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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脉冲星
时间没有实际意义,这是物理学中的一项显著事实,只是我们因理智而将其无视了。它只是一个数学意义的箭头,沿着可预测的方向从因指向果——仅此而已。从字面意义上理解这些公式的话,我们的命运早已写就,直至时间的尽头,除非你能从多元宇宙的视角来观测。
那么,当下是什么?于时间中的一瞬栖身有何意义?难道这就是灵魂的本质?如果是这样的话——灵魂能够改变命运吗?
——克莱丽丝·凡·罗萨姆,个人博客,来自行会“底比斯” 博客平台
“很高兴知道宇宙足够自洽,使其能够处理一些小的漏洞,以及容忍各种对其规律的违背,而不至于完全崩溃。毕竟,当你不得不面对整个现实世界时,朋友之间的几个本体论悖论又算得上什么呢?”
——陶少杰主任,私人讯息,2441年
看到众人一齐堵在门口时,西蒙娜·德尔·马戈着实吃了一惊。
她们看得出来,因为西蒙娜让她们等了会才开门,门打开后她们看见西蒙娜身后的清洁无人机还在收拾着剩饭。
“这,真没想到,” 西蒙娜瞥视几人。“有什么事吗?”
良子感觉西蒙娜的视线漂了过来并停在了自己身上。
良子不由地感到不太自在,虽然这件事是她本人发起的。她是希望不用非得这样,但她们已经把所有办法都试过了。她们用了帕特里西亚关于无人机的主意,这勉强得到了弗拉德的同意,但除了弗拉德告诉她们的之外一无所获——西蒙娜在空间站的生活堪称无聊,每天都是在食堂,阅览室和娱乐区之间三点一线。
她们本可以再等一段时间的,但良子认为再这么耗着也是毫无意义的。她们没有通知克莱丽丝·凡·罗萨姆加入,这是与计划唯一不同的地方,因为她不认为克莱丽丝会希望那样 ——之前尝试和她谈论这个话题时她就已经表现得讳莫如深了。
所以她们直接过来了。
“我们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作为最有经验的那个,阿兹瑞尔率先开口,“你不介意我们进来吧。”
“当然不介意,” 西蒙娜说,尽管她的不情愿都写在了脸上,“我这就让无人机端些点心过来。”
一行人犹犹豫豫地走进房间,西蒙娜则做出一副慌忙收拾桌子的样子。英理和爱兰尼斯在门外分立两侧,这既表明了她们作为保镖的职责,也是一次小小的武力展示。
最终大家都坐了下来,没有什么事可耽搁的了。
“好了,你们也用不着和我说明,” 西蒙娜没等众人开口就先发话了,“我刚来这里就知道会有今天这种情况。”
她深吸了一口气,明显很紧张,紧紧攥着双手。她现在已经没有盯着良子了。
“从何谈起呢……很久以前,我工作的组织就预测到了我们会在这里研究一个虫洞装置。预言说我需要来这里,为的是把某些对于理解虫洞不稳定性十分重要的理论推导带到实验室,以此来避免可能发生的灾难。近期实验的成功部分也是基于这些理论推导。”
要消化这些信息可不容易,她们坐在那眨巴了半天眼睛,间有蹦出来的一两个词。
“组织?预测?怎么回事?” 帕特里西亚终于发话了。
“我不知道,” 西蒙娜说,“我上面的那些人都声称他们是为执政体工作的,但执政体本身却对此全然不知。至于他们是怎么做出预测的,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就我所知,他们的预测多半是对的,虽然我不确定错误的那些是不是被隐瞒掉了。所以啊,我知道的也不多。比如,他们就没有告诉我你会来这个地方。”
“你究竟是什么人?” 良子质问道,“为什么会来认识我?”
对眼下的形势,西蒙娜无疑是开心不起来的。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 她说,“但并非这一切都是谎言。我确实是个青少年,我是最近签的约。我真的是你的朋友。我是……被派来监视你的,他们告知我你非常关键。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没和我说过。”
“不可接受,” 阿兹瑞尔向前倾着身体做出威胁的姿态,这姿势和她娇小的身材略显反差,“你在隐瞒。如果你还这样半吞半吐的,我们就要接着问,问你一整天。”
“你知道我感到受了多大的背叛吗?” 良子咬着牙说,“我过去相信着你。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我和朋友们接纳了你是因为我们想照顾一个看上去很孤独的交换生。我还以为我们相处得很好。”
西蒙娜看上去被吓了一跳,接着狠狠地咬了咬嘴唇。
“我没……我没把这事看得那么重,” 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而且我也没想伤害你。我仅仅就是想作你的朋友。”
“你是被派来当我朋友的。”
“绝非如此!我的意思是,一开始确实是那样,但后来我读到了一份文件,那份文件让我觉得……”
她的声音逐渐小得听不到了,看来说出接下来的话让她很挣扎。
“什么?觉得什么?” 良子半问半责。
“你,还有你的朋友们,我们真的可以亲密相处。从我还是孩子起,我从没……”
西蒙娜合上眼,紧闭双唇,明显深受打击,良子不由得感到一丝同情。无论如何,她们过去也是朋友。
“我不能告诉你一切,因为我不知道一切,好吗?我属于一个实验,一个战争初期情况危急时的项目。我被当做一个普通孩子养大,但这都是为了一个涵盖多方面的试验。去验证魔法少女的签约是否可以被操控,更为重要的是为了测试一个替代 TCF 的植入装置。”
她摇头晃脑,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
“在那之后,我们并没有度过一个寻常的童年,也没有任何朋友。我们在这一事业中扮演着特务的身份。潜伏在关键的位置,如果执政体在什么事情上出了可怕的错误,我们就需要根据密约纠正它。你会理解的,严守秘密对我不过是家常便饭。”
她的愤怒一闪而过,却足以使正准备开口的亚沙美把话憋了回去。
“你作为孩子开始就被利用了?” 帕特里西亚颇感震惊。
“不完全是,” 西蒙娜语气表明她只把这一话题当作一种打岔,“我们的生长被加快了,所以实际上我们那时已经是青少年了。据说这是有充分理由的。”
“你过去曾打算过告诉我吗?” 良子摇着头问道。比起刚刚西蒙娜的发言,良子现在更关心这种问题,她自己也明白这很可笑。
“当时我正要告诉你的,” 西蒙娜语气弱了几分,“你还记得吗,我们在岸堤上被魔兽袭击的时候?”
良子看向别处,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实际上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但那时确切的细节……似乎很遥远,仿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那天的一切只是改变她人生轨迹那一刻的背景。
“我记得,” 她重新看向西蒙娜,“你想和我说什么。”
“我正要告诉你真相的!” 西蒙娜激动地举起手,“不是一次性和盘托出,但我确实打算告诉你的。然后所有那些事就发生了,你签订了契约,而现今最高等级的魔法少女之一——巴麻美告诉我要守口如瓶,我不想打扰你,所以我照做了。”
“等等,麻美さん知道这一切?” 阿兹瑞尔问道。
“不是的!” 西蒙娜有些郁闷地说,“不——不是这件事。是另外一件事,但我还是懂她的意思。我在你准备好之前一直对此避而不谈。当然,直到今天为止。”
她沮丧地摇着脑袋。
“对不起,” 她说,“生活就是这样,即便你自以为没有做错什么,你也不得不道歉。我为我怀揣了秘密道歉。”
良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孩子,黑发垂在她的眼前,看上去只会让人觉得她是那么的可怜无辜。她身上没有老祖宗的那种气场,甚至于一点点成熟的感觉也没有。她没有任何气场。她只是和她们一样,在这个世界中随波逐流。很难真的对她生气。
“我不能说我原谅你了,但是我接受你的道歉,” 她说。“我不知道这能不能说得通。”
西蒙娜轻轻点点头,耸了耸肩。
“已经比我预想的要好了,” 她说。
帕特里西亚向前探身,她把头发扭曲到几乎有些吓人的地步。
“如果你刚刚没有隐瞒什么的话,那我猜你和良子签约时的那场魔兽袭击没有什么关系吧?”
西蒙娜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惊讶。
“当然没有。你有在听吗?这场袭击打断了我的计划。你难道想说这不是一个巧合?”
帕特里西亚叹了口气。
“那的确不是一场巧合。事实上,我来这儿之前的一个猜测就是你与那场袭击有关。”
良子皱起了眉头。之前她和她的战术电脑也考虑过这一点,但她觉得这不太可能。简单来说,她怀疑如果不是当时麻美碰巧路过,西蒙娜那么做的话她们多半就要双双殒命了。
“对于乔安妮·瓦伦丁,你知道些什么?” 良子低头看着西蒙娜问道。
“瓦伦丁主任?” 西蒙娜问答,“不呃……不是那么了解。我不太认识她。行会曾一度通过她来联系我,我看她是掌握着不少敏感知识。这确实很奇怪,但我感觉遇到她的次数比理论上要多。”
“唔,和我想的也没差,” 良子话中带刺,“但,她曾是你的联络人?”
西蒙娜闭上了眼睛,倚在自己的一只胳膊上。
“那是为了分享情报,” 她说,“请让我先解释我离开见泷原后做了什么。那样事情更容易讲得通,虽然也不太能说明白。”
她清了清嗓子引起众人注意,给人一种明显已经排练过很多次的感觉。
“在你走后不久,我就被召回了,之后我本来是打算度过一段悠闲时光的,” 她说,“当然,只是尽量。当我听说你遭受了章鱼袭击,当时……孵化者刚好来找我签约,于是我就接受了。”
良子看向亚沙美,随后又扫视了众人。西蒙娜的发言明显隐含着一些问题,但她不确定现在问是否合乎时宜。
她决定还是让西蒙娜继续说下去。
“之后,我被安排了新的任务,” 她说,“本来一有空我就会去看你的。但隔了很久,直到在巴黎那次我才见到你。你遭受的那次魔兽袭击中我也在场。但,我和那一场魔兽袭击同样没有关系——只是有人告诉我说我有嫌疑。”
她就是那时候的谜之魔法少女之一!克莱丽斯说道,此时良子还没能想到这点,就是发射光束的那些,但是之后……
克莱丽斯?
等等,我需要好好想想,把信息联系起来……先让她讲下去。
良子用不着让她讲下去,西蒙娜嘴就没停过。
“最终,我被派到这里来做一笔交易。我们会给这里的科学家一些信息,而我则可以被送到这里,加入到良子你们的行列中。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想陪你一起度过。我们对你没有恶意——我决不是故意伤害你的。如果必须做出抉择,我一定会作你忠实的伙伴,而不是他们。我依然是你的朋友,我……”
随后就是一阵沉默,只有克莱丽斯在后台工作的奇怪感觉在不时介入良子。
“我许愿能够去保护志筑良子,能够去让她理解我,” 西蒙娜捂起了脸,她终于说了,“你完全可以信任我的。我只是不懂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
良子可以看到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汩汩而下。
她不明白要怎样看待这一切。一个愿望?为她而许?
这很动人,假使其言不虚的话,但良子可以感受到旁边亚沙美的眼神,这恐怕又是件麻烦事。
顺带一提,她对契约的事没有开玩笑,克莱丽斯说,我们刚刚收到行会内部最新的自毁密令,要严格保守我们在这里了解到的秘密。我之前都不知道我们甚至还有那种东西。
所以起码她说的是真的。良子说。
老实说,这一切让我觉得太过离奇了,到了不可能作假的地步。这解决了我一直在琢磨的某些出入点。但说到这个愿望,还有你和——
好,我知道。我不会把这些放着不管。
“西蒙娜,我……” 她开口道,“在个人问题方面。我必须告知你我已经有对象了。你应该清楚亚沙美和我在交往。我……怎么说都不太好,但如果你觉得你爱上了我,如果你想待在我身边,我得确保你会尊重我们,并且现在我还无法真的做到相信你。在了解到更多之前。”
西蒙娜的眼眶抽搐了一下,接着深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 她说,“命运是残酷的。”
亚沙美一直打量着西蒙娜,同时还瞄着良子。显然她想说些什么。
呃,恕我冒昧,克莱丽斯说,既然我们好像这么久没人发言了,我想分享一些我的见解。
那是什么?良子回应道。
也不是什么大新闻,但我把巴黎那次的线索拼凑在了一起。另外一位谜之魔法少女是志筑沙耶加,对吧?那时她理所当然会注意到西蒙娜。
她当时在伪装着和我们游览。
是的,但你去狩猎魔兽时把她晾下了,再次和她见面时已经是在博物馆那了。就是香菜的代表收到“新消息” 取消了协议的时候。
那时候我正被告知我大脑的事,良子说,而这整件事只是要获取大脑扫描数据的一场阴谋。
正是,克莱丽斯说,一切迹象都表明沙耶加,香菜,还有西蒙娜或多或少卷入了此事。要么她们在那遇到了西蒙娜,要么她们一开始就参与其中。
我认为巴黎那会她们没有向我撒谎,就她们所知道的而言。
我也这么认为,克莱丽斯说,你得再问问她。
“我必须问一下,” 亚沙美发言了,此刻良子还没想好该说什么,“你提到你属于战争初期的一个试验。这是否意味着你是,呃,人造人?”
“差不多吧,” 西蒙娜忿忿地说,“你这么想或许也没错,但我可不敢苟同。”
“那关于修改我脑子的那些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良子向前探着身子好让自己参与到谈话中,“我猜你知道些什么。”
西蒙娜看起来在这个问题上考虑了良久。
“我听说过,” 西蒙娜摇着脑袋,“但我知道的仅限他们告诉我的,我想我并不比你多了解什么。大脑的一些区域有异常的基因编辑,并且没有额外的植入物?”
“确是如此。” 帕特里西亚证实道。
“当前的理论是巴黎的那场袭击的目的是阻止良子ちゃん进行详细的大脑扫描,” 西蒙娜说,“要知道,还好有我在,这并没有得逞。”
她点点头,微微一笑,起码在这件事上她对自己还是非常满意的。
“但我也不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自顾自地说,” 实际上,我也对此很困扰。”
“你是从志筑沙耶加那知道这些的,对吧?” 良子说,“或者她身边的什么人?”
西蒙娜看起来对此颇感诧异,随后她便掩藏起了这种神情。
“不是她,至少不是直接从她那,尽管她确实是在巴黎联系过我。这一点你说的没错。但我实际是从我工作的组织那了解到的。”
“假使如此,假如你或者你的组织没有参与对她的那些改造,那你们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阿兹瑞尔厉声问道,衬衫后背微微拱了起来,“这有点可疑,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西蒙娜显示出了痛苦的神色。
“这听着可能会像是在含糊其辞,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说我们上面有一位给我们提供信息的支持者。但我也从没试图去找出是谁。当你处于这种窘境之中,类似的事知道的越少,你需要说的就越少。”
“你信任他们吗?” 阿兹瑞尔质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威胁。
“他们,或者至少是他们的干员养育了我,而我的父母则随时都会面对方方面面的讯问。我大概是个笨蛋,但我从没杀过人,也没做过为自己所不齿的事。我只能这么说了。如果我说我从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周围有那么多谜团,那我就是在撒谎。”
随后是漫长的寂静,阿兹瑞尔死死盯着西蒙娜,仿佛要用眼睛在她的头骨上钻个洞。很明显,阿兹瑞尔正在尝试对西蒙娜读心,也可能是在和她念话。
西蒙娜早先端上来的那些点心目前为止还没人动过。帕特里西亚上前拿了块,紧张地啃着,良子觉得最好还是忍着别吃。
“你的能力是什么?” 阿兹瑞尔问道,“心灵感应?”
西蒙娜摇了摇头。
“不是,我只是签约后接受过防读心训练。我真正的技能是能力强化。不管你有什么能力,我都会让它更强大。纯粹的辅助。”
“那就是灵魂系的,” 阿兹瑞尔近乎刻薄地说道,“和心灵感应很接近。”
“对,挺方便的能力,” 西蒙娜耸了耸肩,“不过我真的不想把这些一样样地展示给你们看,你们不介意吧?”
“如果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真诚,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把真相和盘托出,” 阿兹瑞尔说,“你应该清楚,除非你这么做,否则你是不会被信任的。”
阿兹瑞尔给良子使了个眼色。
我们要单独聊聊,一小会。
良子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我没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西蒙娜神情痛苦地说,“我想不到还能说点什么来让你们相信我。现在只能靠我的行动了。”
哼,如果她在用情感来误导我,那她还挺上道的,阿兹瑞尔念话道,小心翼翼地避免任何表情上的变化,她有惊人的心灵感应防御能力,但我想,我能够看到的仍然比她希望我看到的更多。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感觉到她在撒谎。她可能只是把事情漏掉了。
并不意外。良子在思维中加速浏览着阿兹瑞尔传来的例证。
没错。阿兹瑞尔回应道。
我在这安装了一个无人机,帕特里西亚说,运气好的话她是发现不到的。我得拿到可靠的基因样本。
聪明。阿兹瑞尔说。
获得这位老太太的褒奖让帕特里西亚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愉悦。谢天谢地,西蒙娜没有在看她。
“请你们设身处地地想一想,” 西蒙娜说,“我的人生一直都是在各种各样的任务中。我知道这有点扯,但良子对我来说就是一切,好吗?我想我最好还是承认了,随便你们怎么想。我真的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
良子感到这意外地触动了她的心弦,以至于她别过了脸去。她知道在纷乱世界中只有一座孤岛可依赖是什么感觉。
现在怎么办?阿兹瑞尔问道。
我不知道,良子答道,但我认为她对我们不构成威胁。如果你不撬开她的心防的话我们也就无能为力了,但我不确定弗拉德是否会容忍这一点,也不确定我自己是否希望这样。不得不说,她……好歹也曾是我朋友。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有些道理,阿兹瑞尔念话,但我还是担心我们没法“静观”的那些。
“我们以后再聊吧,” 良子看着西蒙娜的眼睛说,“我不清楚你究竟要做什么不过……我想你不会心甘情愿一直站在幕后。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我知道我会有机会的,” 西蒙娜目不转睛地说,“我被告知你很快就会被派到什么地方,而我也能一起去。”
良子感到郁闷的表情正爬上她的脸,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他们真能预知未来?” 她问道,尽管阿兹瑞尔发出了不耐烦的声响。
“我不知道。他们以前也出过错,” 西蒙娜说,“或者他们在说谎。但就我而言,希望不是。如果你还要问的话,我也只好一遍遍地说我对此一无所知。”
“我以为预知能力应该已经绝迹了,” 帕特里西亚靠在椅子上说。
“我们那种非法殖民地也本不该存在的,” 阿兹瑞尔反驳道。
良子沮丧地摇了摇头。
“我相信你,” 她说,“但我不确定自己会喜欢被预告未来。”
“我也不喜欢,” 西蒙娜浅浅地笑了笑,“那我们也有一些共同点了。”
“是,有一些。”
说罢,良子便站起来,转身,走出房间,能感到背后西蒙娜的目光。有些嗒焉自丧,又像是怀抱着希望,抑或兼而有之。
已经很明显了,她想。有什么在等着她们,就像远处隐约出现的冰山。也许这一次,她能做好准备。
“这是超远程重力扫描仪的原型,” 弗拉德指着墙上的笨重设备解释道。各种新零件和即兴附加的部件以各种角度歪七竖八地拼凑在一起,看起来确实很原型。
良子和亚沙美礼貌地点点头,陶主任则在对着一张仅他可见的图表皱眉头。
“这便是我的成果,是之前我们做的各种实验的结晶。我倒是很早就想造了,但就是资源不够。”
他留意了下她们是否还在听。二人再度礼貌地点了点头。
“不啰嗦了,” 他说,“我一直在开着这台设备。然后就发现了这个。”
一颗由多种颜色标注的球体出现在了他伸出的手上,可以看出是个重力图。
“根据我们的数据和军队方面最近的一些调查,这应该是个章鱼的什么大型设施。司令部很想知道它是什么——我也很想。但如果没有更多……积极的参与,我也得不到多么详细的信息。这正是需要你们出手相助的地方。”
“我得说这对我可不是个什么好消息,” 亚沙美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调侃道。
“是的,” 弗拉德轻松地承认了这一评论,“但这次并不危险,大体上我只需要你们两个像平时那么做,只是略有区别。”
亚沙美瞥了瞥良子,良子杵在原地扭着脚,随后耸了耸肩。
“有什么区别?”
“只需要你多注意一下读数,” 弗拉德说道,“以前的测量都是你在进行其他试验时顺带做的,但我猜加上一些主动反馈可能可以让你做得更好。我会确保等下工作的时候你能看到。”
“我们要找的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就是去追求更高的分辨率,更强的信号,诸如此类,” 弗拉德说道,“我们也不确定该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所以不必强求一次成功。”
“一种新颖的方法,” 陶扬着眉毛评论道,“让她们适应自己的手段而不是调整设备。”
“其实,我们也可以重新校准所有其他要素,” 弗拉德说道,“但如果因此而把能源晾着不用,那就太傻了。”
他意味深长地——或许也不是特意地——看了眼亚沙美。
“我也是非来不可吗?” 良子问道,“一般我来是为了试验虫洞的形成,但其它就不多了。这次我们好像不需要搞虫洞实验?”
“也许不需要,” 弗拉德歪着头说道,“但让你来总没什么坏处,而且我猜你们两个更愿意待在一块儿。”
弗拉德的话让她涨红了脸,还想用手捂住,这让亚沙美乐不可支。
“那就这么办吧,” 亚沙美笑了出来。
两位科学家起身前往观测室,一边还谈论着超远程重力传感器的设计。
“对,我就是想和你待在一块,” 亚沙美说,良子正转向当更衣室用的小房间,“但是,诶,在我们准备回房间的时候有人冒出来让我们去搞特别实验。人家可是有点失望呢。”
想到亚沙美看到消息时是怎么冒火的,良子不禁露出了笑容。随后迈步向存着她们真空服的小房间,亚沙美紧随其后。
门悄无声息地滑动,伴随轻轻一声“嘶”关上了。
她开始退下衬衫,扣子已经自行解开了,但随即顿住,她发觉到亚沙美在看她。想知道她在盯着哪看简直不要太容易。
叫她矜持些。克莱丽斯说,语气诙谐,明显在开玩笑。
作为回应,良子背过身去,回过头来对着亚沙美翻了翻白眼。尽管亚沙美很善于让良子自以为她藏起来的是什么花月之身,然而事实上良子那真没什么好看的。
瞥见亚沙美开始换衣服,良子就终于也把衬衫脱了下来。在真空服里面不能穿多少,这点挺麻烦的,但她也明白她所想的方便本身意义不大。
来自克莱丽斯的提示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亚沙美又在盯着她看了。恰巧对方同样是衣冠不整的,良子发觉到自己的视线也在往下游移……
“行了,” 良子摆了摆手,“你要这么关注我我倒是没什么,但也得注意下时机。你今天究竟怎么回事?我们又不是没在彼此面前换过衣服。”
她不留情面地转过身去,拿起几片真空服,弯腰把它们贴在腿上。每一片模块化部件都与她身体对应部位紧密地贴合,发出轻轻的吸附声。
亚沙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随即嘴唇就接上了亚沙美的深吻,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抱住了,靠在墙边,身体后仰,形成了一个角度。她感觉到亚沙美有只手放在她的下背部,肆无忌惮地游移着。
“好啦,真的,” 她说着,推开亚沙美的脑袋,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现在不行,绝对不行。”
“放心,我不会惹可怜的陶主任生气的,” 亚沙美把手收了回去,“我只是想再让自己确信,你还是我的。”
她眼神中透露出的不是情欲,不完全是。反而更像是……占有欲。
良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和性有关,” 她说,“一段感情不止于此。你没有读过情感指南吗?”
这次轮到亚沙美翻白眼了。
“读过,但他们不是为我们这种情况写的,不是吗?这座空间站上面没什么可做的,而且有德尔·马戈在也让我很紧张。”
最后那句话讲得漫不经心的……太漫不经心了。
“她在这让你很不安,我明白的,” 良子说着,把躯干部位的真空服也贴上了,“但你也知道我对她没有那种兴趣。”
“我知道,” 亚沙美说,“但是很奇怪啊,你不觉得吗?有时候,我有种感觉,我们只约过一次会,而你当时甚至没有一点兴趣。”
良子定在那里,注视着一片太空服在手臂上找到匹配的位置。
“嘛,想来确是如此,即便是尤里德米上我们也只是在忙于一些日常琐事。克莱丽斯想让我提一下,从技术上讲,我们甚至从没有过真正的约会之夜。”
亚沙美轻声哼笑。
“她还是这么照顾我们呢,” 她勉强笑了笑,“是没有过。但在这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那个,像阿兹瑞尔喜欢的一边飞一边跳舞的那个模拟,我们随时可以去玩,” 良子回应道,“还有虚拟现实什么的。我们在里面玩得也挺开心的。”
良子看向远方,陷入了思考。除了虚拟现实,这个地方也没其他约会的好主意了。虚拟现实也还好,只不过……约会的话,还是应当在现实世界中,两人一起去外面什么地方逛逛。还有,就是,在她费尽心思处理西蒙娜那堆事的时候,怎么没多想想亚沙美呢?
“离开这座空间站之后,我们可以做点打算,” 良子说着,向前探起了身。她还裸露着肩部——这让亚沙美看的出神,“我想佐仓さん会帮忙提点建议的。”
亚沙美眨了眨眼。
“好啊,” 她说,“必须要让我们都能乐在其中。不要让我觉得你只是在陪我。”
“就算只是在陪你,我也乐在其中。” 良子说。
在贴上了最后一片真空服后,亚沙美转身看向房门。
“实验的时候别着急,” 良子建议道,亚沙美的手套正自行裹在她手上,“如果这次能成功的话,我们以后会有大把的二人时间。这很划算。”
亚沙美做了一副奇怪的表情,随即被头盔盖住了脸,头发则在自行移动着。
“你在这方面越来越在行了,” 她在无线电上说,一边晃着重重的头盔,“我很欣慰。”
“那我们过去吧,” 良子也在无线电上回应。
之后的程序可以说是轻车熟路:出门,右转,进入门口标注着气闸的房间,然后等着房间里面的空气被全部抽走。
走出气闸后,良子注视着亚沙美移动到测试场的——整个三维空间的——中心附近的位置——想着只是飘在测试场墙边上观看是多么轻松的一件事。这里没什么事指望她来干。
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
加油,亚沙美ちゃん,你能行的,她念话说,我在这看着你。
等等,亚沙美ちゃん?她女友有些疑惑,你没这么叫过我。
我就是想让你放松下来。
天哪,我说……你是在给我加油吗?
良子忍不住轻笑了两声。
哦,对。那是我应该做的。克莱丽斯让我就这么干。
克莱丽斯也让你别说这是她的主意,克莱丽斯准备敲打良子两句,你不说会死吗?
我只是觉得有些难为情,你知道的。良子辩解。
良子能感觉到克莱丽斯翻了个白眼,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我——那个,谢谢,” 亚沙美大声说了出来,她显然是有点不知所措了。
“我们就快要,呃,开始实验了,” 弗拉德在无线电上说道,“请做好准备。”
在做出自己习惯的姿势前,亚沙美慢了一拍,举手的时候动作也比以往招摇了点。良子捉摸着是不是自己的原因导致了亚沙美分心。
不少新婚夫妇相处时间比你们两个还短,克莱丽斯抱怨道,而你们表现得还像是情迷意乱的少女。
我就是个情迷意乱的少女啊。
那我还没满一周岁呢!
你知道那不算数的!
突然,良子停止了争论,她感到周围的世界出现了变化。虽然良子不具备亚沙美那种天生的重力感,但她灵魂宝石的状态能更好地说明一切,而灵魂宝石的现状表明这有什么大的东西,而且很近。
这次用不着推测是什么。亚沙美身前形成了明显的光畸变,世界向内扭曲,构成了一个完全漆黑的圆形。眼前的景象不会是别的。
过去亚沙美要花大半个小时才能做到这种程度。现在,数分钟足矣。
一道闪光,离亚沙美不远处的空间中浮现出了什么东西,像个五颜六色的球体。这体现的便是弗拉德所说的那个外星设施。
“我们需要增强这里的信号,对吗?” 亚沙美问,“把它变成紫色的?”
“对,这是第一步,” 弗拉德说,“但这还没完。那周围全是涡流,所以我判断那是一个伪影,而非实际信号。如果你能帮忙把那些处理掉,对分析将是大有裨益的。”
“我尽量,” 亚沙美说。
良子静静地看着亚沙美终于将周围的旋涡稳定了下来,她用到了除虫洞实验之外的各种操作,试着让设备更好地工作。起初,这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试错过程,但最终,就在克莱丽斯准备在良子日程中安排后续的实验时,球体变成了鲜艳而炫目的紫色,看着略有些刺眼。
“令人印象深刻的突破,” 弗拉德赞叹。
“没错,” 亚沙美承认道,“事实上,我还是觉得怪怪的,好像我无缘无故地理解了这个探测器。感觉太容易了点。”
“可能是你的固有能力起了作用,” 良子说,她回想起了之前读过的关于能力开发的书。
“或许吧,但现在它仿佛在我……自己的意识里面……”
她随后停止了交流,开始慢慢靠近旋涡并探身进去,这足以使良子紧张起来,她离得过于近了。
但良子还是保持安静,让亚沙美能专注。球体周围的涡流似乎减弱了点,接着又增强了。不管怎么说,亚沙美现在是举步维艰。
“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伪影,” 她说,“我能感受到它在振荡。这是人为的,重复的……它们在以某种方式反射脉冲星的自转,所以很难探测到那里的实际情况。”
“是个隐形装置?” 弗拉德说,“还是个噪音发生器?为了防什么?”
“当然就是防这个,” 亚沙美说,“超远程重力扫描仪。”
“我们过去都没用过这类设备,” 陶说。
“如果你是它们,你会冒这个险吗?” 良子转述着克莱丽斯的话,“我肯定不会。”
亚沙美发出了不愉快的声音,她显然有些受挫了。
“既然它们如此大动干戈,那不管这是什么,断然十分重要。” 弗拉德说,“它们甚至在反制我们本应没有的探测方式。”
“你说那是脉冲星自转的反射,” 陶说,“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感觉到某种巨物的缩小版,在以非常快的速度旋转,” 亚沙美说,“一遍遍地复制着,像反射的回声一样。”
“我们能过滤那个信号吗?” 陶问道,“一种重复模式,像回声一样一遍遍地重复着……”
“不止这些,” 亚沙美说,“还有别的什么信号。像是人为操纵的。”
“我可以试试,” 弗拉德说,“我早先已经试过了,但那时的数据没有现在这么详细,而且当时我还完全没有头绪。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像惯性系拖曳效应……”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和刚刚亚沙美一样,自顾自地思索起来。
通信线路陷入了沉默,良子只能听到头盔里面自己的呼吸声,亚沙美正把双手放到畸变光的上方,样子像是个向水晶球提问题的占卜师。那座外星设施依旧藏于谜幕之中,唯有那颗紫色的球体在这样那样地旋转。那东西真像是个贝壳,她想。
“我可能有些想法,” 终于,弗拉德发话了,“我从研究会搞到了几套算法,然后和其他一些东西结合在了一起。我的本地实时处理能力不太够,所以申请了使用执政体计算集群。他们分配给我了一些。但通过IIC通信发送那么多数据可能不利于保密——所以我想这个实验室又要变换轨道了。姑且容我先建立起……”
几秒后,他们视线中的球体终于开始变化了。球体外围的旋涡似乎平静了些,随后慢了下来,球体自身部分区域也开始变暗,这些区域不是降到红色或者绿色的低信号,而是直接消失不见。
“我明白了,” 亚沙美说,“这就是你那套算法的效果。”
球体突然急剧缩小,直到不及此前的十分之一,而其他的一些物体则开始显现,它们同样标注着表示传感器强度的虚拟色。这些物体像珠子一样串在一起,构成一个球状网格,其中心便是是那颗小球体。不对,应该说是网格般的空间站围绕着一颗脉冲星。
“哦,请再容我调整一下读数,” 弗拉德说。
仿若无尽的紫色终于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些设施更精细的演绎,弗拉德则在上面添上了标注:脉冲星,空间站……
“惊人的算法,” 陶主任啧啧称奇。
“不,那个,” 弗拉德说,“不是我。是她——鸣原小姐明白了那发生了什么,而我只是随后跟进而已。算法只是小问题。”
良子重新把视线从球体移到了亚沙美身上,她依然专注地浮在她的位置上。良子不知该怎么形容。她大概,有些……刮目相看?
“这不止是一个隐形网络,” 亚沙美说,“那只是一方面。它们在利用脉冲星的引力做什么事。你看见这些在空间站进进出出的小点了吗?它们是飞船,这还有很多。”
良子看向亚沙美指着的地方,如她所说,那的确有不少飞船。它们源源不断地流进流出,不过速度很慢,还不至于说是在‘流’。
“它们没有开FTL引擎,” 亚沙美说,“可能那样太冒险了,或者说那可能会影响到空间站的运作。另外,这些船都是巡洋舰级别的。它们装载着……”
亚沙美又不作声了,良子只好自顾自地观察显示出来的那些飞船。那可能只是什么光学现象,但它们似乎越来越大,细节也越来越完整。
“它们装载着脉冲星周围的时空碎片,” 亚沙美再度开口。
“什么?装载着时空碎片?” 弗拉德复述了一遍,“原谅我的旧闻旧识,但那是不可能的。”
“绝无可能,” 陶的语气略显不满,“能够装载那种货物的装置几乎不可能造的出来,而且还要消耗极大的能量来防止它周围的空间重新融合。我们之前做过几次这方面理论实验,但全都没有任何成果。”
“就算只是暂时的,仅仅造出这种装置,就需要形成一片区域,切断其与外部的一切粒子间相互作用。切断每一处的纠缠相互作用。自然状态下只有黑洞才做得到。”
“我敢肯定,” 亚沙美流露出一丝恼火的情绪,“很难解释,但我就是知道。这种事我能凭直觉理解。只能这样。这是我的能力。你也可以自己看看数据。”
“我看了,” 弗拉德说,“完全符合你的说法。但这回答不了为什么它们要这么做。数量还如此之大。”
“支配着我们一般时空的距离关系是其基本结构的涌现性,” 陶说,“对这些时空而言,距离并不实际存在,而时间也只是指向不确定性的箭头。一块被从什么地方撕裂下来的时空总是倾向于回家。而家可以在任何地方。”
译注:涌现性,指许多小的实体交互后产生大实体,而这个大实体展现了组成它的小实体所不具备的性质(摘自维基百科)
“你在说什么?” 弗拉德问。
“我不确定。只是把所想的大声说出来。” 陶答道。
“那,首先我们还是尽量多收集点数据吧,” 弗拉德说。
“我觉得差不多该休息一下了?” 陶主任建议道,他的声音有些担忧,“这肯定让她承受了不少压力。”
“我不敢肯定下次还能做到这个状态,” 弗拉德说,“这个过程可不太容易。”
良子的内疚感一下子涌了上来,她忘记了检查亚沙美灵魂宝石的状态,实验的时候她看的太专注了。
大概只用掉了三分之一的魔力。还在可控范围内,但在非战斗状态下,这已经超出她正常所能习惯的量了。
“对,我们休息休息吧,” 良子说,亚沙美还没就此表态,“就假定你还能做到这种程度嘛?”
亚沙美过了会才反应过来是在叫她。
“哦,啊,对,我想我已经知道这些干扰是这么回事了,” 亚沙美说,“那休息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她的声音有些心不在焉。
“过几个小时大家再来这里汇合,” 弗拉德说,“我们也需要用这些时间来逐一检查数据,做更多的分析。我得告知你们这项工作极具战略价值——上面已经三番五次来打听进度了,如果能给他们点什么回复就好了。巴元帅对此特别感兴趣。”
外星设施的读数从良子视野中消失了,亚沙美也从房间中心的异象边上飞离。异象本身开始消失,良子她们慢慢地向地面降落时,能感觉到房间中机器的功率在下降。
亚沙美走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她感到亚沙美有些倚靠着她,尽管只是一点点。情况已经这么糟了吗?
你还好吗?她问。
还好。我只是想牵会儿手,仅此而已。
她们在气闸里面待了一会儿,注视着头盔里面的大气读数。
太奇怪了,亚沙美突然念话说,我过去从来不是大家的焦点,但现在我却是中心。仿佛我是在干什么了不得的事业,是这种感觉吧?这对我来说还很陌生。不过我明白你为什么喜欢这样了,尽管我有些受宠若惊。
良子点点头,缓缓打开头盔。她没什么特别的话要说。
问题是,那些飞船真的让我很困扰,亚沙美继续道,我觉得我应该知道它们在做什么,但现在就是想不到,感觉就像是我的指尖已经碰到了答案,但至此而极。
良子走出气闸,心想这样的亚沙美她还是第一次见。
没事,你还有机会嘛。先把灵魂宝石净化了然后回我们的房间。之后有的是时间放松。
好啊。亚沙美马马虎虎回答道。
要不再计划一下约会?良子补充说,试着取悦亚沙美。
那再好不过。亚沙美应付了句,这点温情足够让良子心满意足了。
在她们换衣服的时候,亚沙美还是显得有些不在状态,她没把视线放在良子的身体上,而是直接越了过去,完全就是在看别的什么东西。老实说,这有点不太妙。
直到她们在回房间的路上,与帕特里西亚在走廊里擦身而过时,亚沙美突然抓住良子的上臂。
“我明白了,” 她说,“我明白它们在搞什么了。”
“那座设施在为外星人的闪现技术供能,” 沃洛科夫主任说,“它能处理掉悖论引擎上的问题,也蕴含着它们闪现大炮的秘密成因。”
他刻意停顿下来,理了理毛衣,这是沃洛科夫最有名的标志性动作。
“正常来说,我对此不太确定,但鸣原亚沙美说她几乎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而且这与我同陶主任的理论构想是不谋而合的。最新的模拟证明了这一点,至少时空碎片的‘挖掘’和长途运输是有可能的。尽管这极度困难,但它们什么时候因困难而停下过脚步了?”
沃洛科夫说罢,便礼貌地将紧扣着的双手放在会议桌上,期待着众人的反馈。
麻美瞥了瞥费奥多维奇和阿南,即此次会议中的另外两位参与者。她们面色镇定,但都很凝重。此前,总参谋部就这一议题成立了个工作小组委员会,而就在刚刚,其重要性已经急剧上升。
“对于鸣原的判断,你觉得可信度如何?” 麻美问,顺带给自己倒了些虚拟茶水,“如果没有她的参与,你对此又会有多大把握呢?”
“只有百分之二十上下,” 沃洛科夫说,“这里面有太多未知因素了。不过,历史记录表明,在与魔法少女能力直接相关的情况下,她们做出的预测多半不错,尤其是在她们没法明明白白地说出其逻辑性原因的时候。你可以查查记录中的统计数据。”
他召出一只茶杯,给自己倒了些茶,这让麻美有些惊讶。大部分AI都尽可能不像人类那样饮食,以确保他们不会与人类相混淆。
麻美抿了口茶,思索着。的的确确,她不需要沃洛科夫来告诉她这一点,也没必要去查什么统计数据。她清楚得很。但就算如此,要对一个小女孩那么有信心还是有点……
“恕我直言,麻美,这种事难道不是你的专长吗?” 费奥多维奇端着她的咖啡问道,“或许你可以找她聊聊?”
“也许会吧,” 麻美答道,“她目前,姑且还算是在我的指挥之下。”
“我很乐意运行更多的实验和模拟,” 沃洛科夫说,“事实上,这些时时刻刻都在进行着。”
麻美无言地点点头,吩咐机械娘考虑给亚沙美进阶。就最近几周蓝色大师上的重大发现而言,这似乎只能算是理所应当。
“眼下,我们先假定她是对的,” 她说,“那样的事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我们需要做点什么来赢得时间,还要搅乱它们的行动,” 阿南说,“像这样的物流枢纽是完美的目标,前提是我们得有办法给它来上一下,还得假定这就是这片星域里面的唯一一处。”
她看向沃洛科夫,已然不能把这些隐含的问题视而不见了。
“就我们所知,这就是幼发拉底战区附近唯一的一处,” 他说,“是这样,我们再没有发现第二座了。或许执政体空域周围没有更多了,我个人是怀疑我们可能有漏掉的——尽管搜索从没停止过。关于为什么只有这一处,这里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里所建设的基础设施和时空操纵的规模大到远超想象力之所能及,而要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承受脉冲星的潮汐力,其所需的防护也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首先它是个章鱼空域深处的目标,” 费奥多维奇说,“而且这不是简单的轨道设施。这是一套完备的设施群,其功能尚不可知,防护反正是强的离谱。若不是生死攸关,仅仅只是考虑在这里发起进攻都是不经之谈。”
“呃,有件事是我们一直在考虑的,” 沃洛科夫揉着脸说,“就像一般的业余军事爱好者那样,您理解的。为了向我们掩盖它们行动的真正本质,那些外星人花了很大力气,而且针对的还是一种我们到那时为止还没用过的侦查方式。它们看上去在这方面显然已经有所顾虑了。”
“或许那只是合理的偏执,” 阿南摆了摆手,“它们对我们的科技水平有一定的认识,所以大概能预测到我们近期能发展出什么来。那个推想不无道理,毕竟它们过去多次被我们的王牌打得措手不及。”
“或许是我多疑了,” 沃洛科夫说。
“我会让军议系统运行一些模拟,” 费奥多维奇说,“但我估计通过一次常规舰队行动来打击这些……脉冲星矿将极其困难。我们的舰队根本不是为了如此深入敌人腹地而打造的,而且外星人也不会坐以待毙。我们需要从一些新的角度出发。”
“我们要把这一消息告知参谋部全员吗?” 阿南问,“就算我们没法实施打击,任何关于章鱼闪现技术的新识都足以让我们重新审视我们的舰队学说。”
麻美把双手放在桌上,闭了会眼。
“总归是要的,” 她说。“但现在不行。我们还是先多做一些调查吧,我想。”
阿南皱了皱眉,但只是微微一下,她甚至可能没想到麻美会注意到这一动作。
“也行吧,我想我们能承担得起,” 她说。
麻美很清楚阿南在担心什么,但有件事是这位女士所不知道的。
她看向别处,做出一副在检查内置数据流的样子。
还有一幅更大的图景需要她去完成。在这幅图景中,焰和杏子的那位神祗准确预言了章鱼活动的间歇,同时要求在她假期结束时再行造访。
她已经在她返回地球的路上了,到那里,她有许多问题想问。关于未来,关于战争,焰到底出了什么事,生命的意义……关于人们会想到去问一个所谓的神的所有事情。她对于自己能得到多少回答深表怀疑,不过她不会让…….她多么容易地把问题给糊弄过去。
从更实际的层面来讲,她感觉有一条和女神相连的热线对总参谋部的主席来说也挺有用的。
“我觉得该休会了,” 她说,“回见。”
当模拟从周围消失后,她便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揉玩起了灵魂宝石。
曾经,当麻美年轻的时候,对她来说,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己活下去更重要。她许下的愿望和因之诞生的灵魂宝石都是其证明。
但她立刻就后悔了。当然,不是后悔活了下来,而是懊恼没有许愿的时候多要一点。比如让她父母也活下来,大概?
许多女孩可能会在那种情况下迷失自我,但好在有丘比,它说服了她让她克服这一切。提醒她生命还是值得的,称她是一位英雄,退一步说,至少她收集的悲叹立方可以避免宇宙热寂。
想到这一点,她的嘴角总是会不住地上扬。她现在很清楚孵化者们并不真正在乎,在它们眼里这些都不过是一场大型会计游戏,更多的魔法少女存活下来意味着收获更多的悲叹立方。说实在话,她其实当时就明白了。但她还是喜欢有人关心的感觉。它们会在她耳旁呢喃人类安慰话语的畸形模仿,多么满溢的关心。
在她分享那些事的时候焰是怎样取笑她的啊!她用她那标志性的含糊方式声称,麻美总归会好起来,至少也能好上一段时间。
某种程度上,那时的生活更简单。她过去有一个目标,一个相对简单的目标,只要她心中的伤口能得到愈合,就别无所求了。
现在情况则大不相同。
她向上看去,用手遮住眼睛,微弱的光线正透过杏子教堂的彩色玻璃照射进来。那幅非写实的画像,在她第一次观看的时候觉得太过盛气凌人,以至于有些错愕,现在看起来就合适一点了,但还是有些抽象。画中展示的是对生命中绝望和希望的思考,就像魔法少女们不得不做的那样,但她要面对的往往更远,更远,而与这些情绪不相及。
在她的要求下,杏子和其他一些人再一次给大厅清了场然后把她偷偷带了进去——不管她或她们是怎么看待她在这里的咨询的,她不能让她在这里的消息泄露出去,至少不能以任何可证实的方式。不过,如果她在这里待得太久或者来的太频繁,秘密恐怕就不见得守得住了。太多好奇的魔法少女善于做狗仔了。
她拍了拍她最喜欢的孵化者的脑袋,后者则在她肩膀上做出一副睡觉的样子。这东西总爱做出类似的可爱姿势好让周围的人类放下戒心,和由真保持幼童般身体的原因差不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多少还是能起点作用。
她叹了口气,踏上了缎带之间前的台阶。她在这里是因为她被要求回到这里,而拒绝这一要求似乎也不明智,但事实上,她重访此地基本是出于自愿。这不仅仅是因为对前景的明确回答或是对未来的一次窥视,不是那种令军事战略家兴奋的事。她有一些任何人都有的疑问,抛开个人原因和她的怀疑态度,她不可避免地渴望着问题的答案。
当她接近缎带及其底座时,丘比从她肩上跳下,落在脚边松软的红色地毯上。
我猜你在这见到我很惊讶吧。麻美低头看着这个生物念话道。
并没有,丘比说,这一工艺品对魔法少女很有吸引力,特别是处于重要事件中的那些。我本来就预测你有极高的概率最终会被引至此地。
你最近说过杏子和焰可能是对的,麻美念话,我想这就是原因。
那实在是不充分的证据,但或多或少,姑且还算证据,丘比念话,更有趣的是,来到这并且有过那种体验的女孩,事后都有些反常的表现。
真是滑头,一如既往。你们有试过亲自对缎带做测试吗?它被密封在里面,但当然了,这对你们来说不算难事。
丘比在地上兜了一小圈。
缎带并不只由你们的科技保护着。这个宗教组织中的魔法少女用魔力将其严密看护。想要得手的话将会困难重重。
困难,但并非不可能。你们有试过了吗?麻美念话,提防着它从自己的一连串问题中逃开。
有考虑过,丘比说,不过我还没有最终上手操作。
这便是它的回答,但既然现在知道了孵化者的企图,她不确定是否还要和它一起进去。
继续你的仪式,麻美,丘比说,我会在边上看着的。
它消失掉了,随即一秒后又重新出现在了缎带的罩子上,像猫睡觉的姿势一样蜷在那。
麻美对丘比的胆大妄为摇了摇头——还因为它直呼了自己的名字——而后低头闭上眼睛,她不愿摆出一副祈祷的姿势。
她本以为会等上一会,但突然一阵风刮过脸颊,吓得她当即睁开了眼。
当然了,她已经不在杏子的教堂里面了。
她摇摇头,在这一景象前闭上双眼。这里是规章委员会的中庭,准确地说,是外形层面上的规章委员会,行会立法权之象征性所在地。
这是在她的指示下,于前统一战争时期修筑的,那时没有人会惊异于这样一座奢华的超级宫殿,即便它建在见泷原市的一座摩天大楼楼顶。这些雕塑表现的是历史上著名而强大的魔法少女,地板故意铺的像黑夜一般,而那些柱子……呃,柱子是为了给这一切增添些庄严的气氛。
不过,这里有些不一样。星空映照在地板上微微闪光,大理石则如同深空般漆黑。那些雕像,原本漆饰着亮丽的色彩,现在却褪了色,一些地方油漆也脱落了,但莫名散发着更强的生机,让人止不住产生在被这些雕像盯着的印象,感觉它们随时可能动起来。
这些雕像上爬满藤蔓,荆棘密布,而且她很确信她们被换成了不同的女孩。那个拿长矛的,难道不是杏子吗……?
她走上前,眯起眼睛细细查看。对,千真万确,这个,就是杏子,旁边是焰,之后是麻美自己。
“多美啊,” 孩童般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麻美转身低头看去,盯向这位现已不再陌生的孩子,她留着发辫,眼中星光熠熠。
“哦,机械娘,” 她心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暖意,其源泉也无迹可寻,“抱歉,我一直都没想起你。”
她弯下身,把女孩抱了起来拥入怀中,重量和很久以前被她抱着的由真差不多——但由真后来重了,不适合这样了,不过当魔法少女的好处之一就是不用担心会抱不起。
她抬头,只觉寒风再次刮过她的脸颊。原本的律法之廊自然是在室内的,并没有直接敞向永恒夜空的天花板,下面也没有明镜般的地板。不过,她还蛮喜欢这幅景象的。
“我想这次我把周围稍微装点得漂亮点了,” 一个声音以古日语说道,“让环境与气氛更相称。”
这次,她面前的这一存在明显拥有强大的魔力,女人身着白色连衣裙,带着在麻美内心处呼之欲出的神性光环。她飘动的粉色头发神奇地曳于地板上,仿佛没有尽头,更像是在远方逐渐淡去,于某处彻底消失。而她的面庞……麻美没法让自己去看。
“放弃扮作可爱的後輩了?” 麻美问,“回想起来,我发觉那样挺管用的。你自然是知道怎样做会打动我。”
“对于你的多疑,我并不怪罪,” 女人说道,“但那并非扮演。我说的每件事都是真的。我的形象有很多。那是其中一个,现在这又是另外一个。与其说是在变换面孔,更像是在不同时间点交替。这样的地方还是用这幅外表合适。”
麻美微微皱了皱眉,移了移手臂好让机械娘看得更清楚。
“既然你已经如此坦率了,我猜你是准备要帮我的,” 麻美说,“我来这里寻求答案,所以你有意表现出一点诚意。但你是不会把一切透露给我的。”
她最后那点并不是疑问句。
她面前的这一存在将一只戴手套的手放在嘴边,随即笑了起来,声音欢快悦耳,却隐隐让人发怵,仿佛周围的空气也在一起笑。
麻美摇了摇头,也觉得可笑起来。她的期待着什么,试图让一个或许是神明的存在放松警惕?她实在是自以为岁数大而昏了头。
“当然不会,” 女人说着,一边转身步入大厅的大门,“有什么人能告诉你一切呢?”
机械娘在怀里挣扎着想下来,麻美便把她放了下来,看着她随女人走入了隔壁房间。
“我们都在伪装之下,麻美さん,” 女人转过来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脑袋,“志筑良子的战术电脑——克莱丽斯ちゃん,选择把自己塑造为不比她主人年轻的形象,而机械娘ちゃん则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志筑さん还年轻,” 机械娘声音漠然,像是失了神,“她需要看起来更成熟的人,来带她渡过难关。而麻美不需要那种帮助——是这样,或许是反过来。我们被编制成我们主人需要的样子。但也影响到了我们对自身的看法。这种事是难免的,毕竟我们才诞生不久。”
女人亲自抱起机械娘,迈步走出了麻美的视线,过程中双脚似乎没有触碰到地板。
“相比于你向世界展示的那面,你向自己展示的那面要重要得多,” 她说,“这决定了你是谁,决定了你会以何种方式看待你的生命,决定了你能获得多少幸福。”
她停下来让麻美思考,接着向门道抬了抬手,示意她继续往前走。
“来吧,进来。我不咬人的。”
麻美在原地站定了一会儿,随即摇摇头,缓步走向前。大门把她怔住了,好像她是正在前去校长办公室的学生似的,芒刺在背。她宁愿相信自己的内心受到了魔法的操纵,某种心理辅助的小把戏,但她并不太能确信。
规章委员会的全议大厅,当然,主要是一座仪式性建筑。大小和大礼堂差不多,即便来的只有每个政治派别的要员,也很难坐得下,更不用说数量众多的委员们了。就算在建设时期,这个地方也只会举办一些重要的演说,官员们或者领袖们象征性地来到这里,在虚拟世界的帷幕之后向所有人发表讲话。
严格来说,这里的设计更注重美观而非功能性,天花板上画着行会历史上的重要时刻,墙上则雕刻着各式各样正在许愿的魔法少女,视线都看着演讲台。
这么做是为了激发演讲者内心的责任感,这是麻美本人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但她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她发现这样容易搅得人心神不宁。
“这就是你不同于他人的地方,” 女人说道,“你把事情看得很真实。我不是说其他人不这样,但他们没到你这种程度。焰ちゃん,由真ちゃん,甚至杏子ちゃん,他们能坐下,把生命化作统计数字,之后生活如常直至终点。但你不行。”
麻美转身,看向女人,她正与机械娘坐在台下的一条长凳上。她们旁边有一碟饼干,机械娘似乎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如果是个普通小孩的话,照这样的速度吃多少会需要来点牛奶或者至少是白水。
女人轻轻拍了拍机械娘身边的残屑,麻美走了过去,恰巧这一幕映入眼帘,女人显得没有那么气势汹汹。她几乎可以被看作为一个普通人类,尽管那缥缈的长发和缺失的面庞颇有些令人在意。
“我一直感觉这对我的困扰甚于她们,” 麻美找了个位置坐下,“我从不回避这些。我总是会去确信我们没有忘记人们的付出。但我并不因此觉得自己比她们强。相反,我经常觉得,如果我更像她们的话,我或许能成为更好的立法官,更好的外交官,更好的领袖。就算不能,那起码我也会更快乐。”
“大家都知道,麻美さん。大家都知道你在乎这些胜过他人。这就是为什么大家相信你,这就是为什么你一直被推到这些位置上。大家追随你,因为你会在乎。他们知道你不会为了换取什么毫末之利而出卖他们。但他们忘记了这会伤害你,有时候,你得看着那些生命被摧残,而你要为此负责。”
麻美发现自己在看机械娘吃点心,就也拿了块饼干吃,这更多是为了填补谈话的间隙,而非出于食欲。她不知道现在该接什么话好。
“总的说来,” 女人说,“你自视为一个英雄。始终如此。在童年的遭遇之后,或许别无他法。似乎只有这样,你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但是你还是会担心自己可能不是英雄,可能管得太多,可能根本就不够好,这种担心折磨着你。你希望让这个世界的问题自行得到解决,而不需要劳你出手,这样就不必再去冒那种险。”
“那又如何?” 麻美问。她能感受到来自机械娘的目光,“我现在是不是该表现得失惊打怪的?就因为你,这无所不知的神,能读懂我的内心,告诉我心结所在?就算你能,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依旧是我。”
女人歪着头。
“但是是你来找我的,不是吗?不单单是我要求你来,你自己也有问题想问。关于这一切的意义,关于多年来你的所作所为的意义,以及关于你将行之事的意义。你希望在这得到满意的回答,让一切变得有价值。另外,你还想从我这知道关于你是否,当真,是个英雄。”
麻美闭上眼睛,再度陷入了自责。她为什么要发火?女人没有说错什么,仅仅是……扒光了她,形象地说。自然,这就是问题所在。
“那,我是吗?” 她问,目光凝视着演讲台,“我不会撒谎了。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女人拿起一块饼干旋即又放了下来。
“这用的是你的配方,麻美さん,” 她说,“你没注意到吗?”
麻美低下头,为这完全不相干的话题而搞的有些懵,随后拿起了一块吃。
“我上次烘饼干已经是很久之前了,” 她说,“但我想你是知道的。还有,老实说,那实在是没什么特别之处。”
她思索着这有何相干。还是说女人在回避问题?
“让我给你讲个故事,” 女人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一个很短的故事,所以我希望你能迁就我一下。”
她大声拍了拍手,麻美几乎被吓了一跳,本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打开了一块老式投影屏,悬在礼堂中心几尺高的地方。它活了一般亮起来,华丽的数字倒数着影片的开始。
以定格动画的方式,屏幕上的角色们被抽象地呈现着,仿佛一本奇幻的绘本被赋予了生命。当他们的故事开始演绎,女人于一旁讲述着。
“曾几何时,在魔法少女们要为她们愿望付出沉重代价的黑暗旧日,一个失去了一切的女孩将一个新来的女孩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教给她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她魔法少女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对抗黑暗的战士。守护天使。无助者的卫士。”
末尾的几句短语由童话式的图像突出,先是一位女孩拿着剑抗拒着黑夜,一个天使漂浮在城市之上,最后是一个女孩用锁链结界保护着另一名女孩。然而,麻美,发现那些剪影有些太过熟悉了。
“一天,不幸降临了这座城市,一场前所未有的灾难威胁着要将她们所珍视的一切摧毁。这一威胁远超想象,势不可挡。她们不停地战斗,战斗,直到最后年长些的那个女孩死去。她们失败了,希望不再,但是新来的女孩牢记着她听过的话和受过的教导,再一次毅然决然地跳入了决口。”
银幕上的女孩握住一只黯淡的手,然后一跃而下,跳向着某种大笑着的东西的深渊巨口中。
“当然,她也死了。这不是童话故事,也不是英雄电影,她甚至没能拯救这座城市,那被凶暴地夷为了平地。毕竟,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魔法少女,宇宙并不在乎。”
影像定格下来,漫长而痛苦地,黑色逐渐爬满整个银幕。
“不过,尽管宇宙不在乎,但人类不同,另外一名女孩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她流泪,为她的所见所知,并热切地祈求重来一次的机会。能让大家都重来一次的机会。”
图像旋转起来,黑暗让位给了温柔熟悉的暖光。
“虽然路途漫长且孤独,但其尽头,是希望——希望,藉此她们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拯救。一切皆缘一名女孩战胜了她心中的黑暗,在空虚的世界中寻求着美好。”
画面转变为了暗淡的白,开始那名年长点的女孩正独自从学校走回家,提着包,低着头。细节处被模糊掉了,制片人利用了点艺术手法来掩盖这些。
“那么你告诉我,这个女孩是英雄吗?如果你那时去问她,她不会这么说。她的遗憾太多,却没起到过什么作用。当结局来临,纵使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她还是组织起了抵抗,因为那样才是正确的。虽然她不曾知道,一切都因之改变。我还是希望有机会能告诉她。”
麻美等在一旁,端详着自己的手,过了一会儿,她说:
“这符合所有对英雄的通常定义。一个悲剧人物,寻求着救赎,我想是这样。但你不会无缘无故给我讲述这个故事。那个女孩是我吗?故事中的世界被抹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们这个世界,还有行会,是这样吗?我强行让这些碎片变得合理,但有什么愿望改变了现实……”
“你一直都是名英雄,” 女人拉起她的手,“想想故事都是怎么演的。英雄们之所以得到赞颂,不只是因为他们的事迹,而是他们英雄的灵魂。你有这样的灵魂。相信我。一如既往地,人类需要那名英雄。”
最后那句话将陷入茫然内省之中的麻美拉了回来。正如她之前的所吐露的,这一验证对她尤为重要——尽管她也不清楚其程度为几何。
她大概——可以——之后再让自己浸润在那些感情之中。
但现在不行。
“没错,” 麻美说,“但别只谈我的问题,该多聊聊这场战争了。”
“我本打算提醒你的,” 机械娘说,她正吮吸着一盒果汁,显然,这来自于麻美的记忆,“你马上就会知道她是否会告知你未来的。”
“那些知识是秘密,麻美さん,” 女人略显责备地举起一根手指,“我不能轻而易举地告诉你。你知道那样的因果问题会引发什么吗?”
她不快地摆了摆手。
“你不会想知道那些方程的。”
麻美皱了皱眉,竟然在这里被上了一课,真是荒诞。还是说她……被捉弄了?
“那晓美焰呢?” 机械娘问,“你能告诉我们关于她的事吗?我们很清楚她还活着,但她在做什么?她还好吗?”
麻美没想到过一位没有面貌的神祗会表现出慌乱,但对方确实有点,好像肩膀略微耷拉下去了一丝,所以麻美也不确定那是否是她的幻觉。
“这很复杂,” 女人说。
她迟疑了下,像是在琢磨着说点别的什么。
“我明白在你的心里,她永远是你的後輩。正是这样的关心让你之所以为你。但你大可相信我也同样关心着她,她在从事着一项重要的事业。否则她是不会离开的。
“我最后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她有点不太正常,” 麻美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那么带有倾向性,“我很难相信她当时是清醒的。”
又一次,麻美认为她感觉到了女人的动摇,虽然只有一点点。
“或许吧。她走的路并非一马平川,这大概应该怨我。她会需要你的帮助的,到时候你自然能找到她。”
“她具体需要我的什么帮助?” 麻美追问道,“你在回避——”
她还没说完就把话咽了回去,在这如同砂纸般刮劘着她灵魂的愤怒面前,她退缩了,女人的不快仿佛浸染了每一种感知,每一条思维。她从不知道现实本身也会对你发出警告。
“你忘了我说过的因果问题吗?我不会作出回答,同样,我也不会给你提供一份战争路线图,无论你多么想要它,” 女人说,“你想来一次直截了当的对话,那好,于是我以这种相对……自私的形式来到了这里。没有人能从我这得到更直接的答案了。这并不保险。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麻美从侧面看去,希望至少能看清女人的眼睛。但显然,这并非平等的谈判,况且她已被粗暴地提醒这里是她的世界,那种感觉她不想再遭一次。
“你讲的或许并无不妥,” 她终于开口道,“我还是得说我会一直调查下去的,但如果你真的可以知晓未来的话,我估计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你的意志。”
女人发出了嘲弄的声音,几乎是一声大笑,但并没有矢口否认,好一会也没有作出任何回答。
很难说清楚发生了什么,对方的思维似乎并不在这里。
终于,女人叹了口气,旋即一阵微风拂过她们,吹散了空气中的紧张氛围。麻美依旧看不见她的面庞,不过能清晰地感受到女人在向她微笑。气氛改变了。
“我要你重访此地是因为我知道你会需要一些帮助,” 女人说,“另外,是,我会告诉你一点关于战争的情报。脉冲星上的开采行动让你忧心忡忡,不是吗?”
麻美自忖着话锋的转变。
“不仅是脉冲星上的开采行动,还有章鱼的集结,” 麻美说,“攻打那些开采点固然是一种反击方式,大概吧。我还是希望我们能有更多选项。我希望这场战争不要……”
她停顿了下,斟酌着后续的遣词,尽管这里的另外两位都可以读到她的思维。
“我不希望被当作是只困在温水中的青蛙,” 她说,“迄今为止,关于常规战争的军事预测很不理想。不消说你也知道。眼下的战略是拖延时间,熬到一次技术突破或者发生名副其实的奇迹。这并非上策;我认为那样不太对劲。感觉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也在不断地尝试着去做。如果遇到什么麻烦给它来上一炮就好,那可就轻松多了。”
“你尽力了,麻美さん,” 女人说,“你从没完全把自己投入在前线上,无论那会让你获得多么大的满足感。说到脉冲星…….这么讲吧,关于它我有种积极的预感。”
麻美思忖了会。她明白仅仅暗示也是重大让步了,但……
“就这样,结束了?”
女人耸了耸肩,一种奇特的流畅动作,看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就像人类做了个手势。
“告诉我,麻美さん,你对章鱼有什么看法?”
“那些外星人?” 麻美问,话题的突然转变让她有些恼火,“那些家伙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他们不知从哪冒出来袭击我们,杀死了数百万人,他们是怪物。你觉得它们在我眼里会是什么样?”
“但它们的行为有些奇怪,不是吗?” 女人问道,“它们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完成这一工作。”
“和那些被迫与之战斗的人说去,” 讨论的进展让麻美直摇头,“显而易见,它们对完成这工作很他妈感兴趣!我知道……”
她发觉自己开始变得有点过激,随即便住了口。
“我知道当你从更高的层面来看,它们的行动或许并不十分有意义,但有些理论能解释。有可能它们不急于把我们逼上绝路,直到有把握一举灭掉我们为止。那种方式铁定会触发某个愿望,如果我是它们的话我是不想搞到那种地步的。”
“它们是怎么知道许愿的?” 女人问道,“它们有见识过了?”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不用非得是愿望。或许只是它们发觉到我们总能重整旗鼓。有可能它们只是在保持压力,同时后面正筹备着一支不可想象的超级大军。这……恐怕是我的梦魇,哪天一觉醒来,发现每条战线都在崩溃,无一幸免。”
她本不打算说最后那部分,但话讲到那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况且,除此二人之外,这些话她还能透露给谁呢?
“我觉得那不是很可能,” 女人说,“但你们其实并不怎么了解这些外星人,不是吗?”
“不太了解,” 麻美对这不可靠的说法皱眉,“你了解吗?”
麻美提出了问题,眉头也舒展了。没错,她一直都太关注于战争和未来的问题了,却忘掉了可以问关于外星人的事。
“渡过了战争的起始阶段,外星人不是很快就适应与我们的战斗了吗?” 女人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自毁模块让俘获难上加难,独立化的知能使得读心的战略效能大为削弱,各种各样的小把戏层出不穷。”
“我们认为它们的AI大概在应急响应方面很在行,” 麻美说。
“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你还会慑于它们强大的适应能力吗?” 女人说,“只是偶尔了,对吧?”
“嗯,很少了,” 麻美赞成道。
“仔细想想吧,” 女人说。
女人微微颔首,麻美为自己读不出这一存在的表情而困扰了好一会。
“你究竟是什么人?” 麻美忍不住问道。
“一位朋友罢了,” 女人起身,刻意拍了拍裙子,“对不起,但我真的该走了。”
麻美正要阻拦,却随即哑然,女人转身时,麻美看清了她的眼睛。
她周围的世界发生了变化,全议大厅扭曲起来,建筑变成了那种过于圆润的外星风格。四周坐满了外星人,它们穿着涂有花纹的长袍,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在她下面,大概是演讲台的位置上,一只章鱼站在那,同样身着长袍,仰面朝天,而它旁边的那些同类则起身指向它,有的举起了触手。
对于眼前的景象,麻美所能做的就是强忍住恶心,但不知怎的,她能感觉到那些外星人对演讲者十分愤怒。
在她旁边,女人别过身去,头发开始微微摆动,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圈,这让麻美看得出神。
走吧,女人的声音传到了她的意识之中,那是一种淹没所有思维的共鸣,一种几乎不人道的律动。你还有工作要做。
接着她便回到了现实世界,视野随即映入眼帘,孵化者正盯着她看,而机械娘则重新回到了她的脑海之中。
本章译者:木之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