倒也没那么困难就是了。我……我就是觉得应该跟你说一下。”
温暖和煦的春风拂过脸颊,带着一股……玫瑰香?
接着她猛地睁开双眼,环顾四周,不知所措。
“噢,不错。你终于醒了。我本来都害怕你赶不上早饭了呢。”
她把双眼投向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位白衫白裙的高挑少女,姿势端正但表情温和。站在拱门间射下的晨光之下,她的身影就好像笼罩了一层圣洁的光芒。
过了一会,回忆才猛地涌了上来。
一言不发的白色巨人。
父母绝望地喊着救命,逃窜的行动里带着莫名的盲目。
突兀出现的少女们,斩杀了向她袭来的那些怪物。
沐浴在阳光之下,蓝色和白色的两位少女似乎显得异常高大。
白衣少女安慰着她,接着……接着……
戴着金色耳环的白猫口吐人言,求她把面前濒死的少女救活过来。
她突然感到一阵头痛,用手捂上了脑袋。
“没事的,” 高挑少女说道,马上就出现在她的身边,“你昨天受伤很重。但是相信我,作为刚契约的人来说这已经挺不错了,何况你还这么小。你就是有点太拼命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那位少女,眼前突然闪过另一幅图像。同一张面孔,鲜血淋漓,映衬着散落面前的残肢断臂,血流成——
她感到自己的肠胃翻涌起来,倒是刚好打断了那段回忆。
“要是没有你我就无法站在这里了,” 高挑少女说,“所以我理应先做个自我介绍。我叫美国织莉子,在当时救你的那支魔法少女队伍里面算是个领头儿的。抱歉害你看到了我的悲惨下场,但我真的很感激你能许愿把我拼回原样。”
少女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求握,她在片刻的犹豫后接了过来。
“千岁由真。” 她说,“我,呃 ——”
她再次扫视了一眼四周的环境。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漂亮的家具,柔软的大床,闪耀的阳光。和她自己的卧室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她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什么地方?” 她问。
“这里是我的住处。” 织莉子说,“或者说,是一间客房吧。我想应该比你习惯的要豪华一些。”
“我爸妈,他们在哪儿?” 意识到缺了点什么,她有些语无伦次地问。
年长的少女低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微微阴沉下来。然后她躲开了视线。
“抱歉。” 织莉子说,“我们赶到得不够及时,没能把他们也救下来。”
由真低下头,拳头攥住了床单。倒不是说她对父母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毕竟平时总是被晾在一边,稍一不慎还会给打个鼻青脸肿,换了谁都不会有什么好感。
但他们就是她所拥有的全部,也正是这个原因才让她的眼睛里涌上了泪水。
“我该怎么办?” 就算年龄是如此幼小,她还是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我还能去什么地方住?又得靠谁来养我呢?”
“我会的。”
她回答中所饱含的坚定让泪流满面的由真都惊讶地抬起了脸。
织莉子微微低下了头。
“我不能就这么把你扔下来不管,尤其是你还救了我的命。” 织莉子说着,微微一笑,“我家里很有钱,而且我另外几位队友本来也就住在这里,所以多一张嘴也不会怎么样。”
由真吸了下鼻涕,看到织莉子转过身去忙活着什么。
“谢——谢谢,” 她勉强说出声来。“我——我——”
“嘘,没事的。” 织莉子说着转回身来,手里拿着一大盘吃的,“不必客气。想哭就哭出来好了。抱歉让你遭遇了这么多变故。”
由真抽泣着,被泪水模糊了双眼。但她还是可以辨认出酥皮点心、牛奶和鸡蛋——都是些她始终梦想着能让母亲做给自己的精美早点。
“我能叫你姐姐吗?” 她好不容易才没有结巴地问了出来。
“当然可以。”
然后她一把揪住年长少女的袖子大哭起来,不知要哭到何时才会罢休。
拂面的寒风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她的脸颊冻成冰雕。
隔着见泷原的月光,由真打量着脚下的城市,辉煌的灯火甚至刺透了雾蒙蒙的晚风。她本应睡在楼下温暖舒适的卧室里,努力忘却昨天的一切。但她却借着魔法少女的能力跑到了房顶上。
晚风似乎变得越来越冷,但她还是一动不动。如果织莉子说的没错,那么冷暖什么的又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她的身体只是手中宝石随意操纵的一样外设,那么就算彻底冻僵又有何妨?
说实话,这件事情给她带来的不安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强烈。她很适应那种把心灵隔绝在身体之外的思考方式,想象着一切痛苦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和她那种父母一起过日子,这就是一种必要的生存技能。
真正让她不安的是她对 “南方组” 日益增长的怀疑。
这是综合了一系列事情的结果,有偶然听到其他队友之间的交谈内容,也有对她们日常行为的观察印象。织莉子曾经警告过她不要单独离开太远——纪莉香说这是为了避免被其他队伍的女孩子趁机偷袭。她隔三岔五就会在别人巡逻时被留下看家,这倒不算什么——唯一的问题是每次一轮到她看家,剩下的人总会在巡逻途中和其他魔法少女打起来,搞得回来之后要她治伤。
当然也有其他因素:织莉子坚持要她在家念书,而不让她回到以前的学校和老朋友团聚。纪莉香她们每每谈起同其他魔法少女的战斗时总会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快意。织莉子回答她问题时老是遮遮掩掩的态度。
她已经知道了织莉子的魔法是预知未来,这让她不得不猜疑起来:为什么她明明知道路上会碰到什么,却还是要在最最需要队伍里唯一的治疗法师的场合把她留下来看家?
她或许还小,但她早已学会了怀疑。尽管她也知道一般来说这些问题并不是自己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需要考虑的事情。
今天是她第一次见到另外的魔法少女队伍。她们自称为 “见泷原三人组”,但是织莉子在念话上悄悄告诉她说,她们以前其实只是二人组,直到最近才吸纳了一名新成员。她们今天还是第一次见到此人。
她们看起来相当正常——要由真实话实说的话,起码比南方组平时的举止要正常多了——但她们的身上满溢着憎恨,憎恨着南方组的所有成员,尤其是织莉子——一种让由真感到无法理解的憎恨。
关键在于,由真隐约感到,这件事是织莉子的错,而不是那些人的错。
然后还有那个人,佐仓杏子,所说的话:
你这样刚契约的女孩子跟那些人混一起干什么?我先警告你一句:她们都是疯子。跟她们在一起你可活不了多久的。
虽然由真很容易想到这可能只是自己受到了欺骗,但她总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杏子真在说谎。
嘛,至少她还没有被迫和她们战斗过。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
“我没想到你会是那种喜欢跑到这里来吹冷风的人。”
由真回头看着来客。那是三郎子海来,正站在这片房顶的最高处,刚够俯视着她。
由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所以她转身继续看着城市的夜景。
“也没那么冷吧,我想,” 她说。她还能说些什么呢?说她睡不着?说她已经开始对自己新生活背后涌动的暗流感到害怕?
由真感觉好像听到对方在念话上说了些什么,皱起眉头。但她还没来得及问,海来就说了出来:“她的境遇并没有多么倒霉,” 然后在由真身旁出现。“我经历过的比这可怕多了。她真走运。”
海来并没有在跟她讲话——她只是在自言自语。由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类似纪莉香的发疯表现,但是……
为什么像织莉子那样的人要拉上一帮这样的队友?另外那队人,叫什么见泷原三人组的,看起来要正常多了。
海来摇了摇头,刘海随之颤动,就好像要理清思路。接着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就像是回过了神。
“你是对灵魂宝石那件事情感到不安吗?” 她直接问由真说,“我得说一句,我个人可从来没觉得过有什么不好。宝石中的灵魂就是你的力量来源,而这个世界所看重的只有力量本身。”
由真对这句话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然后过了一会海来说——自言自语说:
“她也在担心着我们今天碰到的另一队人。算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织莉子说……”
海来的声音渐行渐小,但她似乎一不说话就会忍不住把心里想的事情用念话发送出来。由真依然可以听到她隐约嘟哝般的心灵讯息,虽然已经无法辨别出她具体在说些什么。由真来这里并没有多久,但她已经意识到了,之所以海来和她女友的卧室会被远远地分到整栋楼的另一侧,恐怕就是因为在睡觉时海来喋喋不休的念话足以让人抓狂。她完全不知道爱娜是怎么才能忍受这一切的。
“你为什么要加入织莉子姐姐的队伍?” 由真问,“她说你以前都是独来独往的。”
嘟嘟哝哝的心灵感应停了下来,海来的脸上再次变得明亮,绽露笑容。她似乎总是在两种不同的状态之间摇摆不定——一种相对正常,而另一种则是神游物外,深陷于自己的思考之中不能自拔。而状态的转换总会在最为不便的时机突然出现。
“也许有一天,等你长大了可以理解之后,我会告诉你吧。” 海来说,“行了,你该上床睡觉了。”
说罢,她朝由真扭了扭手指,一时间难以忍受的寒冷爬上双颊,让她的脸皮就好像要被冻掉了一样……
“好吧,我知道了,” 由真说着,站起身来,准备跳下去回卧室。说实话,她还挺庆幸能够找到这个借口离开。海来似乎挺亲切的,至少总比呉纪莉香或者日向爱娜要亲切不少。但和她说话总是感觉怪怪的。
直到落回了花园地上她才意识到,她刚才忘了问海来,她为什么要跑到屋顶上去。
“姐姐,能看到未来是种什么感觉呢?”
年长少女朝她扫了一眼,眼睛从附过魔法的双筒望远镜上挪开。她刚才已经紧紧盯着里面看了足有一刻钟之久。
朝她看过一眼之后,年长少女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接着又继续把视线放回了望远镜上。
“那是一种可怕的负担,” 她说。“你可不应该羡慕我,小由真。在我这个位置上,看着我所看到的东西——就好象是担起了上帝的责任,却没有任何的力量。”
“那你又看到了什么呢?”
年长少女再次低头扫了由真一眼。最近,由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织莉子越来越多地把时间花在了她的预言望远镜上——按照日向爱娜的说法,那东西可以 “穿透一切的乌云、阴影、大地、乃至肉体。” 先不管这个说法准确与否,但织莉子显然能从里面看出不少名堂来。每当她需要跟上事态的最新发展但又不想耗费魔力使用自己的预言法术时,她就会用一下这个东西。由真始终都没能从织莉子嘴里套出来这副望远镜的来历,但根据其他人的只言片语来看,这多半是从她们……消灭掉的哪个人身上顺来的。
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以什么心情来面对这一切。
“想看看吗?” 她一直在心里当作姐姐的那位少女问。
“真的可以吗?” 由真惊讶地问。织莉子把这对望远镜看得很重,平时连碰都不让别人碰。
“真的可以。” 织莉子说着,把望远镜递了过来,“来看看吧,不过不要改什么设置。”
由真看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杏子ちゃん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子。她们好像为什么事情打了起来。”
“她叫美樹沙耶加,是刚加入她们队伍的新人。你说她俩在打架?”
由真用力瞪着望远镜里面的情景,看着里面的两个女孩子推来搡去地抢着一个购物袋。
“我看她们不像真打,” 由真最后说道,“她们在打着玩,就像爱娜和海来有时做的那样。”
“一针见血,” 织莉子说着,拿回了望远镜。由真任凭她拿了回去。
“她们是一对吗?”
织莉子似乎轻轻咬了咬嘴唇。
“她们可以是,但不会是。” 织莉子说,“佐仓杏子太过重要了。”
由真皱起了眉头。织莉子老是喜欢做出这种神秘发言。到底为什么重要?这她可就从来没说过了。
“你挺喜欢佐仓さん的,不是吗?” 织莉子说着,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望远镜,“叫她杏子ちゃん什么的。你知道真要论起来她可是我们的敌人,对吧?”
由真脸上微微一红,脚趾扣地。
“嘛,那个,她看起来并不——”
“不必害羞,” 织莉子说,“这样就好。来,再看一眼吧。”
这次由真只看见杏子一个人,悻悻地站在街角,踢着地上的土。美樹さん去哪儿了呢?
“美樹さん不见了。” 她说。
“没错,那才是推动事态的真正关键所在,” 织莉子说着,再次拿回了望远镜,“必须把它保留下去。我们恐怕得去袭击一下佐仓杏子了。”
由真一哆嗦。
“袭击?但是——”
“不必担心,她会活下来的。”
麻美皱起了眉头。
“杏子独自遭袭的情况只出现过一次,而那次最后是沙耶加把她救了下来。” 麻美说。
“没错,” 由真赞同说,“嘛,至少我所知道的只有一次,不过救她的肯定是沙耶加没错。我趁其他人不在的时候偷看了一眼望远镜。”
麻美有些不太自在地扭了扭。
“我也不能绝对肯定,” 她说,“但我相当确信,那次事件肯定大大改善了杏子对沙耶加的,呃,印象。”
“没错。” 由真表示同意。
“也就是说,未卜先知的美国织莉子努力想要让杏子爱上沙耶加。” MG 直白地捅出了另外两人闪烁其词的真正话题。她依然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不过已经没有先前那么震惊了。
“是的。” 由真说。
“为什么呢?”
由真耸了耸肩。
“我始终没有真正搞懂,只能做出一些猜测。”
“都给我见鬼去吧,你她X的算个X啊!”
当头踹来的一脚让由真哆嗦了一下,紧接着就飞了出去。她只来得及意识到自己即将撞上一张装饰华丽的木椅子,紧接着那东西就真的撞上了自己的侧腹。巨大的力道让她连人带椅子地撞到了墙上,把木头砸了个粉碎。断片插在胳膊上,让她疼痛万分。
她把痛苦隔绝在了心门之外。成为魔法少女之后这种事变得容易了很多,她甚至还有时间想到这一脚多半足以直接踢死从前的自己。然后她又想到,自己的父母恐怕踢不出这样的力道。
她慢吞吞地爬了起来。并非因为什么伤痛,而只是一种预防措施。马上跳起来恐怕只会让揍她的人火上浇油,所以动作慢点才会更加安全。她的力量固然已经强大了很多,但她也有点自知之明,知道那几位比她大的女孩子都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招惹的。年龄和经验本身就是一种力量——这是她当年在学校学到的一条教训。
她抬起头来,发现日向爱娜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嘴里直欲喷出火来——现在还是 “直欲”,但她只要动念之间就能把喷火的部分变成现实。
由真只来得及匆匆治疗了一下表层的伤痕,就被对方揪着上衣胸口拎了起来,四目相对,两脚悬空。这种姿势颇带了一些侮辱性,但说实话由真还是宁可这样也不愿意被迫盯着爱娜近在咫尺的大胸。“血红的日向” 似乎永远能够感受到体内烈火的熊熊灼烧,因而她身上穿着的衣物也很少会超过两件。由真老是会隐约感到,要不是为了照顾女朋友的感受,“爱娜ちゃん” 恐怕就会一丝不挂地在屋子里闲晃。毕竟这里只有女生嘛。
“嗯?” 爱娜紧盯着由真的眼睛,质问道。“织莉子从来不让任何人碰一下她的预言望远镜。为什么偏偏是你?你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我不知道!” 由真说着大实话,“或许是因为……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
“这回答可不能让我满意。” 爱娜哼了一声,手底下越发收紧了力道。由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她感到自己胸口处开始热了起来。
“哼,要不是我跟你交往了这么多年的话,我都要以为你在吃她的醋了。” 海来说着,从房间的另一侧走了进来,出现在爱娜的右边。
“我觉得她就是在吃醋。” 呉纪莉香说着,出现在了爱娜的左边。
一霎时,纪莉香就贴上了爱娜身后,攥住了她揪着由真的那只胳膊,十指深深地抠进了她的手腕。
“把手放开。” 纪莉香说。
“你又跑来掺和什么?” 爱娜酸溜溜地说,“你讨厌她的程度也和我不相上下的。”
“织莉子交代给我的任务是誓死保护她,就如同誓死保护织莉子本人。这就够了。把手……放开!”
纪莉香的指甲就在她们眼前捅进了爱娜的肉里。如果由真没有看错的话,那指甲甚至还长出了一大截。
终于,虽然爱娜仍然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她还是松开了由真。由真灵巧地落到了地上,双脚着地。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被日向爱娜拎到空中,估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别再纠缠她了,爱ちゃん,” 海来说,“她明显毫不知情。”
“这可不知道呢。” 爱娜说着,斜瞥了由真一眼。
“或许织莉子只是喜欢她而已。” 海来猜测道。
“喜欢个X啊,” 爱娜说着,瞪了她这位女友一眼,“你也很清楚,那家伙所做的任何事情背后都有着什么目的。”
“那你为什么又要在乎她偏爱由真的事呢?显然,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我觉得你是吃醋了。你怎么可以为了除我之外的人吃醋呢?”
“我可没吃醋。你才在吃醋!”
“哎哟,又来了——”
“行了,我们躲躲吧,” 纪莉香说着,轻轻扶住了由真的肩头。“她们马上就会开始摔东西,然后再来一轮‘床尾合’。我已经看到腻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织莉子有的是钱,摔坏了什么都换得起。”
“床尾……合?” 由真咀嚼着陌生的词句。
“别管了,行了,出去吧。”
说实话,由真甚至还对接下来的打架过程颇为期待。这种程度的暴力早已让她见怪不怪——她知道妈妈生前应该很爱自己,但她也老是打她。况且不管别的如何,爱娜的存在总会对海来的精神状态大有帮助。在爱娜身边的海来往往都会是 “好海来”,而不是成天自言自语把自己封锁在世界之外的疯海来。由真已经慢慢开始喜欢上了好海来,但是疯海来还是会让她感到害怕。
尽管如此,她还是任由纪莉香把她拉了出去。
“爱娜ちゃん说你讨厌我是什么意思?” 一等两人离开了屋里人听得见的范围,由真就问了出来。
脚下丝毫不停,纪莉香露出了她那种令人极度不安的招牌笑容,伸出了那对锋利的虎牙。
“我只能说,爱情是无限的,所以有时这也就意味着无限的自私。” 纪莉香说,“等你大一点就会懂了。”
纪莉香的声音似乎尚算友善,但腔调中隐含的恶意已经足以让由真意识到,她最好还是不要继续追问下去。
远处听见了什么东西摔破的声音。
工作台上到处纠缠着电线,从好几排插得满满的接线板上连将出来,连上了各种各样的小黑盒子、大铁盒子、甚至还有看起来像是大玻璃球或者是倒置的烧杯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设备之间也散落着乱七八糟的工具——各种刀具、剥线剪、钳子、镊子,甚至还有一把电烙铁。
简单来说的话,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哪个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就是午后播放的低龄动画里常见的那种。唯一的不同之处是这里并没有什么化学药品,整幅画面最后还是缺少了冒着气泡的神秘试管。
“这是什么地方?” 由真提出了最为自然的疑问。
“这里是我的实验室,” 织莉子的嗓音里带着一丝自豪,“至少这是我本人喜欢的叫法,虽然现在或许还有些言过其实。这将会是你的学习任务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由真抬起头来看着她的姐姐大人。织莉子的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开玩笑时常见的那些迹象。
“真的没问题吗?就凭我?但我到底要学些什么呢?” 由真环顾着四周的种种设备,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是科学吗?”
“算是某种科学吧。” 织莉子说,“我希望你能对我在这里的研究工作起到点帮助。”
“我?” 由真难以置信的问,“但我根本不会——我做不到——要是我弄伤了自己该怎么办?”
“那就自己治好。” 织莉子若无其事地说,“不是说我因此就不会去教你什么安全守则了,不过毕竟魔法少女的身体总还是有些用处的嘛。”
由真等着织莉子继续说下去,但她却没再说话。由真环顾四周,看着笑着哼起了歌的织莉子,看着几乎可以说是乏善可陈的素色白墙。整个房间里毫无一点装饰,也没有一扇窗户。这座 “实验室” 其实并不是什么地下室改装的,但也差不多了。空空荡荡的内装跟豪宅其他房间的华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说实话,这甚至让由真想起了自己原先的那间卧室。
“呃——” 由真开口想要引着织莉子再说点什么。
“跟我来。” 织莉子说着,猛然向前走去,挥手示意由真跟上。
“把手放在这个球上。” 等由真跟上来后,织莉子说道。
她率先把手放到了那个透明的玻璃球上作为演示。
由真对着它看了一会。那东西大约有她一头来大,让她联想起了很久之前修学旅行去过的某个科技馆里似乎见到过类似的东西。不过科技馆的那个球里可是激荡着闪电的呢。
犹豫了一下之后,由真也跟着织莉子把手放在了玻璃球上。
“有什么感觉吗?” 织莉子笑着问。
由真摇头否认。
“闭上眼睛,” 织莉子教她说。“我想知道的并不仅仅是它所带来的普通触觉,而是一些更靠近魔法的东西。用灵魂去感受吧,就像是侦测魔兽或者其他魔法少女时所做的那样。”
由真依然感到颇为困惑,但是还是照着织莉子说的做了。闭上眼睛,将魔力外放出去,她感知到了身边站立的织莉子,房间里不知何处堆积的悲叹立方,还有——
由真睁开了眼睛,揉着自己的脸。
“我不明白,” 她说。“这个玻璃球里就好像存在着什么魔法一样。”
“没错,” 织莉子说着,朝由真笑了笑,“玻璃本身经过了魔力的改造,附加了和我那副望远镜同样的法术。这些都是由我亲自附魔。只可惜这种事情并不符合我的魔法天赋,害我足足花了好几个月去锻炼相关的技能,之后又花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告完成。”
由真刚要开口问织莉子她那副预知望远镜是不是自己做的,但还是及时把这个问题咬了回去。问这种事情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相反,一时间她由着织莉子沉浸在了令人眩目的自豪之中——而她显然是十分自豪的,在手里摩挲着那个玻璃球,就好像那真的是一枚魔法使的水晶球、或者是一盏神灯一样。
“这是干什么用的?” 过了半晌,由真问了出来。
“我们这群人总是把自己的魔法当作某种特别的存在,脱离于科学与技术之外。” 织莉子一副为人师表的语气。
她眯起眼睛,似乎在透过球体注视着什么。由真俯下身来想要看一眼里面到底是一番什么景象——但却只有一片空白。她这才意识到织莉子所注视的并不是里面的什么东西,而只是球体本身。
“但显然存在着某种手法可以把魔法和科学联系起来,因为孵化者就能做到同样的事情,” 织莉子继续说。“显然,它们可不会告诉我们其中的手段,但是 ——”
“你问过它们吗?” 由真打断说。
“什么?” 织莉子看着由真问道。
“为什么不直接问问它们呢?” 由真说,“丘比看起来挺友好的。”
一时间织莉子躲开了视线。
“我确实问过,” 过了一会,织莉子说,“它什么都不肯说。你也要搞清楚,孵化者是一种很自私的生物。它们或许会表现得很友好,但到头来它们唯一关心的终究只有它们本身的利益。”
由真皱起了眉头。
“真的?”
“这些都无关紧要。” 织莉子说着,摇了摇头,“总之关键在于,尽管我们并没有达到它们那种科技水平,但我们还是在和魔法相关的事情上拥有着天然的优势——我们可以直接施法。而这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悲叹立方的用量管理。全心投入法术修炼可是一件成本高昂的事情。不过在理论上,魔法和能量之间毕竟存在着显而易见的联系,所以类似预言望远镜的附魔物品应该可以做成依靠电力运转而非只能消耗魔力。当然只是在理论上。”
“但这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被绕来绕去的讲解弄得晕头转向,由真不耐烦地问了出来,“这个玻璃球到底是干什么的?”
织莉子看了由真一眼,接着俯下身来拉开了工作台上的一个抽屉,里面是……一小把悲叹立方。
由真不由得微微一惊。
“我正在研究一种往固定数量的悲叹立方里塞进更多污染的技术,” 织莉子说着,打开了球体底座上的一个洞眼儿,“那样就可以让每一个小方块发挥出更大的价值,从而让我们可以更加频繁地施法而不用太过担心代价。你肯定能够看出其中的价值吧?”
由真点了点头,眼神里一下子带上了某种敬仰。就算是她这样的新人也看得出来,那样的技术足以改变一切。如果织莉子能够做到那个地步的话……
“我已经能够通过直接施法达到过目标效果了,” 织莉子说,“但无论我怎样努力尝试,达到目标所要消耗的魔力都要远远超出法术效果本身的价值。我真正想要做到的是制造一个能够达成同样目的的装置,但是只要借助普通的电力就能运行,从而可以不必为此消耗魔力。”
由真皱起了眉头,把手重新放到了面前的玻璃球上。她已经抓住了基本的概念,但是……
有些什么……
“如果连这样的事情都能用电力做到,那还有什么东西做不到呢?” 最后由真问。
织莉子咧嘴一笑。
“那正是问题所在,” 她说。“我考虑过这些,也想不出什么明显无法做到的理由。当然具体情况还是要取决于想要模仿的是什么法术。召唤物体或者制造爆炸之类的事情恐怕会需要巨大无比的能量,远远超出一个家用插座的承受范围。但还有一些别的事情本身并没有什么固有的能量消耗,比如传送或者读心。这种事情或许还是可以做到的。”
织莉子似乎低头沉思了一会。
“能量?” 由真问,“为什么要扯上这个?”
她以前在学校里听说过类似的概念,但从未真正听懂。
织莉子摇了摇头。
“我之后再跟你解释。关键是,我本以为从能量方面来看,污染浓缩应该并没有那么困难。而我力所能及的范围里面也没有多少事情能够产生比这更大的影响了,但是……”
“但是?” 由真催促着。
“我始终都无法成功,” 织莉子说,“而现在我想到了好几种为什么这种事情不可能办到的解释。但其实我只是在期望着事实真的就是这样,而不只是因为我在附魔方面的天分实在是太过不济。我真希望能够向巴麻美之类的人物请教一下,但很明显这种事根本就是想都不用想的。”
织莉子又停顿了一会,然后接着说:
“她那样的人让我很不愉快。明明有着那么了不起的才能,却根本不懂得应该把它用在何处。虽说这也不能全怪她吧。”
“你恨她吗,姐姐?” 由真问。
织莉子向由真投来了一个奇怪的眼神,就好像她说的话荒谬异常。
“不,我并没有真的恨她,” 织莉子说,“过来,让我给你演示一下吧,虽然现在其实还并没有彻底完成。”
织莉子把手伸到了球体背后,“啪嗒” 一声,扳开了一个开关。
球体底部打开了一个洞,缓缓地从里面升上来一个盘子,托着她先前放进去的那些悲叹立方。盘子最后停在了靠近球心的位置。在聚精会神的注视下,由真可以看出来那个托盘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平面,而是闪耀着华丽的金光,侧面还装饰着金叶子的花边。而撑起整个托盘的是一根镌刻了无数符文的金属支柱。
“只要你给什么东西一附魔,魔法就会把它搞成这副样子,” 织莉子解释着,“我不太确定具体原因,但是这或许和我们魔法少女只能穿着奇装异服的事情有所关联。我也不太确定为什么这个玻璃球附魔之后并没有出现什么外观变化,但或许是因为玻璃球这种东西原本就和女巫魔法之类的有所关联,所以也变不到哪里去吧。”
织莉子扳开了另一个开关。球面上随之发出了嗡嗡的鸣动,华美支柱的底部微微冒出一点蓝光。蓝光向上蔓延,柱子周围镌刻的符文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给整个球体的表面打上了令人心悸的黯淡光芒。
良久,光芒到达了装有悲叹立方的那个托盘,然后一下子变成了炫目的白色。而悲叹立方本身也由平日的无光漆黑变成了荧荧闪烁的亮白。
不,那些小方块并不只是变亮了而已。由真眨了眨眼——只要抵御住那种炫目的灼烧感,她感到自己几乎可以看到方块内部的景象,隐隐浮现出某些构造,某种提示——
炫光隐去,球心中蔓延开来的滚滚黑泥(抑或是黑雾)裹住了托盘和悲叹立方。和悲叹立方平时的状态一样,黑泥中透不出一丝光亮,甚至连足以辨识出扩散过程的微微浓淡变化都并不存在,更无法看出它的三维形状。没错,看起来就好象是污染把本不该吸收掉的光线也吸了进去,让由真连前方玻璃的反光都看不到了。
总而言之,这个效果就好象是有什么人用一块黑布在宇宙本身里抹掉了一块,而直欲破球而出的污染也让由真心里慢慢地爬上了一层不安。
屋里的灯光噼啪一闪,一瞬间两人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让由真惊叫一声,跳了起来。
接着就是响亮的电流声,刺鼻的烟雾从球体里渗了出来,灼烧着由真的鼻腔。光芒和黑泥都已经消失,那盘悲叹立方的外观完全恢复了正常,只在边缘上留下几处黑色的焦痕,正在缓缓退去。
“每次试验都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织莉子边咳边说,一边挥手驱散了烟雾,“我可以成功启动法术,但最后总是会失败。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现象。这只能说是未完成品。”
“你要我来完成这个?” 由真完全没有隐藏自己提问声中的诧异。在这个岁数就承蒙织莉子这么看得起,这让她感到颇为开心。但她强烈怀疑,自己的能力恐怕根本无法胜任。
“由真ちゃん,你长大之后的人生注定不会平凡,” 织莉子俯下身来,看着由真的眼睛说,“我们都是一样。你所拥有的唯一未来就是全职的魔法少女,而那也就意味着你必须成为魔法的大师。我首先会教你操纵悲叹立方的方法,然后就要靠你来协助我的工作了。”
由真摇了摇头。
“我长不大的,” 她说,“谁都活不了那么久。纪莉香说的。”
织莉子的脸上划过了一抹不耐。
“并不是谁都活不了那么久,” 织莉子的表情阴沉了一瞬,“只是极为少见。你不应该去担心那种事情。”
“总之,先走吧,” 织莉子说着,拉起了由真的手,“这里该看的东西都已经看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呢。”
“啊,原来这就是你会对这种事情知之甚详的真正理由,” MG 说。“嘛,难怪你能当上行会科学部的终身部长。”
“这就是我会担任科学部部长的理由,” 由真说,“我在这个课题上的造诣绝不会低于当今世上的任何一人,或许除了克莱丽丝・凡・罗萨姆吧。我真希望可以把这一切当作只是某种杂学,但到头来我毕竟还是付诸了太多的实践。”
“我不喜欢听这种事。” 麻美说着,从虚拟的无底杯子里喝了一大口茶。
“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由真答道。
“爱上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感觉?”
三郎子海来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脸上明显带着惊讶。在答应带由真出去买菜的时候她恐怕并没有想到会被问到这种问题,但在走出院子时由真看到了她和爱娜之间颇为开放的示爱行为,所以心里自然就产生了这个疑问。
由真的问题也顺便打断了海来嘟嘟哝哝的念话。她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事情,适应了之后这种感觉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忍无可忍。而且在由真看来,如果能抛开外表的那层……疯狂,海来的本质还是不错的。而这趟差事中难能可贵的一个好处是,海来在公众场合似乎还能够克制住自己出声的嘟哝,仅仅满足于使用念话。
海来抬起了一只手——没有牵着由真的那只手——然后紧张地挠了挠脸。这是能让由真看出她其实还没到十六岁的少数几个习惯动作之一。
“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 海来说,“正常的话,我应该回答说等你长大点再告诉你,但是……嘛,你也差不多够大了。”
她抬头看着天空,出了会儿神。
“这说法显得老气横秋的,我其实也没那么成熟。” 她说,“说实话吧,我并不确定我跟爱娜是否真的相爱。感觉确实差不多,但我们都太过年轻,而在我们这个岁数上,事情很少会像电影中那样一帆风顺。”
她低下了头。
“但毕竟人生苦短,对我们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又有何妨呢?”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由真坚持着。
海来微微一笑。
“你还真是挺聪明的。这个问题可不简单。要我说的话,爱上一个人就是有一天你终于发现,你已经无法忍受她不在身边的日子,只想和她一生厮守,也愿意为她付出一生。就是那种感觉。我想凭我的阅历恐怕也说不出来什么更多的了。就像是……我老是缠着爱娜想和她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多留意点外面的世界吧。”
尽管有些拐弯抹角,但这还是由真第一次听海来提到她自己的事情。由真琢磨着要不要继续追问,但最后还是换了个角度:
“那么做爱跟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海来明显是皱起了眉头,然后紧张地四下一扫,确认着周围有没有人在偷听。
“那是爱情中的一个部分,” 海来说,“那是只能和你心爱的人一起做的事情。算是某种亲密的表示吧,我想。”
由真低头沉思了一会,想起了日向爱娜。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她怎么会……她那时又是为什么……
但在海来关心的目光下,由真感到自己心里的问题恐怕并不应该问出来。
“你岁数还太小,懂吗?” 海来说着,拍了拍由真的肩膀。“记住。不要……”
海来停顿良久,接着才继续说完:
“千万不要年纪轻轻地就被谁带上床,明白吗?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我之所以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也是拜此所赐,所以我绝不想让第二个人经历同样的苦难。要是谁在那方面欺负了你的话,一定要告诉我哦。我替你搞定。”
海来灼灼的目光几乎要在由真的心里烧出洞来。
这种眼神让由真无法承受,不得不躲开了视线,低头看着人行道上的水泥地。
“在她父母去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海来一直都只是黑道手上的赚钱工具。” 由真记得织莉子说过,“她许愿复仇,而我帮助她完成了愿望,事后更是感到颇为自豪。别再问下去了,这对你自己也有好处。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好吧。” 由真默默答应。
“那简直是惨无人道,” MG 的语气里带着绝对的反感,对执政体 AI 来说这种感情只会在看到核心权利遭到侵犯的时候才会表露出来。这是让 AI 有别于人类的一样重要特点:绝对的,无法抗拒的道德准则。如果说宗教和信念在 AI 中有什么对应概念的话,那就是直接写进她们软件之中的沃洛科夫准则了。
由真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不快,但当然 AI 本身从来没有对这一点产生过什么疑问。
“我在这种事情上一直瞒着你也不是毫无理由的,”由真在内部信道上跟 MG 说,“这可不是年轻 AI 应该听到的事情。”
“谢了,老妈,” MG 语带嘲讽,“你不总是说要想打倒邪恶就必须先了解邪恶的吗?”
由真轻啜了一口咖啡,掩饰着自己的不安。这种话总是会让她感觉被刺到了痛处:她到底把 MG 当成了什么?真的是女儿吗?还是她把 MG 看成了幼时的自己,想要把她保护起来,避开世界的残酷,直到平安长大?或者只是想让她能够拥有自己未能体验的崭新人生?
她凝视着咖啡表面散开的波纹,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感到后悔。
“小由真!你没事吧?”
由真被一堆瓦砾埋在了下面,正用魔力和身体支撑着倒塌的天花板,以便让自己不被压扁。说实话,这其实并没有多么困难——她没事。她只是对四周的黑暗和飞扬的尘土感到有些不爽。
由真本人也惊讶于魔法少女身体的结实程度。要不是听到海来的声音就在头顶上喊她,她早就自己爬出来了。
没过多久,她头顶上的木头和灰泥就染上了一抹蓝色。魔法构成的厚冰爬上了一切的表面,让由真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以前见过这一招。
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碎裂声,就像是上百个水晶烛台同时摔落。头顶的世界爆开成过度冷却的散碎雹屑,从中洒下阳光。无数的碎木和建材本应砸在她的身上,把她切成血肉模糊的碎尸——但在减慢的时间中跟着碎片一起飞来的纪莉香从不会疏忽了对手下力道的掌控。事实上,将碎冰全部射向敌人而己方毫发无损正是她们最为喜欢的战术之一。
由真并不想知道,这种战术是否曾经被用在魔兽以外的对手身上。
“我就说这种东西不可能伤得了她。” 纪莉香说着,弯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她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招牌式的尖利笑容,但这次笑容的背后并没有什么暗藏的恶意。
“大不了自己治治嘛。” 爱娜说。
“我总有担心的资格吧。” 海来说。
“到底怎么了?” 织莉子盯着由真的眼睛问。
人们往往会误把织莉子当作全能的存在,但由真已经开始意识到这和现实相差甚远。织莉子只能看到未来,而且仅限于她所选择去看的未来。过去,乃至当下,对她而言都只是尘封的谜团。而由此带来的不便远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
由真摇了摇头,晃掉了沾在头发上的灰土。
“我刚才正在按你的说法拿一颗过饱和的悲叹立方做实验,” 她说。“我想试试我能不能借助你那种特殊的导线直接往里面灌注污染。但是……”
“但是?” 织莉子抬起一条眉毛,追问道。
“爆炸了。” 由真说,“算了,也不能说是爆炸,但是那种黑乎乎的东西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就全是魔兽了。我差点就被它们干掉,最后才勉强获胜,但我,呃——”
她已经是无言以对,只能不好意思地搔着后脑勺,不知如何开口。
“等等,悲叹立方里面会爆出魔兽?我可从来没见过那种事。” 纪莉香说。
“会的,如果你一直放着不管的话。” 海来说,“但是那很少见。我自己就从没见过。只是……听别人说的。”
“但房间又是怎么塌掉的呢?” 织莉子直奔主题。“瘴气中发生的事情应该只在瘴气中有效才对。”
由真脸上抽搐了一下。
“那个,我,呃,在挥锤子的时候有点忘乎所以了。瘴气结束的时候我往地上砸了一锤,然后,呃,天花板就塌下来了。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太害怕了!”
“没事的,” 织莉子连忙安慰着,站到了由真跟前,“不用怕。反正我挺有钱的,这种花费不算什么。只要你没事就行。”
织莉子一弯腰把由真抱了起来——要不是她们俩都是魔法少女的话,这动作其实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两人眼神一对,让由真感到织莉子的眼底似乎带着某种诡异的探询,就像是在由真身上寻找着什么。
“我还以为她这个岁数的人碰到这种事情会更容易慌乱的呢。” 海来说。
“嘛,她其实挺皮实的。” 纪莉香反驳道。
“我们不能再磨蹭了。” 织莉子说着,重新把由真放回地上,看着众人,“如果产生魔兽的真是那些过饱和悲叹立方的话,那么现在这堆瓦砾下面可还埋着一大包呢。要是不想在睡梦中被魔兽干掉的话,就赶快挖出来吧。”
纪莉香耸了耸肩。
“那只是她用魔法胡乱介入造成的结果。应该不会说发生就发生的吧。”
“不过这也就意味着那东西没准可以当作某种炸弹使用。” 爱娜若有所思地说。
“最好还是别冒险,” 织莉子说,“不值得——”
说时迟那时快,瘴气形成的特有迹象在众人周围显现出来,整个世界变得雾蒙蒙一片。由真用灵魂感应到了四周蠢动的魔兽,饥渴而凶残。
“算了,看起来可以好好玩一场啦!” 爱娜说。
这么说或许会有点奇怪,但由真觉得自己已经对冰激凌失去了兴趣。
并不是味道上有了什么变化:浓郁的甜腻依然能带来强烈的刺激,入口即化的感触也仍旧是美妙的丝滑。
但这已经无法再让她开心起来。坐在冷饮店门口的板凳上,她只能盯着手里新买的巧克力蛋筒发呆。
她感到内疚。她不知道这是不是织莉子原本的意图。先前她急急忙忙地把由真轰出家门,往她手里塞了一把日元,又给了她一张购物单,告诉她买东西剩下的钱可以随她喜欢怎么花。到头数来 “剩下的钱” 可是相当不少,而由真也终于意识到,这恐怕算是给她放了一天的假。
由真有点怀疑放她这个岁数的小孩子一个人逛街是否明智,但回头一想她倒也有充分的自信可以把诱拐犯之类的可疑人物统统撂倒。城里其他的魔法少女才是更大的威胁,但由真早就学会了乖乖地呆在南方组的地盘上,并且把灵魂宝石的魔力波动压到最小。况且,就算她真会碰到什么麻烦,织莉子也可以预知到。
更不用说由真已经发现一个人独处比随便陪着队伍里的哪个人出来都要显得轻松一些,当然织莉子本人除外。海来或许还能接受,虽然念话上一刻不停的自言自语相当磨人——但由真绝不会想和纪莉香或者爱娜一起做任何事情,无论是正事还是休闲。
她懒洋洋地又往冰激凌上咬了一口,想要像以前一样用糖分抚平自己的灵魂。
但她已经感到这恐怕不会再有效果。这让她颇为伤感,就像是失去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东西一样。
“嗯哼,没想到在这里见到的会是你呢。”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着,在由真那张板凳上坐下,大声叹了口气。
由真抬起头来,看见的是一位身形矫健的短发少女。不知为何略感熟悉的脸庞也朝她看来。
一时间由真有些无语,不知道对方刚才特意强调 “你” 是个什么意思。
接着由真终于意识到了少女显得面熟的理由,手上一抖,几乎把蛋筒掉了下来。美樹沙耶加?跑来这里?但这儿可是 ——
“——南方组的地盘,对吧?” 沙耶加给由真没有听到的句子做出结尾,“没错,我很清楚。我今天过来就是找架打的,结果循着灵魂宝石找到了你。说实话很意外:我们另外那几个人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
“你——你是来打架的吗?” 由真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自己没能藏住声音里的惧意。她的眼神已经开始向街对面的行人身上扫来扫去。她应该不会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砍过来吧?
“没错,我原本是这么打算的,” 沙耶加说着,摇了摇头,态度几乎可以说是伤感,“但说实话,现在已经不想了。毕竟碰到的是你嘛。杏子叮嘱过我们最好不要伤了你,我现在也明白为什么了。你还只是个孩子。”
由真微感释然,但是依旧扫视着周围的环境。现在精神一集中,她就感应到了沙耶加的灵魂宝石在身旁的律动,但还是无法在附近感应到其他几人。沙耶加难道是一个人过来的吗?
“看起来你对那根蛋筒没什么兴趣嘛。” 沙耶加说。
“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已经无法享受这一切了。” 由真摇了摇头,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恐怕不应该就这么说出来。
“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心情。” 对面的少女以坏笑回应。
她抬头仰望着天空。
“当你意识到了世界的丑恶,自己却无力改变,生活中就失去了一些味道。” 沙耶加说。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我跑到这里来是因为觉得,自己起码还可以通过斩杀邪恶来稍微给世界做出点贡献。但我甚至连邪恶都无法找到。我真是一无是处。”
由真一歪头,想要理解对方的意图。她语气之中的某种东西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某位队友,只是她还无法准确找到具体是哪里。
沙耶加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接着似乎回过了神。
“我不知道在你这样的小孩子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你会说出那种话来。”
由真耸了耸肩,决定闭口不答。到了这一步她也开始放松下来。对方的友善依然可能只是解除自己防备的陷阱,她也没准会突然发疯砍将过来——由真已经惯于和疯人相处,知道这并非没有可能。
但她并不觉得事实真是如此。在这个人身上有些东西显得……太过伤感了。
沙耶加对由真的沉默只是耸了耸肩,接着说:
“你的冰激凌都快化了。不想吃就算了吧。咱俩好好吃一顿。我请客。毕竟你还只是个孩子。”
“吃饭?” 由真呆呆地重复着。她所预料的种种发展全部落空。她根本想不到处于敌对方的魔法少女居然会提出请自己吃饭。
“没错。” 沙耶加说着,朝由真投来了一个兼具玩笑和认真的诡异眼神,“我还不想回去,但又没事可做。只要别叫你另外那些队友过来砍我就好。”
由真做了个无辜的表情,希望能靠这个传达出来,她对南方组其他队员的行动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沙耶加笑了笑。
“没事的。”
她从板凳上一跃而起,朝着午后的天空伸了个懒腰,似乎心情略为好转。
“附近有家拉面店,” 她说,“比不上风见野那家,但也凑合了。我知道你并没有可以信任我的理由,但我也不可能在三十多位顾客的环视之下当众砍你。怎么样?”
由真很清楚自己应该拒绝。她很清楚就算沙耶加没把她怎么样,一旦被发现的话也会被另外几人当成叛徒。何况最起码,她根本就不应该跟着陌生人随便乱走——
——但她突然发现,此时此刻,她已经彻底不在乎了。她已经厌倦了被锁在织莉子大宅里的生活,每天每天每天都是纪莉香、爱娜和海来这几张老面孔。起码这一次,她想和别的人说说话。
她站起身来,做出了一个自认为能算若无其事的耸肩动作。
她在眼角扫到了远处的某人。
那是谁——
“有什么不对吗?” 沙耶加问着,也朝同一个方向看去,但那个人当然已经走掉了。
“没什么,” 由真说,“走吧。”
“小由真,我跟你说啊,” 沙耶加指着她的鼻子说,“千万不要爱上谁。”
沙耶加的说教让正在狼吞虎咽吸着拉面的由真瞪大了眼睛。直到这时为止,两人间的对话都只有漫长的沉默,夹杂着沙耶加对杏子多么多么烦人的微妙埋怨,对父母整天不在家的不爽,以及其他和由真毫无关系的类似话题。由真很识相地意识到了自己正在被当成听筒用,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没有答话。
听了这句,由真依然只是很识相地一歪头,示意沙耶加继续。由真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回话,毕竟她本人没有实际经验,又不愿意在这时候谈起南方组的另外几位。
“爱上谁只会让你发疯,再让你周围的人一起发疯,最后对谁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沙耶加已经换成了用叉子在指着她,“别犯傻。”
看着她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由真隐隐察觉,要是她到了岁数的话现在喝的就恐怕不会再是拉面汤,而要换成清酒了。
“我本来还以为自己能有所不同,” 沙耶加说,“但到最后才发现原来我也和别人一样。”
由真想起了海来和爱娜,接着是织莉子和纪莉香。她们在发疯这一点上基本是毫无疑问的,而在相爱这一点上至少是在口头上自称的,所以沙耶加说的话似乎也挺合乎情理。由真隐隐察觉,沙耶加说这些绝对不是无的放矢——肯定是对什么事情有感而发。
“出了什么事?” 她问。
沙耶加转头看着她,脸上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由真知道自己肯定是触动了什么,但很难分辨出面前的少女到底是在生气、难过、抑或只是觉得有趣。她就好象是在用尽全力装出一副没有表情的僵硬面孔——海来在公众场合总是保持的那种呆板面容早已让由真习惯了这一现象。
“我还是别说了吧,” 沙耶加说着,继续吃起了她那碗拉面。
“为什么?”
沙耶加低下了头,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而由真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好奇心可能已经有些越线。这是个低级错误:虽然织莉子一直在鼓励这类行为,但换作她原先的父母就绝对是……不会鼓励的了。
原先和父母一起生活时被迫养成的一些习惯已经开始渐渐消失。起码从这一点上,和织莉子在一起的生活总还是改进了不少。
“说出来只会显得可笑。” 最后沙耶加终于说了一句,勉强挤出了一个微笑,“我知道这很自私,但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
沙耶加的眼神侧到了一边,看着面店里的其他顾客。
“——变成我们的一员。” 沙耶加说出了后半句,“只是好奇,不愿意告诉我的话可以不说。但如果你能跟我说说你的事情,或许我也能跟你谈谈我的事情。”
由真用指头戳着脸,陷入了沉思。这是她从妈妈身上学来的一个习惯。她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必须对契约时的事情保持沉默,而且说出来的话沙耶加对织莉子和队友们的观感或许也能有所改善,这样双方以后或许就可以少打点架,最后非要由真治疗的血淋淋伤口也就能少上几许。她已经有些……太过习惯血腥了,她想。
所以她一口干掉了碗里最后一点汤底,向对面的少女讲出了自己的故事,一个甚至连织莉子本人都没有完整听过的故事——因为织莉子从没问过。她看见沙耶加好几次瞪圆了眼睛,也看到她的眉头越皱越紧。有好几次,沙耶加都不禁指手划脚地让她放低了声音,或者在服务员经过时示意她噤声。由真猜测着,她所说的内容里到底是哪一部分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接着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织莉子的房间里了,” 由真划上了结尾,在提起织莉子名字的时候顿了一下,“她就是那个救下了我的白衣少女。”
“我就说实话吧,真的很难想象她会做出那种事情,” 沙耶加说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但是我想就算她也偶尔会良心发现吧。而且根据杏子以前告诉我的说法,我对海来宰掉了那个臭流氓的事情并不感到多么意外。”
由真吓得一缩,并不是因为沙耶加语气里浓重的不屑,也不是因为她对织莉子的人身攻击,而是因为沙耶加一下子就认定是海来杀了田中先生。说起来有些奇怪,尽管她对那根蓝色冰锥记得清清楚楚,但她先前却从没有思考过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也没把它跟海来对上号。
我可能只是不愿意这么想。由真想。
“也就是说,在魔兽把织莉子砍成碎块之后是你许愿把她拼回来的?” 沙耶加说。“很意外啊:我从没想到像她那样的人还会负伤呢。”
“我对那天的事情记得并不清楚,” 由真说,“但是没错,确实就是那样的。”
沙耶加低下头来,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面碗。由真意识到了她又是在隐藏自己的表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我在想啊……” 由真犹犹豫豫地开口。
沙耶加抬起头来,由真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谨慎地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
“你们到底为什么会对我们那么敌视呢?” 她问,“织莉子基本不会让我出来,所以我基本不……知情,是这么说的吧?”
沙耶加的眼神回到了空面碗上,而由真感到她身上传来了犹如实质的阴暗情绪。
“我曾经对此确信无疑,” 她说,“但现在已经有些动摇了。如果织莉子可以拯救像你这样的女孩,而我又做出了那种事情,那我和她又有什么……”
沙耶加摇了摇头,似乎对什么事情感到了失望。
“算了,让我先告诉你麻美的遭遇吧。”
“单凭织莉子救了你的事并不能否认她的邪恶,” 麻美说着,依然在下意识地一口接一口地喝茶,“我们早就得出过结论了。”
“我早就知道你对织莉子的看法了,” 由真的语气里微微带上了一丝不耐,“这里的重点是沙耶加。”
“嗯,关于她呢。” 麻美一边开口,一边重重地把茶杯放回了碟子上。
“你连跟她见过面的事情都没有告诉过我们,” 麻美说,“但我实在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隐瞒。刚才的内容里根本就没有值得隐瞒的异常。如果说沙耶加对她的人生目的感到了疑问……嘛,这也是我们早就知道的事情。虽然等我们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由真闭上了眼睛,微一低头。
“先听我说完吧。” 她说。
两人在面店门口闪烁的街灯下各奔东西。天色已经渐渐阴沉——远远超过了由真心里 “应该回家” 的最后期限。但作为魔法少女,在房顶间跳跃——那又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和大街上仰望所见的日常截然两样。
离开面馆走出了一个街区之后,由真终于对这种日常感到了厌倦,准备变身跳上房顶,以便快些到家。周围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在注意着她。
“喂,小丫头。”
由真停下脚步,为自己没有急于变身感到一阵庆幸。但那个男人的声音又是从哪边传来的呢?
她转过身来,一下子感到浑身冰凉。
“小姑娘,你好啊,” 两个男人之中的一位一边说着,一边向她走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嘛。”
当然由真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他们就是以前跟着田中过来把她爸爸痛打了一顿,接着还威胁要她父母好看的那伙人。
由真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呻吟。
“换了平常的话我对你这样的小女孩倒不会这么凶的,但换了你就不用再客套了吧。” 个子较高的那个男人说着,一攥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他揪着领子把她提到了空中。
“最近可是出了件怪事啊,” 他说,“我们的老朋友田中先生肚子上突然长了个洞,死在了大街上。你爸妈都失踪了,你也失踪了。所以说找到你还真是一件幸事啊,这样很多事情就可以讲明白了,对不对?”
他的同伙点头附和。
“你爸妈必须为他们对田中先生所作的事情付出代价,而代价的第一笔就是你了,” 他说,“不觉得挺有意思的吗?”
冰冷的恐惧攥住了由真的心脏,但她依然没有变身,夹在逃脱的紧迫和守密的义务之间无所适从。
“别太欺负她了。” 高个儿的那个人说,“只要好好哄哄她的话,我们也可以和她做朋友哦。她那样的小姑娘挺好骗的,老大家里那帮小姑娘里头有一个已经对我是意乱情迷啦!”
两人一同笑了起来,笑声中的邪恶简直就像是某种夸张的表演,只可惜这是完全的现实。由真攥住男人胳膊的双手下意识地加大了力道,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可以轻易地……把它捏断。
“喂,你们这帮混蛋!” 沙耶加大叫一声,在前方几米处突然现身。她穿着全套的变身服装,两手各拿着一把剑指着这边。由真也一下子感应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澎湃魔力。
两人转过身来,一时间彻底忽略了由真,不过高个儿一直没有放开由真的领子。
“这又是哪一出儿呢?” 他说着,口中依然在传出笑声。“这位小 coser 难道想要见义勇为吗?扔了那把塑料刀 ——”
令人心悸的咕嘟声切断了他的话音,攥着由真的手也松了开来。由真靠着一贯的灵巧双脚着地——然后踩上了新流出来的一滩血。
她吓得一哆嗦。
“我说啊,” 看着刚才男人的同伙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沙耶加说,“我今天本来是出来找一个魔头拼命,也是为了给人生画上个圆满的句号。结果没找到魔头,也没找到句号,倒是找到了你们呢。”
她不紧不慢地从还在抽搐的高个男人身上抽回了剑,登时又带出一阵血来。男人带着极度痛苦的神情伸手想要抓住剑身——
——然后啪嗒一声摔回了地上,再也没有动弹,汩汩的鲜血浸透了西装。
他的同伙手忙脚乱地翻着衣兜,终于掏出一把小手枪,嗖地一下举了起来,对准了沙耶加。
“你——你——” 他刚开口——
——脑袋就掉到了地上。直到过了一会,身体才跟着倒下。
由真两手捂嘴,吓了个半死。这些人当然不是她的什么亲朋好友,但——
沙耶加转过头来,一瞬间和由真四目相对。沙耶加身上甲胄的前半片溅得满满都是血。
“你疯了。” 由真颤抖着说。
然后她看到了对面少女嵌在肚脐眼上的灵魂宝石,满溢着绝望,漆黑的暗影就像是把周围的世界抠掉了一块。
沙耶加似乎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接着掉头跑开,转眼间就离开了由真的视野。
这一次麻美并没有喝茶,只是一手握住了茶杯,还在微微颤抖。
“所以这就是她那次失踪的背后真相,” 麻美说,由真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她如此惊讶的样子,“她从没告诉过我们。从没跟任何人谈起过。倒不是我要责怪她什么,但是 ——”
麻美一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住身体。
“噢,美樹さん,我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对?” 麻美说,“你怎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们?我们本来可以……”
麻美的声音渐行渐小,盯着桌子发愣,显然是陷入了追忆。在她旁边是脸色苍白的 MG,满脸恐惧地看着由真。
“她就是最后死掉的那个人,对吧?” 她说,“失踪了什么的。我并不否认他们是罪有应得,但就这么把他们杀了……”
由真摇了摇头。
“这并不是你在构造上能够理解的事情,” 由真的声音比她原本的预想要更加冷澈,“你们 AI 在编程上可远没有那么脆弱。和人类一样,你们有一系列的基本幸福等级,你们之中也有一些人容易陷入悲伤和抑郁。但美樹沙耶加经历的那种事情并没有包含进设计范围。你就好好庆幸吧。”
由真看到 MG 低头埋起了脸,突然感到一阵内疚。
她摇了摇头想要把内疚晃走,然后说:
“算了,总之,麻美,这件事可绝对不是你的错……”
“噢天啊,听起来事情确实已经到了紧要关头了。” 织莉子说着,施法驱散了由真衬衣上的一片血迹。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这么伺候着她。” 纪莉香一边说,一边状若不耐地打量着二人,“我可以很快教会她自己擦血的。”
“我们都很清楚你经验丰富,纪莉香。” 织莉子一边说着,一边摩挲着由真的头发,“不过关键是,我并不希望让由真的双手沾上鲜血。这不应该成为她所需要的一种技能。”
由真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把另外两人的对话当作了耳旁风。
她不知道那两个男人的下场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难以平静,但那时她眼里只剩下一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还有另一个人眼看着自己生命渐渐消逝的绝望眼神。他又能期望什么呢?毕竟——头被砍掉的话谁也活不了啊。
她捡起了男人的头颅,紧盯着他的双眼,丝毫没有顾及沾染上自己衣服的鲜血。
然后她把他治了回来,因为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做。只留下拼回原状的男人讶异地眨巴着眼睛,躺在街上。她为此消耗了不少魔力。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模糊一片——茫然失措地在大街上徘徊,没有变身,直到被周围吓坏的行人逼上了房顶。她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眼里看来会是怎生一番模样。
“你觉得她会没事吗?” 纪莉香用由真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说,“你以前一直那么惯着她,她不可能——”
“她会没事的。” 织莉子决然地说,一手按上了由真的额头。
她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一阵光芒,但接着就感到心情一下子好转起来,先前发生的一切飘散消失,转瞬间就滑落到记忆深处。
她刚在都在琢磨些什么啊?
“你这么说就没问题了吧。” 纪莉香说着,似乎隐隐不安。
织莉子看了纪莉香一眼,然后纪莉香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
由真抬头看着织莉子,感觉她的眼神有些可怕。
“我需要你再帮我做些过饱和的悲叹立方。” 织莉子说。
“为什么?” 由真问,“那东西很危险的。”
“那东西也有它的用处。” 织莉子说。
不知为何,由真心里完全提不起质问的想法,只是点了点头。毕竟,只要能让姐姐大人高兴,又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呢?
织莉子豪宅中的晚餐总是会显得有些奇特。织莉子始终坚持要所有人一起吃饭,但桌边这几位之间的气氛就算往好里说,也得是 “泛着火药味”。
不用说,负责做饭的自然是织莉子。当然其他人也常常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地帮帮忙。唯一的例外就是那些织莉子实在没有时间的日子。那时她们就会在附近找家饭馆订桌菜。最近,这样的日子越来越频繁了。
作为一个相当奇怪的现象,尽管织莉子很有钱,但她家里一个佣人都没有。虽然这确实大大降低了各种魔法少女现象的保密难度,但还是会显得有些反常。不过由真从来没有提出过这个疑问。
但那一天织莉子并不在家,只有另外四个人在难得的安静中享用着意式大餐——嘛,安静的定义中要排除掉海来偶尔的自言自语就是。反正大家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 最后海来还是问了出来,一边尴尬地用筷子杵着意面,“我不喜欢她这种一声不吭就突然跑掉的做法。没准她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那又怎么样呢?” 爱娜说。
她直接端起来一碗汤,咕咚喝了一大口,接着把碗放下来继续说: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且她不还有那见鬼的未来视嘛。别疑心太重了。我们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总不至于到现在再来捅我们一刀子。”
“我可没想到会听到你这么说,” 海来说,“你总是怕前怕后的。上次你不是还在说她们那个呃——新人——的晓美焰肯定是什么超级魔法少女还是穿越者之类的吗?”
“我只是说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爱娜一边说,一边用小刀切着烧鸡,“天使翅膀,笑话一般的强大魔力,完了却是那种性格?最起码她可不是那种常见的货色,我敢打赌她许的愿也不是。”
“我并没有否认她的异常,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说的就对了,” 海来说。“现实世界可不是那样的。我们都有许下愿望的各自理由,但放眼四周,有哪个魔法少女会显得与众不同?我几乎都要怀疑孵化者是不是在刻意避免去实现会让人特别强大的那种愿望。”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爱娜啃着烧鸡。这是她没有说话的表面理由,但由真感到,那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但由真只是咬了咬嘴唇。她想起来,上次问爱娜什么事情的时候自己又被揪着领子拎到了空中。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你不信拉倒,但其中必有内情。” 爱娜说,“难道你没注意到吗?我们正在追循着一位先知的指引去完成某个神秘的预言,其中有着天使般的少女 ——”
爱娜明摆着是往由真那边看了一眼。
“——还有不起眼的小屁孩儿。”
“要是织莉子小姐能跟我们分享一些她的计划内容,我会很高兴的,” 海来说。“没错,我确实很感激她为我们所作的一切,还给我们这么漂亮一座大宅子住。我知道自己欠着她的情。但是就这么把我们蒙在鼓里……总会让人觉得她隐瞒的内容会对我们不利似的,就这些。我只想求个安心。”
海来一边说,一边使劲用筷子扒拉着意面吃,想要借此强调某些词句的观感。但在由真看起来显得很怂——要像爱娜那样啃肉才够劲儿。
“别跟我说你是吃醋了。” 爱娜说着,切了一大块肉下来,动作远比海来更有气势。
“吃醋?吃什么的醋?就为了她在你心里的先知地位吗?我还没到那种程度。”
海来继续吃起了意面,没再刻意使劲。
“在我看来,” 她说,“我们大家都或多或少有些疯狂,所以你也有权选择自己的疯法。”
“要是换了我呢,” 爱娜立刻就接上了茬,“我是觉得我们这群人反正也是活不了多久的,所以我得趁着还能追循什么的时候紧追上去,没准就成了正果呢。”
“你俩都给我闭嘴,” 纪莉香说着,两手一齐砸在了深色的橡木桌上,“我已经受够了你俩这种傻乎乎的拌嘴。居然敢拿织莉子开涮。她做的可都是为了我们好。”
纪莉香环顾四周,想要看看还有谁敢跟自己顶嘴。爱娜冷笑一声,但没有接茬。海来完全无视了纪莉香,自顾自地吃着东西。
“告・诉・你・们,” 纪莉香一字一顿地强调着,“我们伟大的先知正在欣赏一场小提琴音乐会。忙里偷闲一下。仅此而已。”
“她一个人去的?” 爱娜说着,一脸不爽地吃着算是餐后甜品的水果,“那可不安全。要是换了我这样准得给她训一顿。”
“嘛,她肯定是知道了安全才去的。” 纪莉香说。
“小提琴音乐会?” 海来说,“我得问一句:具体有些什么节目?我不记得她有这种兴趣啊。”
纪莉香往椅子上一靠,怒气就像风前的细雨一样消散无形。
“嗯,我印象里也是一样。但是这回有哪个本地神童要演奏来着。好像是《万福玛丽亚》什么的。总之我也说不上什么别的了。说实话,她不肯带我去让我挺伤心的,但我可以理解她有时会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
听起来纪莉香本人都并没有相信这种自我安慰,但让由真有些不解的是,爱娜和海来都没有拿这个刺她。
“你们谁学过什么乐器吗?” 由真不经大脑地出口问道。她以前一直对演奏音乐有一点朦胧的兴趣,但显然她不可能在这方面得到父母的支持。
另外三人一齐转过身来瞪着她,但并没有生气——更像是觉得她不可理喻。
“算了。” 由真哼了一声。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种事情?
四人在沉默中吃完了剩下的饭菜。
距离上次织莉子批准由真出去巡逻已经过了一个月。说实话,她还挺兴奋的。她有些怀念战斗的刺激,还有挥着锤子四处乱砸的释放感。这和她平日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天摆弄着悲叹立方,跟着织莉子念书,战战兢兢地逢迎着其他几位队友。
她、爱娜和海来组成的三人小分队遇到的并不是魔兽,而是见泷原四人组中的两位。不过她并没有惊讶。织莉子的招牌能力就是她的未来预知,而由真也渐渐发现,在自己周围所发生的关键事件很少会是意外造成,不管是和杀人少女共进拉面,还是在巡逻途中偶遇某人。
她们发现巴麻美和晓美焰一起走出来的地点居然是一处花店。麻美在身前捧着一蓬蓝色的花束,比她自己的脑袋都要大了三倍。
听从爱娜的指挥,三人在附近的小巷里落回地面,然后在对方两人面前走了出来。附近行人太多,不适合决战,但还是必须得表示一下她们注意到了对方。
但是就算是在公众面前,她们之间也没有假装友善的必要。
“这里是中立的边界地带,” 麻美说着,一脸紧绷地看着另外三人,就好像她已经忍无可忍。“我知道你们这种家伙从来都不懂得尊重规矩,但我们完全有权利待在这里。”
日向爱娜露出了令人心悸的笑容。
“我们今天过来并不是为了除掉你们,只是看看而已。不过……”
她看向焰的方向,由真也跟着看了过去,看到的是一副近乎偏执的表情。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对方所执着的对象正是自己。焰似乎在……观察着她。
她仍然是由真曾经见过的那位少女,这很明显——但她又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带着阴郁的表情和烈火般的执着。爱娜心目中的天使少女身上似乎已经有了什么变化。她这是怎么了?
由真可以看出爱娜心里也在转着同样的想法,但她并没有提出什么显然得不到回答的问题,而是说:
“既然难得又见了面,我就得问候一下……”
她漫不在意地一甩头发。由真知道,她经常喜欢用这个动作来气别人。
“美樹沙耶加到底怎么了?根据我们的情报,她似乎失踪了,真是遗憾啊 ——”
下一个瞬间,爱娜就发现自己对上了麻美华丽火绳枪的黑沉枪口。麻美不用变身就把这东西召了出来,在其他任何人反应过来之前就拿它指向了爱娜。
爱娜居然勉强做到了不动声色。
“把那东西放回去,” 海来冷冷地说,“这可是公众场合。”
“告诉你们,” 麻美低吼道,“她是为了守护一场小提琴音乐会的众多观众,和大群魔兽作战英勇牺牲的。放尊重点。不过也不能指望你们明白什么英勇的含义就是了。”
“就像你完全不明白怎么帮后辈保命?” 爱娜反刺了一句,丝毫没有顾及自己面前的枪口。
麻美脸上划过了愤怒的痉挛,一时间由真害怕她真会失控开枪。但接着和以前判若两人的那个焰就抓住了麻美的胳膊,按低了枪口。
“犯不上。” 焰说。
“你这又是吹的什么风啊?” 爱娜问出了口。
“小提琴音乐会?” 由真不禁出口打断,“《万福玛丽亚》?”
“事实上,没错,” 焰说着,换成了一种探询的表情观察着由真。麻美兀自挣扎着想从焰手里把胳膊抽出来。
“你是之前听说过吗?” 过了一会,焰问道。
由真用力闭上了眼睛,感到剧烈的头痛向自己袭来。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把悲叹立方放进机器里,打开开关,然后把成品交给了织莉子——
“那个臭婊子!” 麻美说着,一把把茶杯和托盘砸到了附近的行人身上。虚拟的行人哆嗦了一下,接着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闪烁两下,回复了常态。
“都过了四百年,我居然还能找到她更可恶的地方!” 麻美差点就没有克制住自己的大喊大叫,不过一只手已经不禁比划起来,招牌的卷发随之颤动,“接下来又是什么呢?难道这场战争也是她搞的鬼?或者当年是她把小焰逼走的?”
“麻美さん,冷静点,” MG 说着,一边从一反常态的麻美身边退了开来,“事情都过去几个世纪了。”
麻美明显是费了好大劲才恢复冷静,在金属桌子上扶住身体,大大地咽了口唾沫,然后往椅子上一倒。
她手中再次出现了一杯茶。她把茶端了起来,没再注意姿势优雅,咕咚喝了一大口。
“没想到沙耶加那次居然是织莉子搞的鬼,” 最后麻美终于摇了摇头,再次开口,“我一直觉得那次的魔兽发生得有点蹊跷。”
“不只是织莉子,” 由真说,“她用作武器的悲叹立方可是我提供的。”
“她又没有告诉你是做什么用。” MG 说。
“我本来完全应该能判断出她是打算袭击别人,” 由真说,“我起码应该问一下的。”
“她明显是对你施加了什么精神魔法,” 麻美说着,喝茶的动作慢了下来——但还是喝得很快,“这完全不是你的责任。”
“但真是这样吗?” 由真说,“我之后很多年一直都在琢磨着当时的事情,却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她肯定施法提振了我的情绪,但想想吧,这种法术我们三天两头就会给队友用上一次。没有证据表明她做了什么别的事。最起码,我觉得我如果认真抵抗的话是不可能轻易被她控制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一直为此内疚。”
麻美摇了摇头。
“就算不说什么精神魔法,当年你也只有九岁,” 麻美说,“织莉子才是唯一的凶手。我不会为当年的事情责怪你,就像我不会为南方组之后的下场责怪你一样。”
由真叹了口气。
“或许你不会,但我自己就说不准了。不过真正关键的还是杏子的看法。”
麻美瞪大了双眼,就好像她一直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刚才的话题。尽管由真一开始就讲明了这才是她谈起这些往事的理由。
“杏子一直为沙耶加的事情感到自责,” 由真继续说,“她觉得自己本应来得及阻止,如果自己当年采取了什么别的行动……但织莉子早就算好了一切。如果是织莉子想要逼沙耶加自取灭亡的话,那恐怕杏子做什么都不会有区别。”
“我觉得这还是有点牵强。” 麻美说。
“至少可以让她换个角度思考问题,” 由真说,“我想告诉她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每过一年,这种陈年往事就越是难以出口,尤其是因为……”
由真闭了一会眼睛,让自己的声音渐行渐小。
“尤其是因为我不清楚她对我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会是个什么看法,” 她说,“这才是当年我没能开口的原因。”
她拿起了面前的欧蕾咖啡,接着又放了回去。她怎么也提不起劲来喝。
“但关键是,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偏执所在,” 她继续说,“而她的偏执就是沙耶加。你我都读过报告,无法放手的初恋已经在伤害着她。无论如何,我们都需要让她从中解脱出来。”
麻美摇了摇头。
“我还是不确定是否应该同意。”
“好好考虑一下。不过现在还是先讲完故事吧。为了 MG。”
MG 皱起了眉头。
“我不知道我还想不想听下去了。从前的事情听起来真的是好可怕好可怕。”
由真可以吐槽说先前都是 MG 在对她瞒着自己的事情闹脾气,但还是把廉价而幼稚的吐槽咽了回去。对由真蛮不讲理是 MG 的特权,但反过来就不行。这就是她俩的关系。
“没错,而我们就是从那时候一直活过来的。” 麻美若有所思地捧着茶杯。
说织莉子她们很少会客都算是客气的了。由真在豪宅中生活的整段时间里都从没见过除了自己五名队员之外还有谁迈进过外面的大铁门。送快递的送报纸的都只能把东西往门外一扔,或者等着哪个队员到门口取一下。根据海来的说法,当地的都市传说中织莉子的豪宅要么是政府的秘密实验基地,要么是一座鬼宅,说法因人而异。织莉子也很满足于这个状态——这里完全就是一个箱庭世界。
但现在织莉子却正坐在院子里的茶桌前,和神秘的外国魔法少女相谈甚欢。她来自——欧洲的什么地方吧。由真觉得或许是德国。不知为何,由真居然被获准只要保持安静就能坐在两人身边。她毫不掩饰地紧盯着这位来客,盯着她脸上的些许雀斑,还有令人惊艳的奇特发色。
她是个魔法少女,自称叫做克莱丽丝・凡・罗萨姆。织莉子并没有质疑她对她们地盘的擅自侵犯,甚至连身份都没有细问,就向她铺开了红毯,还告诉其他人说克莱丽丝是特殊的。
这也确实如此。根据她用别扭的日语做出的自我介绍,她是个四处流浪的魔法少女,在愿望的驱使下环游世界,最近刚过一百岁。对于连魔法少女走出城市都不敢想象的由真来说,这听起来显得浪漫而神奇——换句话说就像是编的一样,尤其是一百岁那里。
但织莉子毫不质疑地相信了这段故事,而如果织莉子都信了的话,由真又还能怎么反驳呢?
“就是说你只是路过?” 织莉子问着,用松饼蘸了蘸盘子上的蜂蜜。
“一点点,” 克莱丽丝的日语颇有些生硬,“我不明白,但是这座城市里有什么东西非常,非常重要。我还不明白是什么,但或者跟,呃,再过去一点的那些,女孩子们——”
“晓美焰?” 织莉子说着,给这位客人重新满上了茶。
“噢对,我应该直接说名字的,” 克莱丽丝说,“是她。但我还是不太明白。”
“相当耐人寻味,” 织莉子说,“我——”
但由真并没有听到织莉子的下半句,因为客人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里震响起来。
小家伙,我有点事情要告诉你,克莱丽丝说。尽管构成意念的是——算了,由真根本搞不清楚那是什么语言,但她还是清晰准确地理解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义。
有点事情?由真一边问,一边交替打量着克莱丽丝和织莉子。两人似乎都对念话上的对话一无所觉,但至少在克莱丽丝这边,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没错。有人要我给你带个话,但我自己其实并没有完全理解。
谁要给我带话?由真勉强平复了心情,装作吃着面前的羊角包。
我不能说。不过内容很简单。就是说,你需要知道,尽管你现在还是这么年幼,但你能对世界造成的改变可是远远超出了你自己的想象。除此之外,对方还让我提醒你说,织莉子并不能真的预见一切——她只能看到她选择去看的东西。
你是在离间我们吗?由真问着,感到心里渐渐升起了怒意。
不,只是针对你的生活和你周围的环境提出一点建议,克莱丽丝说着,在外表上装作喝茶。
你是谁?由真问。
“你可以把我当作历史的幽灵。” 克莱丽丝出声说道,似乎是正好接上了她和织莉子的对话。
“那么说我就是未来的幽灵了,” 织莉子说,“这算什么,《圣诞颂歌》吗?”
克莱丽丝笑了起来。
织莉子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犹豫了片刻。这并不是那种晚饭菜谱之类的日常犹豫——而是更为深沉,更显无助。
那一瞬间,由真突然发现织莉子在对方面前显得是如此幼小,而一时间克莱丽丝荒诞不经的自称年龄几乎都要显得合理起来。
“或许我应该趁着机会向前辈请教一下……” 织莉子开口说。
克莱丽丝微一歪头,示意织莉子继续问。
“听起来可能有点傻,” 织莉子先是留了个退路,“我也不知道您在跟晓美小姐接触的短短时间里有没有留意到,但她有一种相当奇特的信仰。”
“你是说有个女神关注着我们所有这些魔法少女,并且提供某种来世生活的事情?” 克莱丽丝直奔主题地反问,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
不用亲自解释信仰内容明显是让织莉子松了口气。但由真的脸上则困惑不解地皱了起来——女神?来生?她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没错。” 织莉子说,“在我说来确实有些傻,但是这件事情已经困扰了我很长时间。我知道您已经活了很久,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只能看到眼前不多的余生。我就是想问问,在度过了像您这样的漫长人生之后,您会不会觉得这里面隐藏着哪怕一部分的可能性。毕竟我们拥有魔法。而且我觉得,希望着自己的生命能够拥有在生前所行之上意味的,恐怕并不只有我一个。”
克莱丽丝神秘地笑了笑。
“如果这能让你安心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完全觉得这是有可能的。我这一辈子见过了太多的事情,多到足以让我相信在这一切背后的东西要远比孵化者告诉我们的更加深邃。但如果晓美焰相信的那个女神当真存在的话,我真希望她能多给我一点提示,告诉我来到这里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织莉子闭了会儿眼睛,然后又拿了块儿点心。
“我再多吃一块吧,” 织莉子说,“一般人应该会觉得像我这样能够预知未来的人总会对命运什么的有着更大的把握,但到头来,我却只是比其他人都感到了更大的不安。”
“嗯哼。” 克莱丽丝嚼着羊角包说。
再告诉你另一件事,克莱丽丝对由真说。这次是我看你可怜,传授你一点个人心得。我相信到现在你也意识到了,在你们这个南方组的背后有着很多不可告人的事情。先前的一个月你应该经历了许多,但我觉得应该不会一直这样。我希望你能了解到一点,你要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强大。所以不要失去希望。毕竟,正是希望造就了我们这些魔法少女。你只要睁大眼睛,也不要害怕去质疑。
由真眨了眨眼,消化着机关枪般的念话。她以前从不知道,集中的思绪能快到这种地步。
“说实话,我并不感到多么意外,” 克莱丽丝说,“我时常感到,知道的更多只是让你更加意识到自己的无知。至少我就有着三番五次的个人体验。”
织莉子冷不丁抬起头来,往桌子上扫了一眼。
“小由真,点心快要吃完了,” 她说,“乖,去给我们再拿点来?”
由真点了点头,跳下椅子,藏起了自己的不舍。她不想错过看似重要的谈话内容,但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魔法少女的话,那就是“饿鬼”——体型、卡路里、甚至胃容量都无法成为限制。这方面的表率人物当然要从纪莉香和爱娜数起。不过她也有好几次看到过织莉子吃下数量令人咂舌的高级巧克力。
“每个魔法少女都会自然而然地关注她们对世界所造成的影响。” 她在离开途中听见克莱丽丝说,“我无法给出更多的安慰,但我觉得,我们中的大多数人能够做到被谁铭记在心就可以很知足了……”
“克莱丽丝的那种说法简直就好像她知道沙耶加的事情一样,” 麻美皱起了眉头,“你知道她到底知情吗?”
由真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有问过。就算我问,难道你觉得她会告诉我吗?她从来不会谈论她所知道的秘密。说实话,我敢打赌你以前根本不知道她见过织莉子。”
麻美的表情就好象是嚼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我确实不知道,她们两人相谈甚欢也会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让她对过去的事情口风松点真的很难吗?都那么久了。”
“要我说的话,她心里恐怕也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和我们一样,” 由真说。
“大概吧。” 麻美答了一句,不甘情愿地结束了话题。
她搅着杯子里的茶。
“我现在还是很惊讶克莱丽丝为什么会信了杏子那套白痴教义。” 她最后说。
“克莱丽丝始终都是特别的,就连我们这些老祖宗也无法与之相比,” 由真平静地说,终于喝了口咖啡,“我可以理解,她在度过了如此漫长的人生之后肯定会想要找到一些特别的意义。”
“那你呢?” 麻美问。
由真一只眼瞥了瞥麻美。这种问法放在麻美身上直白得有些异常,但她外表看来似乎只是随便问问:由真完全无法从她的肢体语言中感觉出任何表里不一的迹象,虽说在虚拟世界中这可能也作不得数吧。
“织莉子从未相信过那些事情,虽然我知道她明明在渴望着相信。” 由真说,“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她看到麻美皱起了眉头,知道自己语气中对织莉子隐含的些微褒义让她感到了不快。
但这当然是麻美的不对。没错,无论过去了多久,克莱丽丝都不会轻谈往事。但麻美在这方面也同样足以堪称楷模——隔了四个半世纪都依然记恨着织莉子。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妙。
克莱丽丝说得没错:在第一个月过去后,生活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一等由真终于习惯了南方组里面的生活节奏——怎样才不会让别人觉得碍眼,怎样避免和爱娜产生冲突,还有怎样利用海来和织莉子相对友善的态度——一切就变得安稳下来。生活进入了一成不变的重复。吃饭,睡觉,做着织莉子布置的奇特魔法课题,还有跟着她念书。
没有了疯狂少女请她吃饭,没有了和其他魔法少女队伍的不期而遇,没有了前来拜访的百年魔女——没错,由真甚至连外出的机会都已经很少,只有偶尔才会为了保持锻炼而出来打打魔兽。
其实由真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她已经见识过了一成不变的反面,在那里她看到的是面前垂死挣扎的男人,还有姐姐大人的谋杀罪证。
她还是更喜欢一成不变。
现在,她绝大多数的时间都投入到了织莉子布置的作业上。她并没有真正搞懂织莉子的家庭授课到底是想要教会她什么。课程内容显然是和普通的学校大相径庭。来回来去的都是些马基雅维利、孙子、经济理论、还有数学和英语。
除了课程方向十分怪异之外,由真还感到织莉子对自己的要求也是高到离谱。就算是她三天两头变着花样夸自己多么神童,也无法让令人抓狂的过重课业显得轻松一些。
但织莉子倒还有另一个办法……
由真紧盯着织莉子的脸,感到躁动不安。根据织莉子的说法,施用这类法术的时候应该尽量保持仰卧姿势,所以由真正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观察着织莉子的脸色,还有头顶的天花板。
“你真的确信这个做法是安全的吗?” 由真满脸怀疑地盯着织莉子问。
织莉子满脸宠溺地对她笑了笑,但表情中还是漏出了一丝讶异。直到刚才,由真还在反复地问她这个做法是不是有效,而织莉子的回答一直是类似这种:
“嘛,在原理上对于大脑的改造和其他器官并没有本质不同。说穿了就是和治疗魔法差不多啦。当然,你在治疗方面有着卓绝的天赋,但是尝试施展任何其他魔法的时候还是需要细心集中精神的。”
千篇一律的回答已经让由真几乎能够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但她并不认为这就真正地解答了自己的疑问。可以说,看织莉子的表现,就好像是她认为只要能事先教会由真正确的施展方式,她就对魔法的有效性确信无疑。
但在安全性方面就……
“我本来对安全性方面没什么自信的,但这次我已经特地为此预测过未来,” 织莉子说着,眼神软化了一瞬,“是安全的没错。”
由真眨了眨眼。回答本身固然是明确无比,但这同时也证明了由真的担心绝不是无的放矢。
“行了,记牢你要怎么做,闭上眼睛吧,” 织莉子说,“我可以施加一点小法术帮你集中精神,但是对你自己身体的改造就全要靠你自己的意志力了。”
说起来容易,但由真依然心存疑虑。虽说她上周已经用同样的法术成功地长长了头发、缩短了指甲,可这些总觉得……不是同一个层次的问题。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任由织莉子的魔力扫过自己,抚平一切的犹豫和疑惑。每次谈到魔法的时候,织莉子总是喜欢说心诚则灵。想到这里,由真静下心来,努力向自己的灵魂宝石中铭刻着一个崭新的形象:那是一个天赋卓绝的神童,可以啃完砖头般的厚书,可以推通天书般的公式,可以敲出神作般的代码。她想象着自己在讲台上洋洋洒洒地演说,在黑板前奋笔疾书,身穿白大褂摆弄着化学药品。
当然,这一切都显得有点傻,但织莉子先前特意叮嘱过由真要想象出所有在自己脑海里和 “聪明” 有关的画面,所以由真决不能让自己意识到这是件傻事。她必须渴望,必须全身心地投入,让画面将自己整个淹没,直到几乎能把想象当作现实。
织莉子说,只要做到了这一步,她的灵魂宝石就会完成剩下的一切,将她的身体改造成她想象中的现实。她的人格,她的记忆,她的灵魂——这些固然都是不可动摇,但剩下的一切其实相当容易重塑。
织莉子的魔法可以消除一部分的犹疑,但她仍然需要接受改变的发生,而由真发现对自己来说,这才是最为困难的一步。
你个傻孩子。她爸说。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她妈说。
你不懂装什么懂啊?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吗?爱娜高声嘲笑。
她让愤怒充满了自己的心灵,在它的帮助下想象出死去父母看到自己发挥着全部天才时的惊讶面孔,想象出自己将会得到的那种满足。终于把爱娜瘪了回去,终于——
织莉子柔和而坚定地摇晃着由真的身体,让她猛地睁开了双眼。由真一脸不解地盯着织莉子。
“抱歉,是我疏忽了,” 织莉子说,“我想我可能做得有点过头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由真考虑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腿,尽管明知这并无意义。她到底应该怎么验证呢?和头发长度什么的不同,这次的效果并不显而易见。
织莉子拉起了由真的手,目光炯炯地打量着她手上的戒指。由真也跟着看了过去,一时间似乎看到宝石发出光芒,但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好像没起到什么效果。” 由真说。
织莉子并没有回答,而是递来了一本翻开的课本。
“读一下这段,” 她说,“默念就好,不用出声。”
由真读了起来,脑海里回荡起自己声音的教师版:
度量空间可以理解为普通欧氏空间向任意集合进行的一种泛化。一个度量空间 M 包含一个元素集 X 和一个距离函数 d: X x X→ℝ,使得对任意的 x, y, z ∈ M,下列条件均成立:
$d(x, x)=0⇔ x=y$
$d(x, y)=d(y, x)$
$d(x, z)≤d(x, y)+d(y, z)$ (三角不等式)
陌生的术语让她皱了皱鼻子,不知道为什么要突然给自己看这个。
“这不挺正常的吗,” 她说,“距离差不多就是这种东西嘛。”
“你念得挺快的。” 织莉子说。
由真耸了耸肩。
织莉子露出了微笑。
“你就任凭织莉子玩弄你的大脑?” 麻美难以置信地问。
“我当年才十岁!” 由真辩解说,“况且,具体操作的又不是她。那是我自己的魔力。你很清楚这种事情的工作原理。”
“这的确,” 麻美说,“但是天知道她在‘帮你集中精神’的时候偷偷做了些什么事情。”
“如果她要偷偷做什么的话,机会可多着呢,” 由真说,“用不着非要担心这么一次两次。”
“让我明确一下我的理解是不是正确,”MG 打断了两人的争辩。“你在美国织莉子的帮助下,通过自我改造强化了智力?”
“差不多吧,” 由真看着自己这位 AI 后辈,“只要不去改变任何涉及人格的东西,这完全在我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没错,这种做法在我们从事保密工作的科学家和特工们之间相当常见。尤其是需要新学一门语言的时候。”
“在我看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反常啦,” MG 说,“我们三天两头就会改变自身的能力。真正反常的是大多数人类都做不到这一点啊。这才让你更显得像是我们中的一员。”
由真看到麻美扫了这位 AI 一眼。这可不是麻美会喜欢的说法。
她沉思了片刻。她有件事情得跟麻美谈谈,还是关于她战术电脑的事情。但她总是对此有些犯怵。
“我记得,这个法术是你最先介绍给大家的吧,” 麻美说着,一手捂上了嘴,紧盯着对面的少女,“你说这是你自己发明的。”
“一个无害的小谎而已。” 由真耸了耸肩。
麻美不快地摇了摇头。
“直到今天为止,我始终都觉得我们四个之间应该早就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有所隐瞒了。” 麻美低下了头,“我不是怪你,但我真的不喜欢这样。看来这场战争带来的唯一好处就是让我们终于可以彼此开诚布公。”
由真把尖刻的反刺咽了回去,毕竟麻美也说了不愿怪她。
但她还是希望麻美能够看出来她自己的说法也有失公平,一边希望她们之间不要有所隐瞒,一边又在犹豫着应不应该让由真告诉杏子织莉子对沙耶加所做的事。
由真闭了会眼睛。
“我必须表示反对。我觉得这个世界永远会给我们制造一些必须保守的秘密。” 由真仔细地措着辞,“最起码,有很多情报公布出来只会让敌人占了便宜。如果你要说什么我们没有敌人之类的话——”
“没错,没错,杏子差点就挂了的事情。” 麻美不耐烦地说,“我只是希望能更理想化一些,并不是幼稚。”
片刻的沉默,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你后来消除过织莉子带你做的那些改造吗?” 麻美最后问了出来,“你还是……那样吗?”
“你是问我后来有没有回到过我从前的样子?” 由真问。
然后她摇了摇头。
“没有。一旦经历了那种事情,就不可能回头了。不管你想说织莉子怎么样,最起码她教给了我不少东西。但只要消除掉哪怕一点点的改造,那些东西就全白费了。难道你真以为我不借助什么深度改造就能用这副身体坐上我现在这个位置?光靠植入芯片就行?”
“我还当真是那么以为的。” 麻美说,“就算真是这样,那在用的不是小孩身体的那段时间里呢?你有消除过那些改造吗?”
“我没有。” 由真说。
麻美再次摇了摇头,自言自语了两句,下意识地喝了口茶。
麻美始终还是有点保守,由真想。这种大脑改造在行会里依然是相当严重的机密,原因就在于怕对普通魔法少女公开了之后会产生爆炸性的争议。
类似的问题……还有很多。跟麻美一起老是会让她想起来这种事情。
那同样也是一个让由真犯怵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