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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我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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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组织里很多其他人一样,我很早就发现了自己魔力的恼人限制。听上去很伟大,不是吗?将往昔的一切纳入心眼之底,敌友双方的动向都能随时监控。作为许愿查明某个过去真相而获得的魔法确实非常妥当。然后我修习锻炼,升为领队,开始冥思事物的本质,很快就发现了那样的魔法有着怎样的潜力。我本人那面魔镜或许是有些个性没错,总喜欢随心所欲地显示给我一些看似毫无规律的画面,但稍加练习应该还是可以控制的吧。只要付出一点努力。〉④

〈“然而时至今日,经过了半个世纪,我却依然是毫无成果。回头看来,考虑到我们这群人之间没有一个成功案例,这恐怕也不足为奇。不是有一句话嘛,操纵过去的人同样可以操纵未来。这样的魔法等同于把命运的丝线玩弄于鼓掌之间,足以颠覆整个社会乃至所有的未来。恐怕正是因此连世界都容不下它的存在。命运背后的种种隐秘,那些推动了我们愿望齿轮的存在,它们绝不可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很自然的事情。”〉④

〈“所以和大家一样,我把精力花在了我们获准看到的那少数几条丝线之上,甚至偶尔还会伸手掐断。同样和大家一样,我有时总会怀疑,那些丝线是不是最终都引向同一个地方,引向某一位终极的掌控者。”〉④

— 摘自黒井香菜写给远见会的声明

鉴于我们,乃至整个联合阵线所面临的空前危机,我们认定眼下的对抗早已超脱了战争的范畴。这是一场关系到全人类的未来,关系到整个文明的殊死搏斗。这里,我们决不能,也决不会允许失败的发生。这里,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我们自身人性之外的一切都可以牺牲。

鉴于事急从权的必要,以及我们有限的资源,我们往往并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在繁琐的司法程序之上。

兹决定:

第一条 授权上尉以上的联合阵线军官,在获取军事情报时可以采用任何必要手段。请军官同志注意,尽量采用实践证明有效而准确的手段。

第二条 授权上尉以上的联合阵线军官,对明确作出犯罪行动的人员可以随意处决。请军官同志注意,尽量还是先把情报挖挖出来。

— 摘自紧急防务评议会 2191 年发布的公告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这样的惊喜,” 弗拉德一边说,一边陪着她们走向气闸。“不过瓦伦丁主任政治能量很大,又很少会考虑别人的想法。毕竟她总是能干出活来,这一点毋庸置疑,也高于一切。”

很显然,弗拉德正在担心着某件事情。良子如此想到。除了他一反常态的贫嘴之外,他还在…… 怎么说来着?尾行?贴地漂浮的拟像跟在她们身后,仿佛是战争电影里的邪异鬼魂。

她们这一大帮子也让设施里少有的人类职员纷纷侧目。弗拉德、良子、亚纱美、帕特里西亚、她的两名警卫,再加上严格来说并没有理由呆在这里的阿兹瑞尔。尽管连阿兹瑞尔本人都跟良子偷偷承认了自己只是围观群众,但也并没有什么人非要轰她走。

“不管怎么说,她跑来这里其实又没什么事做,最多就是监督一下我是不是听话,” 弗拉德说。“她会把陶主任带来。据说他做出了什么了不起的新发现,然后她就觉得一定要给他秀一下我们在这里做了什么,还非得把他带过来。我大概还是表现得欢迎一点比较好吧。”

他那副殷勤无礼的腔调让良子想起了谈起学术对手的自己父母。她妈妈以前跟她解释过,在这个科学研究全部公开透明,任何新成果都会第一时间公诸于世的时代,执政体公然鼓励着同方向团体之间的竞争。毕竟,他们反正也无法再彼此隐瞒什么,竞争并没有坏处,反而会鼓励创新。唯一的例外就是保密项目。

众人集合到了气闸门口,随着机关的动作,弗拉德重新落回了地面上。她意识到,不知怎么,主任的拟像居然看起来有些紧张。

伴随着几不可闻的气流声,闸门解除了密闭,然后向一旁滑开。不出所料,门外的来客正是普罗米修斯研究所的乔安妮・瓦伦丁主任,还有理论重力实验室超高能课题组的陶少杰主任。

这里简直可以挂个 “主任室” 的牌子了,阿兹瑞尔吐槽道。

“弗拉德!” 瓦伦丁欢呼一声,扑到了这位拟像面前。很显然,要是有个实体可抱的话,她早就抱上去了。

“你好哇,乔安妮,” 弗拉德说着,几乎表现出了一副无辜的样子。

这两位难道有一腿吗?亚纱美朝良子扫了一眼,问道。

“我想我必须得解释一下,瓦伦丁主任是我,呃,我的设计者兼人格模板之一,” 弗拉德说着,朝陶主任扫了一眼,发现他抬起了一条眉毛。“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也请大家尽量不要外传。”

“真是的,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嘛,” 瓦伦丁说着,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

“在开会的时候倒是个不错的话题,” 陶主任说着,清了清嗓子,抬起了另一条眉毛。“不过我不会乱说的。”

“然后是今天的主角,” 瓦伦丁说着走了过来,握了握良子的手。原本欢快的外表同时严肃起来,就像是早已练熟。

“嘛,我们当然还是有很多话要说的,” 她说。“弗拉德,有什么方便私下聊聊的地方吗?”

“这个自然,” 弗拉德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请来这边。”

“我猜空间站上还是有人不知道克莱丽丝的存在吧?”在走路的途中瓦伦丁发来了邮件。“真遗憾,本来想跟她的拟像好好聊聊的。算了,以后还有机会吧。”

弗拉德带她们去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秘密房间或者良子常去的那些个实验室,而只是一个看起来平平常常的会议室,只有一张白桌子和几把椅子。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和饼干,但只有五人份。

“抱歉,我们将要讨论的某些问题密级相当高,” 在门口,弗拉德阻住了阿兹瑞尔、爱兰尼斯和英理,略带歉意地说。“我只能请没有得到密级授权的人暂且回避一下。”

被点到名的三位点了点头,退了出去。帕特里西亚也准备跟着离开,但走到一半就猛地僵住。过了一会,她动作有些生硬地回过身来,走到桌前。弗拉德和瓦伦丁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良子意识到,大概让帕特里西亚留下就是他们的主意。

“这里不会有人偷听,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在所有人都落座之后,弗拉德说。“嘛,我的麦克风还是开着的,但这显然并不重要。”

他微微一笑,示意最后一句是在开玩笑,然后显现出一张拟像座椅,坐了下来。

短暂的冷场,所有其他人 —— 瓦伦丁、陶主任、帕特里西亚、良子、亚纱美 —— 都在盯着桌子发呆。

“如您所知,沃洛科夫主任,” 陶主任冷不丁开口说,“我已经有幸看过了你们这里的数据和实验结果。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非常大胆的设想,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一件这么快就能派上用场的事情上。不过当然,要是掌握了可控黑洞和临时虫洞发生器这样有用的东西,谁都可以找到点事情做吧。”

最后一句微微带刺,算是被夺走了实验对象的男人的谨慎抱怨。良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不爽,虽说陶主任还是勉强笑了笑想要缓和一下气氛吧。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想法并不完全是我的,” 弗拉德说。“我的目标永远跟随着当下的需求 —— 他们随时转达给我的需求。”

“没错,” 陶主任说。“虽说如此,我这次过来可不是为了跟学术对手较劲。我认为基础研究总还是有着它的价值。例如,从这里看 ——”

他行若无事地在桌面上召唤出一排公式,还投出了浮空的图像。良子认出那是亚纱美平时 “锻炼” 的那个房间重力场的某种可视化表达。

“根据研究笔记来看,在创造出初始形态之后你们遇到了相当严重的稳定性问题,或许是某种共鸣效应。”

“或者是触发了一系列的递进反应,” 弗拉德说着,指了指桌面上的某个字母。“我们观察到了一些关联的迹象,但似乎并没有一个固定的主频率,所以我们还无法从数值上推断出问题的原因。手头的数学模型在原因的判断上同样没有用处。不过在没有进一步证据之前,我还不想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控制器的头上。”

当然,这里的 “控制器” 指的就是亚纱美。

“嗯,那正是我觉得我手头的数据可以帮到你的地方,” 陶主任说。“主要是高重力环境下的传送实验数据。”

他朝良子瞄了一眼,良子微微点头回应。说实话,她一直很羡慕陶主任。并不是羡慕什么天分或者成就,而是因为在层层包裹的超然乃至冷漠之下,他内心翻涌的始终是灼人的激情,对于所选方向的坚定执着。那是良子始终无法理解,也无法模仿的。

最后她一如既往地决定,还是不要抱怨他们把自己看作实验器材的问题了。况且陶主任也不是最差劲的 —— 她之前见过他小孩,那几个 “小淘气” 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电视上耳濡目染的知名魔法少女当马骑。

“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们,为什么外星人总是喜欢在太空深处使用它们的闪现技术,而非星体附近,” 陶主任一看就是长篇大论的架势。“根据我们有限的观测结果来看,它们的虫洞稳定器在大型星体造成的重力井中也能运作得相当不错。但同时也有相当充分的证据表明它们的悖论引擎最多只能进入到星系外缘,而就连它们的闪现炮也不愿进入行星轨道。这和我们对于虫洞的现有认知完全相悖,也同样不符合我们在零径 IIC 技术上的实践经验。”

“按照传统经验,重力越强,虫洞就应该越容易打开,” 良子说着,对上了陶主任的眼神。“那也是在炸掉了稳定器之后我的传送能力突然大大增强的原因之一。毕竟,重力越强,时空间承受的压力也就越大。”

她所仰仗的只有许久之前的课堂讲座,还有自己在两所实验室里待了这一阵积累下的点滴知识。毕竟,并不是所有的研究内容都要瞒着她俩。

“没错,” 陶主任说,“但和一般人的预期相反,我们对你传送能力的研究结果强烈表明,施加的重力越高,打开虫洞花费的时间就越长,你所消耗的能量也越多。”

良子皱起了眉头。

“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我本来以为那只是连续传送造成的疲劳?” 她问。“毕竟我的传送频率也是有限制的。”

陶主任摇了摇头。

“我们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进一步的数据分析表明传送疲劳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数值很微妙,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的重力发生器劲儿太小无法产生足够的效果。”

“我不是想要催你啊……” 弗拉德开口。

“啊对,当然,” 陶主任说着,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

“无论如何,这种效应几乎无法在我们现有的知识体系下得到说明,” 他说,“所以我们开始尝试拓展理论,想要同时解释观测到的振荡和志筑小姐本人的定性感觉。这颇是花了一些功夫,但现在我们已经提出了一种自己认可的假说,而我觉得这一假说可以帮着把你们在弄的这个虫洞稳定下来。”

“那假说的具体内容是?”

“我们知道制造虫洞的关键就是撕裂一块时空间,但你们 —— 呃,我们 —— 至今为止都不知道如何才能稳定完成这个操作,而又不需投入灾难性的能量。我们认为这里的关键是尽量避免自己支付所需的能量。志筑小姐借助的就是一个自然现象 —— 只要你找个黑洞把撕下来的时空间扔进去,热力学第二定律就会帮你解决一切。这里的能量曲线是二次的,所以最为有效的做法要么是找一块非常平坦的低熵时空间,要么是找一块已经曲率很大的时空间 ——”

“抱歉,先生,虽然我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但其他人恐怕都已经抓狂了,” 瓦伦丁插嘴说。“我没想到你会说得这么详尽。要不你俩先换个地方讨论完了再回来?我们先聊点别的。弗拉迪米尔完全可以同时进行两段不相干的谈话。”

“噢,当然当然,” 陶主任说着,仔细打量着良子。她一直很有礼貌地在听,但说实话早就跟不上话题了 —— 每一个词固然都能听懂,用一个现象给另一个现象提供能量的思路也不难理解,但再和时空间虫洞什么的结合起来的话…… 很显然,描述这类话题的母语应该是数学而非文字。最后,黑洞又要到哪儿去找呢?

“我不知道我的处理能力够不够同时理解这样两个话题,” 弗拉德说着,手托下巴,若有所思。“不过试试总没有坏处。”

两人对其他人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然后一起走了出去,弗拉德咕哝着直接神经接口之类的东西。

片刻之后,这位 AI 的拟像在先前坐着的椅子上再次显形,就像根本没有离开过一样。

“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类怎么能够忍受这种限制,同时只能出现在一个地方什么的,” 他说着,耸了耸肩,微露笑意。

“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谈?” 良子试探着,想确定瓦伦丁刚才插嘴到底是真的有感而发,还是纯粹的话术借口。

“没错,” 瓦伦丁说着,若有所指地看了看弗拉德,而他只是微微点头。

“方便让克莱丽丝用拟像形式参加一下吗?” 她问。“我知道我们说的内容她都能听到,但现在这样她不能发言,况且这是一场人类主导的对话,所以……”

过了一会,克莱丽丝出现在了陶主任先前坐着的椅子上。

“这是什么意思?” 她问。

瓦伦丁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众人的反应,然后说。

“我觉得是时候让你们都了解一下克莱丽丝乃至所有第二版战术电脑的真正内情了。毕竟,等眼下这部电影出来,你俩就会成为代表这整整一批设备的公众面孔了。”

良子看到克莱丽丝瞳孔一缩,然后本能地模仿了她的动作。

“您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克莱丽丝问。“我想您应该不光是为了讲解一些型号参数或者推广策略之类的吧。”

“的确不是,” 瓦伦丁明确答道。

片刻的沉默,良子凝神内敛,试探着克莱丽丝的感受,想要了解她的想法。至于帕特里西亚…… 看起来已经不只是若有所思,就好像笃定着接下来会听到自己心中问题的答案。良子猜测着帕特里西亚到底比自己多知道些什么。

“我想你应该都听说过可信计算框架(TCF,Trusted Computing Framework)吧?” 瓦伦丁最后说。“毕竟那是初中国民教育课的必修内容。不过总有些人是学了就忘嘛。”

“我听说过,” 良子搞不清她提问的对象,于是答了一句。她感到这个问题颇有些居高临下 —— 但瓦伦丁的提问对象不可能是克莱丽丝,因为她不可能连这种跟她核心存在息息相关的内容都不知道。

“那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想法,不是吗?” 弗拉德说。“我名字的原身真是个天才。只要能把最初的几个 AI 写对并且把数学部分推一遍,剩下的一切就会自行推进。那是可证明的安全性,只要硬件不要太脆弱,随机错误也不要积累太多。那都是我们自己就能管好的小事。”

“确保整个安全链的基础可以说是数学归纳,” 瓦伦丁说。“但你们有人想到过有一种力量可以确实地侵入原本不可侵入的系统吗?当然,我指的是魔法。”

她的措辞十分简短,完全没有给良子她们留下思考问题答案的时间。相反,让良子心头一震的正是问题答案。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可信计算原理被如此…… 浅显的理由生生打断。

“我从来没有想过,” 亚纱美道出了良子的心里话。

“我有,” 帕特里西亚有些僵硬地说。“当然,在作战中侵入章鱼的系统早就成为了我的家常便饭。说实话我确实也怀疑过这个问题。”

“我也是,” 克莱丽丝说着,轻轻摇了摇头。“但我完全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只能相信总会有人去研究反制方法。而且我始终不知道自己在框架内的位置。其他那些 AI 都跟我说肯定能找到点设计文档之类的证明我也是她们的一员,但我始终没有找到。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或许跟相关科研项目的保密性不无干系,或许也是因为我包含一点有机零件。”

确实有人在研究反制方法,” 弗拉德说着,朝瓦伦丁的方向一歪脑袋。“在安全领域有个老说法,基于多样性的安全性。这个说法几乎在所有的问题上都一直适用。毕竟,谁也没有说过只能有一套 TCF。其实想搭几套就能搭几套,功能上甚至可以完全兼容。只要有人愿意忍受不借助 AI 的帮助而将所有东西重建一遍并且重推一遍的繁复劳动。”

“我们都在假设有人会想要入侵 TCF,” 亚纱美说。“我知道这个话题肯定很敏感,毕竟有,呃,千歳由真她们嘛。但如果唯一的威胁来源就是魔法,那么总要达成一点协议什么的吧。”

“嘛,恕我直言,你们行会可不是什么精诚团结万众一心的组织,至少不能和执政体相比,” 弗拉德说。“继续正题,自从意识到了这个可能性之后,执政体就大大加强了这方面的监控。而且尽管确实达成过一些你所提到的那种协议,但实际上已经发生过问题了。更为甚者,那些问题近年来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而你们的领导层始终坚称并不知情。”

“你是在说袭击杏子的那架无人机,” 良子突然明白了过来。“那并不是一次偶然?”

“恐怕不是,” 弗拉德说。“虽然我必须承认那是最为严重的一次问题。执政体和行会中的某些人对此非常担忧。”

帕特里西亚发出了赞同的哼声。

“而这自然也就是你的专长了,” 她推断说,看向瓦伦丁。

“自然,” 瓦伦丁答应说。“我们普罗米修斯所承担的诸多绝密任务之中就包括对可信计算框架的两次重构。第一次的手法很传统,培育了一代新的 AI,然后把他们偷偷安插到人类星域中的关键岗位之上,以便随时对应可能发生的危机。弗拉德就是这一代 AI 中的第四位成员。”

“我早就觉得你有点怪,” 帕特里西亚说着,摇头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不爽。“总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虽然说不清具体哪里。”

“没错,我…… 很难说自己喜欢你们这种魔法特长人员,” 弗拉德委婉地说。“但这次领导们坚持要你来。”

“第二条 AI 链恐怕 —— 不,绝对会引起很大的争议,” 良子说着,身体前倾,脸上刻意做出了直白的惊讶。“我们整个社会都建立在 TCF 的基础之上。正是靠它才确保了人类的统一。学校里不都是这么教的吗?”

“没错,但我们必须随机应变,” 瓦伦丁说着,向她投去了一个温暖的眼神。“而危机就在眼前。如我所言,这套新的 TCF 的安全性绝不会比上一套差。整个计划得到了所有相关机构毫无保留的批准。”

“您是想告诉我们,我就属于其中一条新 AI 链,” 克莱丽丝说。“这段对话只能这么理解。”

良子感到体内的感情搅动起来,混合着理解和愤怒。

“正是如此,” 瓦伦丁答道,闭了会儿眼睛。“我得解释一下,你们会拥有知能真的是一个意外。我们一直以来的说法并不是掩饰。有机接口和无法随意更改的克隆 DNA 带来了很多困难,但毕竟我们实验室在这个领域上属于世界顶尖。我们最后还是达到了目标。原本的预期是比现有版本大大强化的半知能体。但最后产生了一些我们没有完全理解的效应,或许是和魔法少女宿主的某些交互作用吧,但有时候一般人身上也会出现。”

她的语气仔细维持着几乎有些刺人的平淡,但接着她就转过身来,直接看向良子。

“然后在你提问之前,不,你父母都并不知情。他们并没有参与这个项目。”

“你们怎么能把这种东西放进别人的‘心灵’里面,” 克莱丽丝疲惫地问,“我不是说我有什么不满,但这显然有悖伦理。”

“你们知道 TCF 对我们的社会已经渗透到了何种程度吗?” 瓦伦丁不卑不亢地说。“抱歉,你们不可能不知道。执政体总是会对最坏的情况作出打算,而这里最坏的情况就是人类植入芯片在相关部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遭到偷偷改造。当然,在新 AI 链的帮助下,我们已经在重新检查所有的设计了,但工作量实在是太大,更何况完全无法排除掉对方之后回来再次侵入的可能。简直是旧时代安全噩梦的重现。”

瓦伦丁巧妙地把握了会话中激情和冷静的平衡,让良子微觉奇怪。这种技巧她只在老祖宗身上见过。难道瓦伦丁也到了那个岁数?不 —— 她只是普通人类。

“总之,” 瓦伦丁说着,靠回了椅子上。“这里安全多样性的主要应用点就是在各界要人体内部署备用系统,以便及时发觉主系统的问题,乃至在必要的时候进行干预。第二版战术电脑原本就是作为这个备用系统制造的,拥有从零开始的全新设计,以便胜任这种监测工作。部署会从高级军官开始并不是一个巧合。如果有此必要的话,最终目标是将整套系统部署给全人类。但现在出了这么些问题,计划也就搁置了。”

“我不知道应该作何感想,” 克莱丽丝说这,摇了摇头,低头看着面前的桌子。“一方面说,我就是我,但另一方面……”

良子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存在意义和生活目的的烦恼纠结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实挺残忍的。她最近总在抱怨自己的某一部分来源于未知势力的设计,而克莱丽丝其实始终都在默默面对着同样的问题,乃至更多。这里面确实有很多因素并不一样,但如果她把克莱丽丝当作一个对等的人看待,那么她就必须承认克莱丽丝也会有和她对等的烦恼,尽管她拥有一开始就设计好的生活目的。

而且,她们在眼下这个瞬间发现,有时候就算见到了你的设计者也并无帮助。

让良子惊讶的是,瓦伦丁的脸上现出了担忧,甚至可以说是伤感。

“很抱歉,我并不能回答这样的问题,” 她说。“我只能对眼下的局面说声抱歉,害你不得不面对这些。其实这也正是我专程赶来的原因之一。我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你们现在的状况以及你们对此的感受,让我觉得最起码应该给你们一些答案,并且道个歉。”

片刻的沉默,大家一起看向克莱丽丝,而她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显然很难过。她现在的感情恐怕都无法诉诸言语。

“那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克莱丽丝最后说。抬起头来的她带着良子无法读懂的眼神 —— 如果说克莱丽丝真的有希望别人读懂而操作了拟像的话。“如果只是这样,你早就该跟我们解释了,或者让弗拉德传达一下也行。这是保密事项,而你现在终于找到了将其诉诸于口的勇气。某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良子和亚纱美完全没有料到克莱丽丝会如此回答,彼此对视了一眼,接着看向帕特里西亚寻求指点。但瓦伦丁只是点了点头。

“没错,一切都在飞速地变化,执政体已经开始感到担忧。它一直都很清楚这种事情不可能一直保密,毕竟有帕特里西亚这种嗅觉敏感的人在早期用户身边来回转悠。”

这里她朝帕特里西亚的方向微一点头,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在这种情况下,它总是喜欢在自己挑选的条件之上公开真相,而不是把一切交给命运或者无法控制的第三方。这方面的时间表已经被大大提前了。”

“具体有些什么计划?” 良子问。“我感觉好像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而你并没有打算细说。”

瓦伦丁捏紧了指头,好像在斟酌什么。

“嘛,对于这个问题本身能够细说的东西也不多了。执政体正在进行公开发布会的中间准备,同时也在着手筹划新一代 TCF AI 的大规模安装,只要公众反响相对正面就会投入实施。”

“但是?” 克莱丽丝追击道。瓦伦丁明显在暗示话还没有说完。

“我其实不该乱说话,论起来连这点提示其实也有问题,不过我还是会表示一下,我们对本实验室的工作成果给予了很高的期望。前景十分广阔。”

良子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地朝帕特里西亚看了一眼。她微微点头,示意确实轮到良子发言了。

“这和我脑子里那东西有关吗?”

她很清楚,无论答案如何,负责给自己换过身体的瓦伦丁起码不会不知道异物的存在。或许她知道的远不止那一点。

瓦伦丁第一次显得有点为难,朝弗拉德扫了一眼,只看见他一脸蒙在鼓里的样子。

“没错,我在展开工作之前显然会得到相关的通知。说实话我能做的也只有检测你的灵魂宝石会不会把那东西长回来。毕竟那并不属于你身体原本的基因,放着不管是不会再生的。那其实也就是耽搁的主要来源,发现开始长之后就得等到它长完。最后答案是否定的,那东西跟我刚才暗示的那些计划并没有任何关系。”

“麻美知道这些事情吗?” 克莱丽丝问。“毕竟是她把我们调过来的。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据我所知,她并不知道,” 瓦伦丁说,“但可能只是我不知道她知道。或许有人跟她提过,但我并没有直接参与。”

一阵尴尬的冷场,然后瓦伦丁补充说:

“你们会有疑问也是很自然的,我会尽量解答,不过我显然不能说得太多。我来到这里是为了给你们透露一点内情没错,但我同样也有很正当的理由把陶主任叫过来。他的结果真的很有意思。”

她显然是不准备再继续这段对话了。良子环顾四周,观察着其他人的反应。

对克莱丽丝表情的解读尝试带来了一种全新的体验,但她其实可以直接从体内的感觉判断出克莱丽丝已经是应接不暇,只不过没有流露在外。她现在只想关掉拟像,一个人好好整理一下。亚纱美显得忧心忡忡,甚至微带怒意,不爽自己生活的步调被貌似无中生有的大秘密突然打断。良子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不过到了今天她对这种事情已经有点习惯了。

帕特里西亚则是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具体思考的内容良子就不得而知了。或许她想亲自过一遍这批 AI 的代码?

“好吧,陶主任那边怎么样了?” 良子寒暄着,承认了先前话题的结束。

尽管她不由自主地感觉瓦伦丁的说辞有些太过合情合理,但之后总会有进一步提问的机会 —— 只要她们能想到合适的问题。瓦伦丁可不是那种会在不经意间透出口风的人。


“真是多亏了你啊,” 梅清看着说出这句话的男人被无人机抬到了担架上。

“这是我的职责,” 她仔细调整着语气,既不想显得太傲,又不想显得太随便。但她很怀疑调整的效果。

她看着男人点了点头,然后被担架抬走。他身上能骨折的地方基本都骨折了,但核心部位还算完好,而这就足以让植入芯片把生命维持下去,在殖民地的废墟底下埋了快一个月。还好中间基本都是昏迷状态。

她看向自己的双手,又看向面前的大坑。都是她在搜救幸存者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刨出来的。这里曾经有一座紧急防御用的深埋地堡,结果被章鱼钻了个洞,拿高爆炸药炸塌了,把所有人都埋在了里面。

这个殖民地并没有达到值得建立行星防线的规模,被幼发拉底攻势卷入之后就被战争的双方同时从名单上划了下去 —— 章鱼们只是象征性地清理一下就去忙别的了。所以才会有幸存者。

这毕竟还是和作战不同,她琢磨着,和 X-25 那次也不太一样。尽管明知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符合道义,但同章鱼的战斗更多只是求生的挣扎,而和其他人类的战斗则让她五味杂陈。

但这里并没有那些东西,只有单纯的使命感和成就感,以及对于死者的淡漠哀伤。所有人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仍不足够。

她抬头看向紫色的浑浊天空,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在离开地球被调到这里的时候,她本以为自己这队人马会负责点突击任务什么的,歼灭外星人的残部(现在轮到它们困守地堡了)。毕竟,梅清的能力正是此类任务的第一选择。

但那些任务基本都落到了无人机编队和人类专家的头上,因为上面觉得不值得派魔法少女冒险。她可以理解这种考量,而且其实她自己也更喜欢这种救援工作。固然把她们派到别处可以发挥更大的效果,但是…… 指挥部或许觉得她们需要的并不只是休假吧。能得到一些精神的,或者说灵性的肯定总是有好处的。

她站在原地多发了会儿呆。刚才那位就是配属的传感器和透视法师所发现的最后一位幸存者了。剩下的只有尸体。那东西丢给挖掘机器人就好。

有个重要会议,你已经迟到 10 分钟了,她的战术电脑发信说,大约是觉得无言的提点已经不再足够。

“嗯,嗯,知道知道,” 她不耐烦地说了出来。“毕竟现场工作要排在前面嘛。”

她转身离开了大坑,身体来回一甩,迸发出微弱的魔力掸走沾上的泥土,然后驱散了自己的变身服装。

她轻快地走回了现场指挥部,黏滑的泥地、遍布的弹坑和摇摇欲坠的土堆都不能减缓她的脚步。其他的魔法少女 —— 尤其是擅长植物法术的那一位 —— 总是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战争对这里造成的创伤,还有随之而来的荒芜感。梅清对此表示理解,但她心里其实暗爽。毕竟泥土正是她的天赋元素,她只要一想到那堆烂泥可以塑成怎样的法术就会兴奋。

终于,她来到了指挥部门口。土色的地堡在地面上只露出微微的突起。而要不是战斗已经结束,甚至连这一点点突起都不会出现。就算是一般的魔法少女,离开了土系魔法和内部地图也很难找到这里的正确位置。

“少尉,” 门口站岗的装甲的士兵跟她打了个招呼,装甲扬声器传出的音色微显诡异 —— 这是故意的设计,为了让其他人能够听出区别。

他敬了个松松垮垮的军礼,她也还了一个。

她直接跳进了入口的竖井,穿过一层层的强化土石,任由底部的反重力发生器托住自己的身体。在条件恶劣的地方,这种不设电梯的做法是有着正当理由的:就算发生表层地震,入口也不容易被震塌的什么堵牢。如果确实需要堵牢,还可以引爆竖井周围布置的炸药。

在快到底的时候,她借助强化的身体一个弹跳,灵巧地把落地之势化为前冲,节省了几秒的时间。但周围的哨兵和工友早就看惯了这类操作,只是一脸无聊。

她冲过基地,和三五成群的参谋人员以及轮休的魔法少女擦身而过。短发的少女正在抠弄着墙上发光的菌斑。每个人都会有点业余爱好吧,她想。

“你迟到了,” 见她跑来,浅香的警卫员损了一句,语气颇为不满。说实话,梅清和这一位的关系可不怎么样。

“救援任务怎么样了?” 在她迈进办公室的瞬间,司朗浅香少将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防爆玻璃的办公桌上正显示着某种图表。民间人往往会被这种军用地堡看似复古的内装风格吓到,但只要一想这里面的东西都需要抵抗近距离的地下核爆,其实就不难理解了。

“还行,” 梅清简短作答,同时意识到浅香并没有批评她的迟到。两人在指挥链上相隔太远,平时没有什么交集,所以把她一个人叫到这里的事情就更显奇怪,何况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叫来的原因。但自从经历了 X-25 之后,这早就不能算什么怪事了。

“请坐吧,” 浅香的话让她意识到了另一个反常点:屋里没有别人。平时这里的职员数量从没少于过四个。

“所以,呃,到底是怎么了?” 梅清问,一下子紧张起来。

“有人过来看你,” 浅香答了一句,还是没有抬头,让梅清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这位神秘访客紧接着就从通向指挥中心的侧门走了进来,还带着一位自己不认识的少女。

“噢,奈奈,” 在长度尴尬的迟疑之后,她打了个招呼。在见泷原的短暂停留让她养成了就算不说日语也会在人名之后加个 “さん” 的习惯,比如管良子妈妈叫 “黒井さん”。

但到头来这里毕竟不是日本,而她跟良子这位阿姨打过的交道基本都是在 X-25 任务之中,两人之间不是在说标准语就是在发电子通讯。更何况那位不认识的少女是北美出身,当着她的面使用奇怪的称呼方式可能会显得失礼。

X-25 的回忆让她打了个冷战。毕竟,良子不是说她当初参加 X-25 的时候就是被阿姨这么招进队伍的吗?

“梅清你好,” 奈奈不以为忤地答道,带着老一辈人之中几乎普遍存在的随意漠然。“很高兴又能见到你。”

尽管情况特殊,但梅清毫不怀疑地感到最后一句是出于真心。两人共同经历了 X-25,所以两人自然已经成为了熟人,无论任务时间多短,两人之间的交流多少。这么一想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很高兴见到你,” 她一边回答,一边故意回过头去,看到浅香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她疑惑地抬起了眉毛。

“我就是过来进行一下上次任务的收尾工作,” 奈奈说,“现在终于有时间把该办的事情办掉了。我希望能由我这位同事辛西亚扫描一下你身上的残留魔力,然后进行一次短暂的采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可没有什么 “介意” 的权利,梅清在脑海里损了一句,但还是点了头。

她安静地坐了下来,辛西亚召唤出棍状的扫描装置,在她身上衣服上刷了一通。每次谈到奈奈的具体职业良子总是躲躲闪闪,只说她参与筹备了 X-25 那次行动,但梅清还是知道这种场合不值得刨根纹底。她觉得如果像奈奈这种做特殊工作的人有什么事情想告诉她,那她总有机会听到。无论自己是否愿意。

半晌,辛西亚终于弄完了她的事情,对奈奈点了点头,然后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问了一句,纯粹是为了填补对话的空白。

“这可能有点草木皆兵了,但有人怀疑 X-25 上的一系列事件是某种魔法操纵的结果,所以我们正在进行相关的调查,” 奈奈说。

她顿了一下。梅清揣摩着这种听起来就是空话的理由是否值得相信。

“总之,我们还想询问一些你在那里可能注意到的事情,还有你对整个事件前因后果的判断,” 过了一会,奈奈补充了一句。

“那就请继续吧,嗯,” 梅清催促着,往房间入口的土气铁门瞟了一眼,然后马上收回了视线。

采访开始,然后拖拉下去,几乎全是些废话。说真的,能聊的东西根本没有几样,让她完全猜不透奈奈到底想要问出什么。事后她曾无数次地想起过 X-25 上的那些事情,甚至还会做梦梦到。无论怎么想,结论都是她不可能做得更好,不可能避免任务初期亲手造成的那些伤亡。在地球上看过的那个心理医生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就好像能减轻一点她的负罪感一样。

“我知道你很难受,” 奈奈说。“就算我这种年龄阅历,也还是很难受。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着如果早知道会那样,我们的行动或许就会有所不同。”

梅清抬起头来,她知道奈奈并不是读心者,但是……

“你刚才已经彻底走神了,” 奈奈说着,一手撩了下马尾。“这并不难猜。我读过你的心理档案。你基本能想得开,但当时发生的事情还是会让你难受。”

梅清微一耸肩。并不是因为觉得抵赖也没有用,而是更为…… 嘛,算了,她只是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描述。

“你这次采访到底有什么目的?” 最后梅清反过来问。“我知道这么问可能不太合适,但在我看来这样聊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你觉得那些邪教徒到底想干什么?” 奈奈忽略了梅清的问题。“我想知道你的看法。”

她在两人中间的桌面上按下身子,用肢体语言给梅清施加着压力。而梅清则是往靠垫上一躺。

“我觉得那个头头的发言已经挺明确了,” 梅清说,“虽然有些颠三倒四。他们应该是有个大概其的目标,准备带一大群魔法少女回去打倒执政体,或者至少揭发一下它的所作所为。一帮人有个目标,想做点什么,结果付诸执行的时候出了问题。也挺常见的。我觉得他们是以为自己总能依靠信仰取得最终的胜利吧。”

“这有点轻描淡写了,” 奈奈不带感情地评价了一句。“你对背后的第三势力有什么看法?”

“他们显然进行了一些说服工作,” 梅清说。“但实在难以想象有什么目的。从核弹的事情推断,他们应该没有打算让我们发现那座隐形基地。这让我感到他们是想借邪教徒的手把事情办了,同时又不把自己扯进来。我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他们对魔法少女的克隆生产也感兴趣。”

“你觉得会不会跟晓美焰有所牵连?” 奈奈问着,若有所指地看向梅清。“毕竟,孵化者说殖民地上给她立过像,而它们从不撒谎。”

梅清的视线四下游移,被咄咄逼人的问题攻势搞得不太自在。她并不习惯遭受这样的追问。

但不幸的是,房间的哪里都没有写着答案的提示。甚至连可以让她走走神的背景显示屏都没有。

“我不知道该怎么看,” 梅清说。“官方的说法是她已经死了,但大家都知道她只是失踪。虽说如此,但我觉得她恐怕并没有掺和进去。给自己立一座雕像有点搞得太过了,不是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来只要有一个目击者被俘,情报就泄露了。我觉得真正的焰应该不会赞成这种做法。”

“嗯哼,” 奈奈说着,表现出看着地板若有所思的样子。梅清突然意识到这次 “采访” 的硬菜部分就要上了,微微有些紧张。

“但你契约的时候焰就已经不在了,” 奈奈说。“她失踪的时候你甚至都没有出生。你对她行为的假设也未免太丰富了吧。”

梅清一哆嗦,被突如其来的指责吓了一跳。

“呃,只是瞎猜的,” 她说着,也同样按下身子。“焰不是公认的超级强人吗?而且我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她不会尝试这种克隆魔法少女的疯狂计划,最起码也得先问一下孵化者。”

“那你又为什么会觉得她的雕像确实存在?” 奈奈问。

梅清做作地耸了耸肩,往后一靠,揣摩着奈奈这么问到底有何用意。

“我不清楚。可能是刻意的误导,但是邪教集团为什么会仅仅为了刻意误导就立一座巨大雕像?难道是为了在自身灭亡之后混淆未来人的判断?听起来太扯了。他们肯定有什么宗教上的理由,但我完全想象不出具体内容。从俘虏身上审出了什么吗?”

最后的问题脱口而出,几乎是顺其自然。梅清在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可能会被别人当作打探消息的企图,她并没有权限知道的消息。

“未来,没错,” 奈奈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提问,而是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嘟囔。“告诉我,你以前有听说过‘远见会’吗?”

这个问题显得实在是太过突兀,让梅清不由得在奈奈的眼神里探询起她的意图,但并没有什么成果。

“没有,” 梅清说着,同时摇头强调。“或者,至少是没有真正了解过。‘葡萄藤’上有过一些相关的流言蜚语,但都是一些阴谋论,完全没有实质内容。那是什么宗教团体吗?”

“嘛,她们本人绝对不会承认,但有些知情人士或许会有这样的看法吧,” 奈奈神秘兮兮地说。“那是行会中一小撮顶尖的透视法师和读心人士。她们从不公开活动,只是偶尔密会一番,打坐冥思。顺便说一句,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不要外传。行会并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她们的存在。”

梅清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看来这条阴谋论还是有些事实基础的。只可惜她没法把这句吐槽发回网上。

“嗯,如果脱开魔法和行会的话,她们简直就是另一支邪教了,” 梅清一边说,一边想着奈奈本人最好不要是她们的成员。“她们冥思的都是些什么内容?”

“任何她们感兴趣的内容,” 奈奈说。“有时候也会是外人请她们研究的内容。有时候她们还会组织实地考察。她们很善于博采众长。你可能已经在怀疑我为什么要提起这帮人了。”

“我是在…… 这么怀疑,没错,” 梅清承认说。她同样在想着为什么这次‘采访’的话题最后跑到了这里,还有这和对话的原本主题到底有何干系。内容确实很耐人寻味,不过……

“远见会就像是德尔菲的预言少女,” 奈奈说,“而主要的共同点就是她们令人抓狂的含糊表述。据说她们刚刚成立的时候几位创始人曾经给予厚望,但远见会始终遭受着某种因素的困扰。她们说那是宇宙本身在拒绝着秘密的揭示。某种形式的命运。”

“啊哈,” 梅清说,看着奈奈一边说,头发一边甩来甩去。她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话可说了。

“无论如何,她们隔一阵总还是能派上点用场,” 奈奈说。“以至于都有人怀疑她们偶尔说出的惊天预示并不是瞎蒙的。或许是汇聚一处的许愿能量起到了什么作用之类。”

“好吧,” 梅清附和道。

“总而言之,考虑到上述的实绩,行会有时会向她们求教,尤其是在遇到了 X-25 这样的神秘大事件之后。”

梅清终于看到了话题转换间的隐约脉络,但她还是搞不太明白奈奈的真正意图。

“然后她们是怎么回答的?” 她问着,攥紧了椅子的扶手。她感到答案恐怕会很,呃,有料。

“可以说是超出期待的吧,” 奈奈说。“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含糊。她们说那里的情况就像是一团乱麻,很难一一解开。她们认为格利高里确实在某个时间点上见到过焰,但她们无法确定两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也觉得焰和他的邪教之间恐怕并没有直接的牵连。那个殖民地上集中了二到五股各有所图的势力,有的支持建立,有的想要摧毁。其中至少两股势力的所作所为难以测度,多半是预知了未来。还有。”

奈奈似乎是冷不丁刹住了话头,梅清还在琢磨着 “二到五股势力”。那是啥?

“还有?” 过了一会,梅清追问。

“还有她们很确信焰在执行 X-25 地下任务的队员人选上插了一脚,尽管那好像纯粹是杏子的决定。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把一些特定的人安插了进去,其中就包括我。考虑到我们最后的险胜,这其实就很耐人寻味了。只要事情的进展稍有不同,我们就会做出错误的判断,最终引爆核弹。”

梅清感到脊背滑过凉意。理解这些东西的背后隐义并不需要什么先知的力量,对话的内容甚至让她忘了身在何处。

“如果你想问我是否知道什么内情的话,答案是否定的,” 梅清说着,在椅子上挪了挪。“我只知道自己是在执行正常任务的途中被突然调到了什么非法殖民地上,变成了杏子直属的特种部队,然后跑到地下打克隆人去了!这一切对我来说实在是太突兀了。你还是不信的话,可以问我那个心理医生啊!”

回答的语气比自己的预想要来得激烈,所以她偷偷做了个深呼吸,想要冷静一下。

“不,我没打算问这个,” 奈奈说。“我们反复梳理过你在这次任务之前的种种行为,结论是没有证据表明你了解任何内情。尽管如此,远见会还是确信焰,或者更可能是她的某个手下运用了某种手段把你调到了 X-25 上。我们对整条决策链进行了审查,但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发现。”

奈奈顿了顿,或许是在观察梅清的反应,然后继续说。

“但我们还是不要搞得这么剑拔弩张吧。我并不觉得你在隐瞒什么。我只是好奇你能不能想到一点什么有助于揭开谜底的线索。”

梅清对自己之前的过度反应感到颇为害臊,等了好一会才答上话来。她努力想要组织得有条理一点,靠着战术电脑的帮助梳理了一遍记忆。晓美焰这个人物显得是那么的遥远,就好像和她根本不在一个世界,但却……

“那个,说实话,我唯一能想到的因素就是良子了,” 梅清说。“我觉得那才是挑上我的最终理由。我是擅长土系魔法没错,但是掌握类似技能的人我自己就认识好几个。假如我跟良子毫不相关的话,很难想像杏子会非要带上我。理由是…… 杏子的信仰,良子说给我听的。”

对于教团她只是点到即止,一部分是因为她不知道奈奈会怎么想,另一部分是良子也没跟她多说。她那点少得可怜的知识只是字里行间无意中透出的口风,还有亚纱美告诉她的一点事情。她很清楚,不管这两位嘴上怎么说,她们显然都和教团牵扯得很深。深到足以让良子相信虫洞任务中有着超自然存在的介入,也足以让教团高层把她俩当作 VIP。

甚至连梅清本人都不知道应该对此作何感想。她对宗教从来没什么好感 —— 经历了统一战争的某些事件之后,她们家族就和宗教划清了界限。去 X-25 走过一遭更是让她觉得信教的人都有点…… 糊涂。

但她必须承认,最近发生的那些事情让她本人也有点糊涂。

“嗯,没错,那也是我们唯一能想到的因素,” 奈奈说。“良子身上有一条非常耐人寻味的因果链,涉及到好几个难以调查的对象,杏子大概就是其中之首。我们根本没法彻查。而且当然,这里还牵涉到我和良子的亲属关系。我不可能无视这种反常的巧合,更何况远见会十分肯定我也是被焰安插进队伍的。说实话这对我很不利,毕竟她曾经是我的导师,我又找她找了二十年。”

看似在不经意间揭示的真相让梅清眨了眨眼,然后下意识地检查起背后有无旁人。这是她该听的东西吗?

“我从来没见过远见会对哪个问题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兴趣,” 奈奈说。“她们确信有什么大事正在酝酿,重叠的巧合已经多到了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根据我听到的说法,她们已经进行了全体动员。这已经超出了我能理解的范围。”

奈奈的笑容显得有些奇怪。

“我今天来并不只是为了像个筛子一样地泄露机密,” 奈奈说。“至少我希望不是。上次她们开会我也去了。她们给了我一条非常具体的建议,让我把你招进来。”

这次梅清的眼睛并没有眨巴,而是瞪了个滚圆,在奈奈的脸上搜索着玩笑或是误解。

“啊,把我招进来?” 她重复着。“做什么?还有什么任务吗?”

奈奈笑了笑,就像要分享一个有趣的小秘密。大概真的就是这样吧,梅清想。

“不,是一种更为长远的安排。经过了 X-25 那次任务和我今天告诉你的这些事情之后,你对我们任务黑暗面的了解已经远远超过了一般的魔法少女。这可以省掉不少训练,而且我看你档案上现在并没有登记导师。”

“你要招我当间谍?” 梅清问。“或者是非法殖民地调查专员什么的?我可不想再去干那些脏活。让双手沾上平民的鲜血什么的,我已经受够了,大概吧。”

“不,不需要做什么暗杀任务啦,” 奈奈说。“我任职的部门主要负责组织的调查工作,而且给你的位置也不怎么重要 —— 大概就相当于实习生或者助理之类吧。但是,我可不能保证不作战,也不能保证不杀人。你自己不也看到了,就连负责调查工作的我都被卷入了 X-25 之中。”

大概是看到了梅清脸上的迟疑和不快,奈奈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思考着接下来的说辞。

“让我告诉你一件我师傅讲给我的事情吧。当时我正好也就你这个岁数。”

“焰?” 梅清的反问冲口而出,接着又后悔突然插嘴。

“没错,就是她,” 奈奈不为所动地答道。“她告诉我很多人,其中不乏一些有经验的老人,都觉得只有麻木不仁的冷血混蛋才会从事情报工作。而实际上这就像在说只有贪财者才会从事金融,或是只有嗜血者才会从事战斗。那样的人或许容易志愿报名,但她们并不是仅有的合适人选。”

“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清问。

“我是说我觉得你会犹豫其实是一件好事,只要你其他方面的能力够把工作做好。虽然你本人或许不会这么看吧。我其实本来就留意过你,只是一点点。按照一般原则的话你还太过年轻,就算放在辅助岗位上都会显得经验不足。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年轻的时候焰把我招进来大概也是冒了险吧。”

“你是说要我从事一份自己明明不喜欢的工作?” 梅清问。“那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我并不是说你不会喜欢。只是说你没必要强迫自己喜欢上这份工作的阴暗面。”

奈奈摇了摇头。

“我不得不说一句,有很多女孩子听到被我招进暗之心这种好事都会高兴得跳起来呢。远见会叫我这么做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下子就会答应。不过,我倒也不会强迫你什么。不用管远见会什么的。”

“那就教教我这事到底有什么好处吧,” 梅清问。

“你可以改变世界,” 奈奈说。“就像你在 X-25 上所做的一样。工作并不会一直很顺,甚至会经常让你痛恨自己的无力…… 但有时你会感到自己让世界变得更好了一点。或许会比把你派上外星战场更有意义。”

她很想给奈奈流露的自信泼上一盆冷水,讥刺的话语就挂在嘴边,但不知为何,她的脑海里转了几个念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并不是她觉得自己在这里派不上用场什么的,但是…… 抛开别的不说,她其实早就意识到了参军对她来说只是一种自我救赎,用来逃离家族的噩梦。在家里,她总是感到有些对不住自己的姓氏,没有尽力去拂拭它的污名,虽然父母从来没有要求过她什么。在这里……

这里的人起码不会对伤痕累累的老兵说三道四。

她太过现实,无法忽视自己的问题,但又在问题中陷得太深,以致无法自拔。这种心态会造成恶性循环,但是……

“我能先考虑一下吗?” 她最后打了张安全牌。“这是个很重大的决定,希望能给我点时间。”

“当然,” 奈奈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这是非常合理的要求。我会给你留个虚拟地址。在…… 两周之内给我个答复怎么样?我不想逼你太紧。”

“好的,” 梅清说。

奈奈似乎琢磨了一会,然后说:

“好吧,嗯,我接下来还有几个问题……”


“焰,你还记得当年对我说过什么吗?”

自己的嗓音显得有些奇怪,由真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嗓音显得太低,也太过成熟,属于一个她已经好久不曾用过的年龄。

看来是在做梦。这个发现让她微微有些意外。她几乎从不睡觉,就算在眼下这个当口,自己精神的一部分依然保持着清醒,冷静地做出旁观。

“你问得太笼统了,” 焰的回答还是一如既往地直白。“那是什么时候的话?”

由真并没有马上继续话题,而是先四下一看。自己留意到的细节在世界中浮现:电梯间的锃亮钢板,全副武装的三名警卫,被毫无生气的复合护面遮住了脸。警卫的护甲上和电梯墙上都刻着同一个 logo,一个蓝色的抽象图形。符号化的盾牌之上,橄榄枝拱卫着从北极看到的地球投影,代表着防卫和守护。

到了这个地步,紧急防务评议会的 logo 里早该加上把剑了。或许再加上几条闪电吧,她想。

“多年以前,我们还小的时候,” 她说。“我失去亲人,需要安慰的那次。”

警卫们不为所动地站着岗。两名知道内情的可信外人,还有一位如假包换的行会会员,穿着她并不需要的铠甲。在编制上这三位都是她一个人的警卫员,正在保护着紧急防务专员,担任评议会政委的 “野中黒英”—— 当然,在朋友之间,她还是千歳由真。

“如果跟那个有关的话,还是先等一会儿吧,” 焰的做法十分正当。她的那几位亲人,也就是南方组的事情,是连警卫员都不知道的绝密。

所以众人陷入了沉默,各怀心事,直到电梯走到了井底。由真清醒的那一部分依然记得这个地方是一副什么样子:昏暗而阴森,合成的混凝土没有粉刷,只有监控摄像头和戴着面具的狱卒把所有人看了个遍。但在这个梦里,她的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一处小地方,一个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

要人监狱 001 区,最高安保等级

她们走过安检口,把警卫员留在身后,走过了漫长而狭窄的过道,照明只有天花板上的一排灯。这处安保区域是评议会最为黑暗的角落,是将背后操纵评议会的行会存在摆到明面上的仅有几处之一,连非常规的安防手段都布在了明处。

由真深吸了一口气,为接下来的发言做着心理准备。

“你曾经跟我提起过你信仰的某个超凡存在,什么掌管魔法少女的女神,俯瞰着所有人,给我们的生命带来意义,” 她说。

两人停下脚步,在走廊里四目相对。说话时她始终观察着焰的表情,几乎看不到什么变化,但毕竟还是有所反应,尽管她在努力控制。

“你是想要否认吗?” 过了一会,由真追问。

“当然不是,” 焰说。“那次之后我还提起过祂好几次呢。但现在为什么非要说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在看到了我们所看到的一切之后,你还能继续相信吗?” 由真问。“经历了所有这些之后?什么女神会允许这种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

焰把头转向了一边。看着她的眼睛,由真知道自己已经击中了要害,尽管焰的表情只是略显惊讶。

“你很少会问这种问题,” 焰说。“你平时总是埋头工作。”

“我埋头工作是因为工作很重要,” 由真说。“但那并不意味着我就没有精力想别的。比如我们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们想要创造的究竟的是怎样的世界。我应该没跟你提过,但我真的很在乎你当年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你的话给我指点了思考的方向,尽管我并不相信。”

由真本觉得焰会找个 “女神并不需要有人相信” 之类的寒酸借口,或者装作漫不在乎,就像她一贯的做法。但焰却背过身去,一手拍上了空洞的灰墙。

“知道还有别人会认真思考这些问题让我很欣慰,” 她说。“说实话,我自己也很担心。我本以为祂绝不会让我们经受如此深重,如此漫长的磨难,但现状已然如此。我试过向祂求问,但已经多年没有得到过回应。而根据祂给我展示的一点点画面…… 我觉得祂是羞于见我。”

由真眨了眨眼,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

“羞于见你?” 由真难以置信地问。“你觉得是有什么力量在阻挠祂吗?或者是因为祂还不够强大?”

把焰心中的女神当作确有其人一样地谈论让由真自己也觉得有些诡异,而且还要敬重地用 “祂”,但毕竟挑起话题的是自己。而且…… 嘛,轻视别人的宗教信仰既不礼貌也不理智。尤其对方还是焰这种身份地位。

焰转回身来,再次面向了她的方向。

“不是那样,” 焰说着,把手伸向脑后摆弄着缎带,明显是有些紧张。“完全不是那样。我觉得祂是在放纵事态的发展,无论表象如何,眼下的一切就是通往最好结果的道路。”

“最好结果?” 由真完全没有掩饰语气里的不屑。

“你我都为了更大的目标做过不少坏事,” 焰说着,继续往前走去。“祂又有什么不同呢?对于祂那样的存在,善与恶的规模肯定都是令人发指的,其中平衡的跨度恐怕会让我们难以想象。但我又不能骗自己说对这一切毫不在意,因为我一直都想要保护她……”

焰的声音渐行渐小,由真知道,这意味着她并不希望继续这个思路。行会里的一般群众都觉得晓美焰高深莫测,但在朋友之间绝不会有什么高深莫测。那是生活的真理。

“然后呢?” 由真说着,跟上了焰的脚步。“我们就只能单纯地接受?期待她的神秘手段能够解决一切?那我们又该做什么呢?”

“你以为我知道吗?” 焰的音色有些发冷。“我们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最大限度地做好手头的工作。不管代价如何,我们唯有尽力。这道理你应该最明白才对。”

由真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有些郁闷地摇了摇头。当然,焰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哲学。但是她的选择有些太过…… 激烈,还有她的自我牺牲,乃至让别人受不了。很多人都在怀疑她到底是怎么保持精神正常的,以及她是否真的正常。

由真并不觉得焰疯了,但再想到她的女神信仰,没疯其实才更可怕。

她扫视着两侧的强化牢门。这里关押着评议会最为重要的那些俘虏,有敌方的将军大佬,也有魔法少女。所以在她的侦测视野上,整条走廊都闪耀着强大的魔力。

“那就让我们继续工作吧,” 她说出了刻意斟酌的回答。两人在某一扇牢门前面停住脚步。两人都很清楚里面是谁,还有她们又是为什么前来此处。

牢门在嘶鸣中解封,声响夹带着梦境中特有的邪诡和恶意。

“原来是女王大驾亲临,” 牢门还没有完全打开,里面就传来了做作的大声。“在下真是不胜惶恐啊。”

周家的前任主母周芷仪看着两人走进牢房,慵懒的眼神里暗藏着酸楚的憎恶。她翘腿坐着,旁边有一张小桌子,还有一张监狱式的固定床铺。没有捆绑,也没有虐待,桌子上甚至还摆了一篮水果。虽然比这残酷百倍的环境在哪里都不难找到,但她这样的 VIP 总还能在相对舒适的环境中等待绝望。

为什么不呢?虐待重要俘虏可能会伤到她们,而总有无数种魔法或是非魔法的方式让人不必动刑就自己开口。更不会有什么逃跑的隐患 —— 经历了两个世纪的实验之后,行会已经掌握了将自己成员关牢的方法。只需要没收掉灵魂宝石,再找个灵魂法师随时监控。投入巨大,费用高昂,但还是可以维持一阵。这同时也能保证俘虏无法随便自杀。

“所以二位有何贵干?” 芷仪问着,连站都懒得站起来。“情报?交易?合作?或者只是告个别?”

“只是来看看,” 焰不为所动地说。“我们觉得应该和你好好谈谈。”

“你们就知道‘好好谈谈’,” 芷仪干巴巴地说。“那才是问题所在。你俩光知道盯着眼皮底下的那点小事,从来不愿意进行一点离经叛道的尝试,最多不过是玩玩舍小就大。要不然我们根本不需要打这么一仗。”

“我们不关心你觉得战争是谁挑起来的,” 焰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威胁。“关键是战争开始之后你站错了队。我们站在了正义的一方,而你却相反。在发生了许许多多之后,那才是关键所在。”

由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两位元老的口头厮杀。她们是曾经的盟友,一起倡议着激进的扩张,大规模的研发投入,还有囤积物资应对未来的世界动乱。但在后来的日子里,周小姐变得疏远起来,推动的都是领导层绝不会允许的科研项目:试验性的植入芯片、人类克隆与契约潜质的关联性,用于控制魔兽发生量的感情操纵。大家都以为她只是对过于严格的研究规制有些不满。谁都没想到战争一打响,她就叛变了。

而这正是焰在谈论的话题,简短而冷酷地列数着周主母的条条罪状。除了制造出臭名昭著的联盟精锐之外,她还把之前她们家族没有得到批准的那些研究工作全都推进了下去,十分深入,甚至深入到了其他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地步。

“我想知道的是你的理由,” 最后由真终于忍不住插了嘴。“为什么非要这么做?到底有什么目的?我不觉得你只是想要解明真相。从来没有纯粹的科学,至少你身上不会有。”

芷仪抿紧了嘴,而焰站起身来,暂停了她的数落,留出回答的时间。

“那些心灵强奸魔没有告诉你吗?” 芷仪问。“我本以为她们早就找出来了。完事之后感觉就像被钝刀子削了一层皮。”

“我们不想让读心者在你这种人的精神里多呆哪怕一秒,” 由真说。“所以对她们的命令只是收集一些事实情报。当然,如果必要的话,总还可以再来一遍。”

“你这威胁可不怎么隐晦,” 芷仪说着,拿了个壶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不过我觉得咱们之间不用弄到这个地步吧。说实话你们一开始先叫她们来一遍让我很受伤。我怎么可能想要反抗呢?这种录像我早就看惯了。”

“你当然看惯了,” 焰刺了一句。“毕竟,所谓的自由联盟对待我们的人也是一样的手法。那可都是你的功劳。”

尽管芷仪给两人倒了水,但她们都没有落座。她们之间曾经的什么美好回忆终究只能是回忆,锁在由真心中的小盒子里,再也不会打开,直到战争结束。直到一切的结束。

“而你同样知道我们不可能相信你这种人的空口白话,” 由真说。“读心是唯一的检验办法。”

“只是可笑的感情牌罢了,” 焰说。“不要再拖了。你到底说不说?由真已经挑明了,你再不说我们就把读心者叫回来了。”

“你们不会还以为人类有资格统治世界吧?” 芷仪说。“或许口头上会附和两句,但假如有任何超出口头附和的成分,我面前也不会站着一位紧急防务专员,不是吗?你们自以为目光长远,其实根本不行。”

“不像你们,我们的目标是和人类一起统治世界,” 焰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用廉价克隆体取代人类的变态阴谋?那样新的魔法少女又要从哪里招募?魔兽呢?你想过这些吗?”

“你这是在侮辱我的智商,” 芷仪说着,两手按在桌上,跟焰针锋相对。“不,魔法少女和人类永远是共生关系。我们照顾他们,他们喂饱我们。那是唯一的稳定状态。但只要人类的缺陷还在 —— 只要我们的缺陷还在 —— 真正的稳定就永远不会到来。长期稳态只是一种传说,和我们的存在本质天生相反。除非换成 孵化者来进行直接的统治,否则我们终会自取灭亡。当时间趋于无穷,这就是未来的必然。那才是真正的熵。”

“而你打算修复这些缺陷?” 由真问。“用你那些精锐部队?”

“它们只是纯粹的工具,仅此而已,” 芷仪说。“但我的研究不是。孵化者永远不会允许我们修复自身的缺陷,因为这些缺陷正是我们力量的本源。很讽刺吧。但没必要让那些缺陷品把整个族群拖下水。这只是简单的分化问题。一小拨普通人类,在各大家族的抚养宠爱之下延续我们的血脉。大多数 —— 绝大多数 —— 将会得到彻底优化,用于维持我们的社会和文明。而最后的小群体,一个极小极小的群体,尽我们所能压缩到最低的群体,将会用他们的一生来产生尽可能多的魔兽。”

“也就是受苦,” 由真说着,内心搅动的恐怖几乎穿透了竭力维持的外表,甚至几乎穿透了梦境本身。“一生下来就设计成只能受苦的人类心灵。言语上的粉饰都没有意义,自己听听吧,你的话到底已经多么病态。”

“你要非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 芷仪说。“但如果你们看过我的研究成果,还有你们肯定已经缴获的那些文件,你们就会知道那是唯一可行的稳定架构。必须要考虑到孵化者。如果不这么做,任何让大部分人类变得健康、快乐、永生的企图都会最终引来它们的修正,以便恢复能量供应水平。是把混乱和苦难交给少数人去承受,还是将这个重担压给我们全体,最终导致整个族群的毁灭?这里面的数学我都推过一遍了。”

“够了,” 焰说着,猛地转身离开,并示意由真跟上。

“天啊,就连声名显赫的冰山女王都已经无法理性思考了吗?” 芷仪挑衅道。“这是怎么了?还在祈祷你那位女神会拯救一切?不,这对女神太失礼了,毕竟 ——”

谢天谢地,房门总算关了起来,也让由真终于泄出了一声怒吼。虽然她还是克制住了捶墙的冲动,因为那会触发墙上的防御魔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后她问。

“她疯了,” 焰简单概括。“所有深入研究过这些问题的人似乎都会陷入疯狂。我都开始觉得这会不会是一种诅咒。看来我们禁止读心者窥探她的意图还是很明智的。这明显又是一例五七三。”

由真轻轻点头。“五七三” 这几个字在战前的知情者听来曾经是如此的可怖,但现在却几乎已经是见怪不怪。

她感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必须给噬咬自己的那份不安一点交代。

“她是病了,焰,” 由真说。“你自己都说她疯了。我知道心理卫生部也不可能治好所有人,但是……”

她顿住话头,不知应该如何继续。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打算提出什么建议?

她隐约期待着焰能狠狠训她一顿,在战犯面前怎能示弱的痛烈斥责。但焰只是摇了摇头,透出一丝难过。

“你很清楚我们没有选择。” 焰说。“我们的命运,我们的职责就是用我们自己的灵魂来承载一切,而不是把它交付旁人。我们不能让担子重到无法承受。”

留下谜一样的话语,焰转身走进过道。由真跟了上去。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由真跟门口的狱卒交代几句。他按下一个隐藏的按钮,旁边笼罩的墙壁幻像应声解除,现出的房门随即滑开。

里面一群少女正在看管着十几个透明容器,里面封印着灵魂的光辉。再里面是隔了一扇玻璃门的娱乐室,另一群少女正在里面休息恢复,等待换班。

“主席?” 外貌相对年长的一位打量着两人,问道。

“我们已经从一号战俘身上得到了所有必需的情报,” 焰说着,背过双手。“我授权执行五七三条款。”

“明白了,” 回答的一方也是同样地不动声色。两人都尽力维持着平静客观的外表。

由真扫视着屋里的几位魔法少女,看着焰平静而剔透的双眸,看着值班女性不堪一击的冷硬微笑,看着其他人掩饰震惊的拙劣法门。她看到的是灵魂,在钢铁与水晶的包裹中追寻着不灭,而最初的闪耀光辉却已熄灭成黯淡的长明。

“我来动手吧,” 由真说着,想起了焰先前的那句话。“如果我的良心必须要背负上这份重担,那又何必再去走个形式弄脏别人的手?这可不是什么流程琐事,绝不应该成为常态。”

她可以看到大多数人脸上露出的讶异和震惊,但焰只是抬了抬眉毛。

你确定吗?焰私下里发了条念话。不用非得 ——

“我确定,” 由真开口说出。“毕竟这条款是我起的头,要不然那东西怎么会做成大锤的形状?作为魔法少女,我们有义务去直面黑暗而非逃避。睁大双眼,好好见证这个瞬间吧。”

抬高的音量增强着话语的分量。她深深地希望,这就能让它们成为现实。

面前的灵魂法师朝屋里看了一圈,然后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了桌上机械臂递来的宝石盒。

带着一丝敬畏,她把盒子放在了地板中升起的小座子上,微微低头。对日渐式微的仪礼的刻意尊重是为了避免让任何人对此习以为常。这永远是一件大事,哪怕视而不见会让人心里好过再多。

她打开盒子,小心翼翼地把宝石安上了位置。

“愿女神宽恕她的灵魂,” 焰祈祷了一句,由真在绿光中召出了自己的大锤。

“阿门,” 由真说着,将锤子举过了头顶。


梦境一如既往地在此结束,破碎声带着决绝将她震醒。这时机也相当合适 —— 由真得收回一点注意力了。她刚刚收到了一封耐人寻味的邮件。换作平常,新契约者的事情根本就不会通知到她这里来,但这次不同。这次的主角恐怕已经把自己的契约隐藏了很久,甚至瞒过了她的视线。她手下的特工们都还没能解开这个谜团。

西蒙娜・德尔・马戈始终都难以看透。或许现在难度降低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