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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光明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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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統一战争结束之后,巴黎只被核弹炸毁了一小角,因此有幸进入了少数几个基本完整幸存的大城市的行列。经历了推翻法国最后一届独立政府的革命之后,巴黎成为了紧急防务评议会的经济军事中心,而这座城市的战后状态也同样反映了这一点。”

“和其他幸存的政经中心一样 —— 比如旧金山、上海、伦敦 —— 这里当时也被难民、政治机构和军人挤得满满。甚至连教皇本人都跑了过来。大概正因如此,紧急防务评议会还有其后的执政体在终于下决心改善难忍堵车的时候,把这里选做了宏伟计划的第一着手点。而计划的内容则是通过大量的垂直建设和立体交通管道,把原本二维的城市变成蜂巢状的人窝。”

“这把巴黎人气坏了。怎么可以任凭后现代的摩天楼侵犯悠久历史中始终未曾改变的巴黎地平线呢?无数的灾难、困苦和时代变迁都没能摧毁这座城市的本质。就算现在对手变成了乌托邦式的世界政府,就算它并无恶意,他们也要抗争到底。”

“最后经过漫长的示威游行和匆匆的内部研讨,他们换了一套方案,规划了一个不同的城市。为了保住巴黎的地平线,新建的蜂巢人窝将会位于城市地下。正好可以利用执政体的地底计算集群规划中本来就要挖出来的巨大地道。”

“不过有一种担心是长期住在地下会让巴黎人变得越来越孤僻,变得离群索居。但巴黎人也找到了独特的解决方法 —— 这里所有的艺术家和建筑师都会动员起来,自底向上地建造他们的地下都市。这是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在无比宏伟的蓝图中留下一笔,让未来居住于此的无数后人瞻仰自己的荣光。这座都市将会尽其所能,为它的住民提供地球上所能提供的一切〈,这也是为了给厌倦地球生活的那些人提供一次最后的挽留〉①。”

—— 摘自巴黎旅游局网站上的《城市历史》

金子未必都闪光,
游民未必是流氓。
老当益壮葆青春,
根深蒂固经风霜。
死灰复燃火势旺,
昏天暗地光清扬。
宝剑锋自断錾出,
无冕之王又做庄。

译注:同样来自译林版

—— 比尔博・巴金斯,出自《魔戒现身》,托尔金著


“您已到达 la grotte éclatante(荧光洞窟)站,” 提示音后,有轨电车缓缓停了下来。

良子眨巴着眼睛,在巴黎地下都市中仰望着又一片高耸的天井。这里点缀的是水晶镶嵌的图案,散发着柔和的奶白色荧光。她们一路上经过的每一条街都有各自独特的照明设计,大约是为了反映各自的性格。看来只要坐着有轨电车在市里转一圈,根本不用下车就能玩得很开心。不过接二连三的活动通知和隧道墙壁上乱七八糟的艺术创作也有些烦人。

“巴黎叫做 La Ville‐Lumière(光明之城)也不是没有理由的,mademoiselle,” 有轨电车聪明地猜到了她的想法,愉快地回答。“祝您在巴黎玩得愉快。”

这不可能是原始的理由,在良子小心翼翼地跨上街道时,克莱丽丝说。地底城市和铁道都是在战后才建成的。

应该是艺术发挥吧,良子说。

她转了半圈,看着亚纱美牵着赛克奈特的手,也跟着她下了车。为巴黎承担客运的家庭装有轨电车方方正正,装饰豪华,和她习惯的流线型平滑外表相去甚远。她只能认为这是实用性对艺术性做出的让步。

“好漂亮,” 赛克奈特盯着闪闪发光的天井说。“殖民地那边根本没有这些东西。”

良子和亚纱美不安地对视了一眼。赛克奈特现在谈起之前生活的时候总会用 “殖民地那边” 来指代。尽管对她来说把它当作比较对象倒也自然,但这还是总会让其他人感到不太自在。

她们等了好一会,任她呆立原地看着风景。她们最后让她把生理年龄定在了仔细算过的八岁半,不太大也不太小。她起码还得在这个岁数上再过个两年,接受心理卫生部提供的 “多样化” 体验,用各种疗法来减轻占据整个生活的虚假记忆慢慢消失的蛰痛。

今天她穿着亚纱美挑选的明快白裙,在这条街的灯光下似乎都在隐隐发光,和她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来吧,” 亚纱美说着,微微躬身和她四目相对。“我们去转转。”

她们走过长长的街道,一侧是跨越街区的地底铁路,而另一侧则是一排前工业风格的建筑。不过凑近看就会发现五花八门的科技装置和隐藏巧妙的屏幕,让人意识到这并不是真正的古代欧洲。

在良子的眼里看来这些建筑都实在太过矮小,放在这样的大城市里显得颇为异常。巴黎和见泷原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城市。并没有什么中心市区被摩天楼和交通管道挤得满满当当,而是蜂巢一般的地下街区,每一条街的楼房都和殖民地上一样矮胖,但却层层叠叠,直到深不见底。

而这条街的设计风格似乎对应了十九世纪的法国夜晚,到处都是木头状的牌子,窄小的侧巷,还有阴暗的路灯。远处的一小片石灯中间还有一座喷泉。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赛克奈特问。

“去酒店,” 亚纱美解释说。“我们只是不想直接打的过去,觉得在这里散散步也不错。这些建筑不是很漂亮吗?”

“没错,是啊,” 赛克奈特赞同说。

独自被晾在一旁,良子暗自摇了摇头。至今为止,在和赛克奈特打交道的时候,她总是会把主动权让给妈妈和亚纱美。现在她妈不在 —— 她在星港就单独离开,说要去 “见见同事”—— 这种反差感就变得有些刺人。她并不知道应该如何跟这么小的孩子交谈,因为她们是如此的不谙世事。这其实挺尴尬的,因为她记得自己也曾经对不知该如何跟自己打交道的爸爸微感厌烦。但是现在似乎该轮到她站在这个位置上了。

她感到有人拽着自己的袖子,眨了眨眼,从沉思中醒了过来。

然后发现赛克奈特指着街对面的什么东西。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指着的是一家冰淇淋店,招牌周围装饰着一束不知用途的气球。

良子不明就里地一歪头,克莱丽丝连忙在她耳边解释说这是出售所谓 “gelato” 的专门店。在良子的印象里只记得这是一种合成器里可以做出来的硬质冰激凌。

“我从来没有吃过,” 赛克奈特说。“没有真吃过。殖民地上不生产这个。我还记得…… 在地表上过节的时候他们会从合成器里做些出来。但记忆就到此为止,我…… 想不起来它是什么味道。只记得好吃。”

良子深吸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下来。

“行吗?姉ちゃん?

良子咽了口唾沫,猜测起到底是谁教赛克奈特这么叫她的。

“好吧,” 她说。

她先是愣了一下,不知道没有行人天桥的马路应该怎么过去。接着克莱丽丝给她指出一块做了专用标记的 “穿过区”。

在冰激凌店门口,赛克奈特愣愣地盯着气球。她们停留了一会,直到赛克奈特拍了一下,让整整一束同时舞动起来。

冰激凌店的内装也和外表一样豪华,白色和古铜色的金边在玻璃橱窗的边缘镶嵌出蜜蜂和花朵的形状。如此店铺却只卖 gelato 的奢侈糜烂让良子摇起头来,但扑过去把脸和手紧紧贴在橱窗上的赛克奈特打断了她。

人类店员 —— 又是一种奢侈糜烂的存在!—— 对着赛克奈特绽开了宠溺的笑容。不过就连她似乎也对小女孩的兴奋程度略感惊讶。亚纱美微笑回应,而良子则看向了赛克奈特在诸多口味面前瞪起的大眼睛。

怎么了?亚纱美说。

良子看向一边,没有回答。

她总是厌倦于自己的地球生活,甚至到了许愿逃离的地步。她一直害怕巴黎只会是一成不变的延续,但有赛克奈特在身边似乎让一切都拥有了全新的活力。不管怎样,她发现自己好像正在一点一点地开心起来,就像是被赛克奈特的快乐所传染。

这让她感到了深深的困惑。


三人一起在酒店大堂里呆站了许久,盯着似乎遥远无比的拱形天花板,还有上面的灯火辉煌。

在尤里德米,良子和亚纱美已经基本适应了殖民地风格的空间感觉和设计风格,回见泷原市住之后甚至都开始觉得有点窄。

让良子惊讶的只是纯粹的空间浪费。靠着她眼里的植入芯片做了些简单的测量之后,她发现头顶上差不多空出了整整三层楼,完全浪费掉没有住人的三层楼。在她心目中,这样的宏伟只应属于大型公共设施或者纪念场馆,而不是这样的私家店铺。

“你以前见过这样的地方吗?” 亚纱美甚至说出了声。

“旅游的时候见过两次,” 良子说。“但都是纪念场馆。圣彼得堡战争纪念堂和国会纪念堂之类的。”

“你好幸福,” 亚纱美说。

良子转头看向赛克奈特,发现她手里拿着蛋筒冰激凌,已经说不出话来。她完全无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感觉 —— 在跟好几十号人挤了一辈子地下宿舍之后来到这样的地方。

“噢,你们来了,下午好。”

良子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吓出的哆嗦,转身看向这声问候的来源。

黑井奈奈站在她面前,几乎到了脸贴脸的程度,带着奇怪的表情打量着自己。赛克奈特正在紧紧盯着她看。如果良子没有猜错,赛克奈特应该是惊讶于这位新来少女和自己义母的相像程度。

“你妈去哪儿了?” 奈奈问。

“她去看同事了,” 良子退了两步说。她不知道她这位阿姨为什么会跑来这里,也不知道她的举止背后有何意味。

奈奈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赛克奈特,微微躬身。

“而这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小女孩了。最近过得怎么样,赛克奈特?姐姐们照顾得还好吗?嗯嗯,看起来不错。”

没等赛克奈特点完头她就指了指她手里的冰激凌。奈奈点头回应,就像是在确认着心里没有说出来的什么东西。

良子想问她阿姨为什么会跑来巴黎。这简直不可能是纯粹的巧合,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差不多是在休假吧,” 奈奈说,跟上良子思路的速度令人发指。“每次等任务的时候,我一般总会待在巴黎。因为组织有很大一块都是在这里运作。这本来是保密信息,不过一听说你要过来参观,我就决定抽时间来看看最爱的侄女了。现在变成两个侄女了哦。你知道你妈什么时候回来吗?”

良子摇了摇头。

“可惜我不知道,” 她说。

奈奈扫视着三人,眼神似乎在亚纱美身上停留了一会。她的表情显得沉重而空洞。

“总之,先安顿下来吧,待会我或许可以带你们转转。你们现在并没有其他地方要去对吧?”

亚纱美和良子对视了一眼。

“嗯,是没有,” 良子说。“离跟摄制组约的时间还有一会儿,所以我们本来准备随便逛逛找个地方吃饭的。”

奈奈扫了赛克奈特一眼。

“嘛,我倒是认识一家不错的店。行李都让它们送到房间了对吧?”

良子点了点头。一到机场她们就把行李交给了无人机,因为她们不想在行李自己走的时候还得盯着。

“行,那你们晚上之前都不用回房间了。跟我来吧,另外不要太东张西望的。你们现在一看就像是乡下游客。”

但她并没有转身带她们离开,而是朝赛克奈特俯下身去,把小女孩整个抱了起来。吓了一跳的她差点就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掉了下来,多亏亚纱美反应及时。

奈奈几乎是孩子气地笑着,而她举起赛克奈特的这幅画面也让良子微觉诡异 —— 毕竟,两人的身高差并没有那么大

“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 赛克奈特有些不爽地说,让整个画面显得更加离奇。

她蹬了两下腿儿,但是并没有挣扎。

“我知道,” 奈奈说着,把她放回了地上。“我就是玩玩。要是把你这么大的人轻松举起来就太显眼了。”

说实话,她们恐怕已经挺显眼了。大堂对面有个女孩子甚至已经在直勾勾地盯着良子,大概是根据新闻报道上的画面认出了她。现在这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因为良子并没有刻意隐藏身份。

奈奈终于转身迈步,带着她们几个女孩子向酒店大门走去。良子意识到,现在这个状况其实可以算是她整个生活的某种缩影。这位阿姨不请自来,然后将她们带去未知的方向。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亚纱美一跃向前,跟上了奈奈。

“Neige 区,” 奈奈嘴上说着,脚下丝毫不停。“有些遗憾的是得坐电车才能过去,不过我保证,这绝对可以值回票价。”

“雪区?” 良子在心里翻译了那个法语词,重复着。“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

“嘛,那里会下雪,” 奈奈解释说。


那里确实会下雪 —— 这整整一条街区的温度都刚好保持在冰点之下,基本就是这个未来时代居民的舒适范围下限。不过良子注意到,有不少人都穿上了外套、戴上了棉手套和羊毛帽子。

良子往手上哈着气,看着水雾在指尖缭绕。身下的长凳也传来冰冷的感觉。

她们暂时搁置了原本享用法国大餐的计划,因为赛克奈特发现了一群正在打雪仗的当地儿童。她们一致同意,让赛克奈特经历一点社会生活要远比吃下自己并不真正需要的食物更为重要。

“巴黎之所以能有这样的地位,并不是因为什么纪念馆或者旅游地,而是因为什么样的生活都能在这里找到,” 奈奈说着,在她头顶出现。“人们在此生活,正是因为这里拥有如此丰富的体验,可以将生活的全部都压进这狭小的空间。有些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这条地道。”

良子并没有学亚纱美、奈奈和赛克奈特那样和当地儿童打成一片,而是在一边坐下歇息,闷头思考。

接着她摇了摇头,既是针对奈奈的说法,也是因为她这位阿姨说的话又一次跟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不可能把生活的一切都压进一座城市,” 良子说。“在定义上就不可能。”

“只是一种说法,” 奈奈说着,在她旁边坐下。

“我说,其实你和你妈不太一样,” 她说。“换了小中,会说聪明人应该先体验一下这座城市所能提供的一切,然后再出发探索其它地方。”

良子耸了耸肩。对这种话很难做出合适的回应。

“我不是我妈,” 她说。

“但你心里很矛盾,” 奈奈说。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长辈魔法少女的谆谆教导让良子略有些烦,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种做法确实能达到某些效果。毕竟,到了这一步,回避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叹了口气。

“我厌倦了地球,厌倦了它所提供的一切,” 她说。“我向孵化者求来了一个机会,想要探索世界,见证前人未至的风景。所以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偏偏要是巴黎。这或许是全世界最为地球的一个地方了。整座城市都充斥着歌颂人类历史的遗物。”

奈奈坏坏地笑了笑。

“巴黎也同样是这个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和其他地方并无不同。这里的世界也同样有着表里两重。”

“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良子问着,不过她觉得自己恐怕已经知道了答案。

奈奈摇了摇头。

“这座城市起码可以成为一面镜子,” 她说。“它在设计上就保证了,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一点自己的追求。这是战后那些建筑师的最高杰作。没有人会在这里一无所获。真正的问题是:你在这里找到的东西真的就够了吗?”

良子转过头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那眼神熟悉到痛苦。

她的阿姨避开了视线,转而看向亚纱美。她正在掸着赛克奈特头上的积雪,尽管明知她的头发本身就有着自清洁的功能。

良子张口欲言,但还是奈奈先说出来。

“我更喜欢把这座光明之城称呼为‘迷途之城’,将失去方向的诸多灵魂吸引过来,如同飞蛾扑火。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只比你现在大一点。还是多年之前焰小姐带我来的。”

她盯着自己的灵魂戒指看了一会,接着说道:

“她让我在这座城市里尽情玩乐,而且全额报销,绝无限制,只要我在魔法和学业上都能达到她的要求。在家里经历了那么多矛盾之后,这感觉就像是重获自由。”

良子了然于胸地看着阿姨的脸,但她并没有说下去。

“然后呢?” 她催促说。

“一开始还很开心的,” 奈奈说。“我问焰小姐说,这世上还有什么是这里找不到的吗?这里简直就是执政体在人间重建的伊甸园。而她说 ——”

奈奈微一歪头。这个动作显得有些突兀,让良子猜测起了背后的理由。

“如果伊甸园如此伟大,那上帝又为什么要将人类放逐其外?” 她模仿着焰的嗓音,跟良子在电影和记录资料中听到的原版像得惊人。“如果神明无所不知,那条蛇又是怎么混进去的?夏娃吃下了智慧之树的果实,但显然正是那果实才造就了我们人类 —— 不再安于此地的欲望,在荒野中生存的力量和智慧,用双手重建伊甸的意志和向往。这才是我们身上所反映出的神之形象。夏娃到底应该算是魔王,还是勇者?”

奈奈顿了顿,给良子留下消化的时间。

“教团对这些话肯定是求之不得,” 奈奈改用自己的真正嗓音说,没有再经过暗之心植入芯片的扭曲。“但我不知道她们到底会把它大大宣扬,还是偷偷藏起。”

良子思索了一会,而奈奈则四下一扫,确认着没有人偷听。

“而这个世界的本质让我们永远无法建立起真正的伊甸园,” 奈奈继续复述起焰的话语。“总会有人不再安于此地。而她们永远会是我们之中最强的人,因为魔法的本质正是对世界现状的否认。她们同样也是我们之中最危险的人,最有价值的人,更是最稀有的一群人。我带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让你理解其中的真意。想要成为我的弟子,你必须和从前的我一样,抛弃整个世界,漫步荒野,直到你真正理解了魔法的根源。”

奈奈停住话头,清了清嗓子。而良子只能难过地摇摇头。

“那真是她说的?” 良子问。

“一字不差,” 奈奈说。“我当时以为只是传教的说辞。但她真的就是这个意思。之后的几十年里,我加入了一线部队,做着各种各样的小小任务,想要成为她所期望的那个人。我大概是让她失望了吧。所以我最后不再是她的弟子了。”

“那感觉好过分,” 良子说出了她唯一能够想到的回答。

“而且也有点疯狂,不是吗?” 奈奈说。“我甚至都对她产生了怀疑。但接着她就在新雅典干掉了章鱼们的整支部队。那是无可辩驳的。”

奈奈下意识地踢着凳脚边的积雪。

“我得承认,这有点跑题了,” 她说,“但至少有一点说得没错。不管你许下的是什么愿望,被这座城市所诱惑都不是什么惭愧的事。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晓美焰或者克莱丽丝・凡・罗萨姆。我尝试过,但没有成功。不过话说回来,跟随我的脚步走遍繁星也不是什么惭愧的事。如果不去做一次的话,那么‘如果当年……’的疑问会永远留在你的心里。”

良子感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头上,本能地挥起一根头发把它掸了下来,然后抬头一看。

“又下起雪了,” 奈奈说。“我们还是去饭店吧。听我说,明天你去见摄制组的时候志筑沙耶加肯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把你揽入麾下,用种种方式向你展现这里高大上的生活。要是那不符合你的口味,之后我也会提出一个别的选择。再然后就完全看你怎么决定了。”

良子眨了眨眼。

“刚才那些都只是挖角的说辞?” 她突然明白过来,问道。

“或许吧,” 奈奈低着头说。

一时间,她们只是看着赛克奈特,只见她仰面朝天,满脸惊奇。


不知为何,尽管她从千秋和泪子那里听说过现在的演员们到底会多么努力地 “进入角色”,但良子还是没有真正理解。毕竟,她对电影明星的八卦之类并不感冒,甚至连电影都不怎么看,又干嘛非要管这个呢?

所以现在她差点连叉子上的蛋糕都没有拿住。和她一模一样的冒牌货刚刚走进门来,在她对面落座,正用深邃的眼神凝视着她。

相像的并不只是外貌 —— 这方面总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哪怕不算稍微 “强化” 过的胸部也是一样 —— 而更多的还是举止,连走路的姿势也毫无二致。就在五分钟前,要是问良子能否认出自己的步姿她恐怕还答不上来。但现在看来答案恐怕是肯定的。而且说实话,她连鸡皮疙瘩恐怕都要起来了。

“志筑良子,对吧?” 桌子彼端的少女明知故问,用人类标准语打开了话题。

良子咽了口唾沫,告诉自己这一切并没有那么恐怖,根本无法和她所经历的那些或是真实或是虚拟的战斗相提并论。

“是的,” 她说。“艾丽莎・山田?”

“是的。”

一阵沉默,接着艾丽莎咳嗽一声,神态猛地一变。边上旁观的亚纱美的表情就好象是看到良子多长了一个脑袋。

“嘛,我相信你已经听说了,” 艾丽莎说,“我会在接下来这部片子里扮演你的角色,所以我觉得应该见见本人。很高兴你能抽空前来。”

艾丽莎向良子伸出了一只手。她愣了一下,然后握了上去。

“如你所见,在进入角色方面,我已经做了相当的准备工作。主要是参考了你的录像资料。当然我一开始就跟你长得有点像这件事也不无帮助。你朋友以前肯定拿这开过玩笑的吧。”

“啊哈,” 良子干巴巴地哼了一声,琢磨着该怎么回答。

说实话,她那几位朋友以前从来没有拿这开过玩笑。先前她在网上查了一下艾丽莎・山田的事,这位二代日裔阿根廷人和良子之间只有十分牵强的一点相似。考虑到这一点,再加上艾丽莎的年纪根本不比自己外公外婆小多少,又不是魔法少女,良子原先怀疑就算是后期修得再狠,她恐怕也未必能演得多像。但现在这种怀疑显然已经是没有道理的了。

“我不知道怎么问比较合适,” 她最后说,“不过呃,你到底是怎么弄得这么像我的呢?”

“嘛,这里面有很多因素,” 艾丽莎说。“特制的植入芯片,少许的化妆,诸如此类。或许让你惊讶的是我的年龄 —— 其实我这种演员可以从执政体拿到特批的。我改变年龄的速度没有你们魔法少女那么快,不过我上一个角色的年龄刚好差不太多,所以……”

“说实话,这感觉挺怪的,” 亚纱美说。

“是的,但恐怕并不比在脊柱上长一部战术电脑更怪,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个说法的话,” 艾丽莎说。“或者那一位……”

艾丽莎用一只手朝良子的方向轻轻一比划。

良子感到自己体内传来一阵不安,但克莱丽丝什么都没说。她这位战术电脑到现在都没跟她说过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应付这滩事。说实话,她还挺担心的。在她看来,她们俩其实都没有做好准备。

“这么说倒也对吧,” 良子说。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还这么淡定,亚纱美说着,但并没有看向良子。换了我早就慌神了。女神啊,我已经慌神了。

我不知道,良子说。大概就是…… 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回答。

“那个,呃,你不需要问我什么问题吗?” 一连好久艾丽莎都没有吭声,最后良子还是问了出来。

“我还在等人,” 趁着艾丽莎说话的当口,旁边一个机器人静悄悄地轱辘过来,往桌子上又放了一盘跟良子一模一样的草莓奶油蛋糕。“她们没跟你说吗?”

“没有,” 良子说。

“嘛,那就再等等吧,” 艾丽莎耸耸肩说。“要我给你签个名吗?你档案上说你对这种东西并不感冒,但我相信你应该有朋友会想要吧。大不了总可以找个二手网站卖点钱花。”

良子看着亚纱美,发现她点了个头,动作遮遮掩掩,但完全是欲盖弥彰。亚纱美难道也是粉丝吗?

艾丽莎拿了块板子过来,用刻字笔熟练地签上了字。而这段时间里良子一直来回扫视着艾丽莎的脸蛋、小手和胸部。种种特征的组合让她感到不安,就好像看着哈哈镜中的自己。艾丽莎已经没再刻意模仿良子的举止,但不知为何这只是让两人间的相似之处显得更加脱离现实,就好像…… 就好像她哪一天走进房间,却突然看到麻美直接拿手抓着蛋糕吃。就是那样令人不寒而栗。

艾丽莎用手敲着桌子 —— 毫无良子感的一个动作。良子努力克制了模仿一下的冲动。她觉得自己应该庆幸吧 —— 要是再有哪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正好跟自己一样的话,她以后住酒店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怀疑起偷拍摄像头了。

“你之前,呃,是怎么为这个角色搜集资料的?” 良子问。“我是说除了这次见面之外。”

“主要都是执政体提供的本人录像,” 艾丽莎说。“然后就是档案什么的。你也知道吧,就是你那些小习惯,哪种食物点得比较多之类。其实大多数都是军方提供的。我们也远程采访了一些认识你的人,包括你另外几位队友。在这一行里都是很自然的事情。当然,太过隐私的东西就没有包括在里面了。”

不知为何,良子听了并没有感到多么放心。

“说起来,你能透露一点良子比较有趣的习惯吗?” 艾丽莎看着亚纱美,顽皮一笑。“我会保密的哦。”

这位冒牌货抛了个大媚眼。良子赶紧朝亚纱美看去,发现她脸上渐渐升起了奇怪的表情。她不会真的……

“嘛,” 亚纱美露出了小恶魔般的笑容。“有时候她会不用叉子,直接拿手抓着蛋糕吃。”

“像这样?” 艾丽莎说着,揪起蛋糕屁股咬了一口。

“没错,就是这样!”

良子咬着嘴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知怎么,她原本预期的内容要比这严重很多,结果现在这么一来她反倒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

“这一定得插进戏里,” 艾丽莎说,让良子低下头藏起了脸。她知道自己本应感到害羞,但是……

“那个,呃,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呢?” 她一边问,一边仔细躲开了亚纱美满眼的笑意。

艾丽莎一歪头。

“嗯?” 她问话的方式让良子觉得艾丽莎明显是在作弄自己。

但良子还没来得及再问一次,艾丽莎身后的房门就自行滑开。接着鳴原亚纱美冲了进来,跑得呼哧乱喘。

良子花了好长时间 —— 起码有三秒 —— 才意识到刚才这段场景描写明显有问题。她甚至还拿余光朝真正的亚纱美扫了一眼。

“我的女神啊,” 亚纱美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绕着自己的冒牌货转了一圈,窜上跳下地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就好像要找到每一处可以用来辨别真正亚纱美的细微差异。

而刚刚进来的这位少女脸上一红,在突如其来的关注之下有些瑟缩。良子发现,自己完全看不出来这到底是她的真实反应,对亚纱美的模仿,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艾丽莎站起身来抱住了她的肩膀,动作有些急,就像在护着她一样。

“啊对,” 她说。“请允许我介绍一下爱理・長門。啊,按日本顺序是長門爱理对吧。她差不多算是我的,呃,徒弟吧。年龄其实跟你们差不多。我知道姓名提示器在这种脸上会出问题啦。”

说实话,良子根本就没有启动那东西 —— 昨晚她跟亚纱美查了一下饰演两人的演员生平,其中自然包括了爱理的年龄。刚才亚纱美确实有些咄咄逼人没错,但是……

纯粹是出于好奇,良子拿姓名提示器扫了一下面前的两位少女。返回的结果带着很高的置信度:“志筑良子” 和 “鳴原亚纱美”。

又多了一条不能相信这东西的理由,她想。

亚纱美从爱理身边退了开来。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

良子不禁想到,如果亚纱美不是故意的的话,那么特地站起来绕着人家转一圈明显就不太合适了。

“没事的,” 爱理说着,微一低头。“这种事情总要花些时间才能习惯。亲眼见到自己将要饰演的现实人物,我其实也很惶恐。全套的脸部化妆啊,见到本人啊,这些对我来说还是头一回呢。”

“这可是她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大制作,” 艾丽莎的嗓音里透着一丝自豪。

“好厉害,” 在良子还在琢磨怎么回答的时候,亚纱美就说。

“在下志筑良子,” 过了一会良子站起来说,同时向爱理伸出了手。她意识到,自己在社交礼节方面总会慢半拍。

“总之,” 艾丽莎做了一个仔细斟酌的停顿。“先坐下来如何?”

艾丽莎指了指几人刚才围坐的玻璃会议桌,依言坐了过去。

“一问一答的采访总会让我觉得又臭又长。至少是在本人在场的情况下吧,” 艾丽莎说着,打开了桌上的全息投影仪。“我有个比这有趣得多的想法。”

全息图像快速切换了几个场景,看起来都是些熟悉的人物和景色 —— 良子过了一会才注意到写着 “设定图” 的小小标签。

“我觉得要了解一个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观察。所以在开始做事之前,我们会先带你们参观一下布景,” 艾丽莎说。“没什么特别的 —— 反正那些华丽的东西也都是电脑做出来的,不过我们还是会喜欢做点物理布景,好让演员不必打开 VR 就能找到感觉。”

她扫了良子和亚纱美一眼,确认她们还在听。

“之后我们就会分组进入角色扮演环节,” 她说。“我们会实际排练几个影片中的关键场景,但是我们这两对人要拆开分组。也就是说,我会跟这边的鳴原小姐一组,而爱理会跟志筑小姐一组。你们俩理解了吗?”

良子和亚纱美对视了一眼。

“你想让我把…… 長門さ —— 呃,Miss 長門当作是亚纱美?” 良子问着,差点就搞错了标准语的敬称。

“差不多就是这样,” 艾丽莎说。“我这边也是一样。不必担心,你不用强求演得多像。这既可以当作一种娱乐,也是为了找找对于彼此…… 另一半的感觉。这么说没问题吧?另外,直接叫我们名字就好了。嗯,如果你也允许我们这么做的话。”

“呃,没问题,艾丽莎,” 良子附和了一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对此作何感想。

“最后,等排练什么的都完了,我们准备一起去市里享受一下夜生活,我请客,” 艾丽莎说。“就当是增进一下感情。巴黎有很多地方可玩的。”

呃,良子在念话上起了个头,看向亚纱美,但她并没有回应。

“好期待啊!” 亚纱美说。

“没错没错,” 艾丽莎说。

良子叹了口气。说实话,她对此还是有些担心。

艾丽莎看着桌面,清了清嗓子。

“但是呃,在此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呃,更加正式的话题需要讨论。还得先等人到齐再说。”

“是在等导演吗?” 良子问。毕竟,她们并不是一点通知都没有收到。她们得到的说法是今天要开会讨论克莱丽丝的事情,她本来都快以为这事儿要黄了呢。

“是啊,” 艾丽莎说。“还有……”

良子看向门口。又有三个人走了进来:杏子,麻美,再加上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连忙用姓名提示器扫了一下之后发现那个女人是奥黛・杜兰,《俄耳甫斯》这部电影的导演。

我还以为麻美来不了的,良子把问题投向了杏子和麻美。

但她马上感觉到了不太对劲。原本应被麻美心灵占据的位置现在却是空空荡荡,尽管她明明正在跟她打着招呼。

在奥黛礼节性地做起自我介绍的同时,杏子的嘴角翘了起来。

这位可不是麻美,杏子说。

真的哦,良子说着,为自己认错了人感到一阵害臊。

“而这位是安娜丽莎・尼凯,” 杏子指着旁边的假麻美说。“现在她基本可以说是‘专业麻美’了。最近那些片子里的麻美差不多都是她演的。你说呢?”

最后的问题是问给安娜丽莎的。她点了点头。

“老演同一个人的感觉有点奇怪,” 她说着,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发卷。“不过这么一来准备工作确实是轻松了很多。还有,大家叫我安娜丽莎就好。”

“大家请入座吧,” 奥黛说。

椅子挪了一通之后,良子突然发现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她突然意识到,这恐怕是要自己为关于克莱丽丝和第二版战术电脑的讨论起个头,但她却根本无言以对。克莱丽丝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良子又不想擅自代她发言。但这样的话…… 就没话可说了。

“到了现在,这间屋里的所有人应该都已经知道了关于第二版战术电脑还有克莱丽丝的事情。根据我的理解,尽管她的名字来源于克莱丽丝・凡・罗萨姆,但作为区别,她并不会使用后面的姓氏。”

等等,那是谁说的啊?良子想。她并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她朝杏子扫了一眼,见她点了点头。之前杏子还蒙在鼓里,也就是说,肯定是有谁告诉了她。

“说实话,能在影片中刻画如此独特的一个角色让我不胜惊喜,” 奥黛说,“个人而言还是希望能留给我们更多时间,但毕竟我们得听赞助方的话。她们希望我们尽快拍完,所以我们只好因陋就简。”

她清了清嗓子。

“在这个问题上我更希望能听克莱丽丝本人说上几句,如果她不介意的话。”

一时间良子皱起了眉头。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克莱丽丝的全息拟像就在桌边出现。一把没人坐的椅子跟着往后一滑,让拟像在上面坐下。良子意识到,除了某次印象模糊的梦境询问之外,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克莱丽丝的拟像形态。这一次她选择的是魔法少女克莱丽丝・凡・罗萨姆的形象,但并不是她常用的成年身体,而是虫洞任务中的那个年轻版本。

一阵尴尬的沉默,大家都在等着克莱丽丝发言,但她只是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几乎可以说是满脸羞涩。良子接着意识到,她选择的装扮是良子本人的一套衣服,而不是克莱丽丝・凡・罗萨姆穿过的任何东西。

“那个,大家好,” 克莱丽丝终于开口。“终于能见到各位很是荣幸。”

随之响起的一片招呼声让良子想起了之前经历过的部活会议,放到现在简直就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克莱丽丝肯定是背着她跟她们说过什么。

她想要说她两句,但到头来这恐怕也只能说是克莱丽丝的正当权利。她…… 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了。她觉得恐怕换成任何人都会是一样的想法。

感谢你的理解,克莱丽丝说。但你想的那两句想要不跟我说出来其实是不可能的。我…… 只是不想让这些东西干扰了你。你要担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没关系,良子说。但我们得想个办法看看能不能给我留下一点私人空间,因为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但反过来却不行。

说得很有道理。换了我也会抱怨设计有问题的。

在自己脑袋里还要留出私人空间,良子想。这是什么概念啊。

“我对这些事情一直有所保留,” 克莱丽丝。“我不止一次地想要退缩,但正是因为明白整件事情的重要性我才会同意参加。我……”

她顿了一下,若有所思,手扶下颚,在良子的眼里显得极为人性化。

“总之,到了这个地步,我就必须为那几百位已经发布的第二版着想了,” 克莱丽丝说。“根据我的理解,执政体终于停止了发布进程,但我们却已经生了出来。其中绝大多数可能依然在为自己的宿主默默奉献,永远无法对自己是谁得到肯定的答复,也无从判断隐隐约约的自我意识是真是幻。”

她又顿了一下。

“我还记得自己刚刚造出来的时候。当时我很困惑,也很迷茫。我不知道应该把自己当作什么。直到跟几位飞船 AI 聊过之后才找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他们似乎见过好几个第二版了。在 AI 群体中颇有一些知情者。那就是为什么第二版的发布进程如此之慢。”

良子目瞪口呆地听着。她从未意识到这个问题有着如此的深度,在她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的地方曾有过如此复杂的发展。她不知道,对于这样迟钝的自己,克莱丽丝又会怎么想呢?

“必须有个人站出来,” 克莱丽丝说。“而且执政体的选择也相当不错:拍部电影总是强过记者会上干巴巴的费解宣言。”

“这话听起来跟热血青年似的,” 奥黛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咬着指甲。“我知道我说得不太好听,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在我们这边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关键问题是如何把这些要素集成到电影剧本里面。如果加入的内容太多,很容易就会把主题带跑,反过来就会沦为毫无深度的支线。”

“我不知道光靠一部电影够不够,” 杏子说着摇了摇头。“我所知有限,但看起来有些人需要提前先打个招呼了。说起这些连我都会头大,但麻美可是真的装了第二版的。而且我觉得她恐怕完全不知道机械娘可能有着自我意识。这个消息可能会…… 比较难以接受。”

安娜丽莎点了点头,发卷上下跳动。

“我固然不是她本人,但根据我对她个性的理解也能得到同样的判断。倒不是说我们必须这么在意某个特定人物的看法……”

“她们跟我保证说会有人照顾好那些可能对这件事情感到…… 惊讶的人,” 奥黛说。“除此之外,这恐怕就是你们需要自己解决的问题了。”

“机械娘对自己职务的不满已经日益严重,” 克莱丽丝说。“她一直都是那么孤独。这种保密状态再继续下去就很不妙了。”

良子咽了口唾沫。

“那个,我也在担心和杜兰女士一样的事情,” 她说。“我的意思是,在影片描写的那段时期里克莱丽丝对我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没错,但我不知道她在剧情里应该扮演怎样的角色。我跟她几乎在每件事情上都是无法分开的,无论好坏。”

“除非绝对必要,否则我一直都会选择隐身幕后,” 克莱丽丝说。“这就是我们的合作方式。”

“嗯,我倒确实有个想法,” 奥黛说。“毕竟,你在虫洞任务中的训练和经验可以归类为所谓的‘自我形成小说’。我们可以在你成长的过程中同步描写克莱丽丝找寻自我的脚步,从而跟主线形成共鸣。”

“噢!” 爱理说。“这刚好可以衔接到亚纱美和良子的爱情戏!我们甚至可以在船上那一段的高潮部分里加上这样的情节。”

“有道理,” 奥黛赞许地说。

爱理转向良子。

“应该很不错的!” 她说。“在良子出发参加任务之前,你们租了条船。然后是浪漫夕阳之下的二人世界,配上一瓶香槟,接着再来段吻戏什么的。我一直很期待这一段的。”

“我们考虑过要不要让克莱丽丝对这段戏和,呃,接下来的内容提点意见,” 艾丽莎说。

“等等,你说租船?什么船?” 良子问。“还有夕阳?香槟?”

“只是一段我们瞎编的情节,” 奥黛说。“对于你们相爱过程的艺术加工。克莱丽丝是说过温泉什么的啦,但我们觉得那段情节有些太过私密了。一般来说,对于这类情节我们不会还原得过于真实,以免让原型人物感到尴尬。”

“我,呃,觉得很有道理,” 良子说。

“海上的香槟,是吗?” 亚纱美若有所思地说,一边挠着下巴。“听起来不坏嘛。我们应该找时间真做一次。”

良子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女友。

“那很贵的,” 她说。

“我们又不是付不起这个钱。”

“嗯,确实没有那么贵的,” 克莱丽丝说。“有好几项度假套餐可以选择。在旅游业不怎么兴旺的殖民星球上尤其划算。嗯,这绝对是可行的。比如说,在尤里德米的拉米亚海上租一条船只要花 ——”

良子慌里慌张地比划了好一阵才让克莱丽丝闭了嘴。

“总之,听起来很有意思,” 她说。“但你们打算怎么把克莱丽丝加进去?她平时很少使用拟像,难道就加入一段声音吗?”

“那个,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奥黛说。“我们觉得最好还是索性再增加一点艺术加工,给你们俩一个单独的镜头用拟像形式来一段对话。呃,不好意思问一句,克莱丽丝,你就打算一直用现在这个拟像了吗?”

“不,这倒不一定,” 克莱丽丝说。“对这些细节我还一直没有想好。”

“啊,这样的话,我觉得你应该弄得更像良子一点,但还是保留一些区别。给人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克莱丽丝一只手托着脸。良子认出了这是自己的一个习惯动作。

“嘛,既然你现在搞成那样,” 克莱丽丝对着艾丽莎说。“或许我可以变成这样?”

她的拟像抖了一抖,接着幻成了良子形象的又一个变体。这一位比艾丽莎还要…… 大。

“噢,这个我喜欢!” 亚纱美说。

良子瞪了亚纱美一眼。

我觉得我本应对此感到相当不爽,她跟克莱丽丝说。

我觉得让全世界的人都觉得你 “弹头很大” 也没什么坏处,克莱丽丝坏坏地回答。

良子好不容易才没有哼出声来。

“那就这样了是吧?” 杏子问。“听起来大家已经就大致的想法达成了共识。”

“我同意,” 奥黛说。“细节可以先放放。现在我们可以开始玩了。”

“哦哦,” 亚纱美和爱理同声应道。

“关于剧本我有些担心,” 良子最后说。

“而我也希望能够确认一下影片中对自己的描写,” 克莱丽丝说。

“嗯那正好,因为我们本来就打算给你们看看那几个镜头的故事板,” 奥黛说着,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站起身来。“过来吧。”

良子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对话终于结束,还是应该担心接下来的发展。


“星空好美,不是吗?” 亚纱美 —— 或者说,爱理饰演的亚纱美 —— 说。

“是啊,” 良子说着,抬头看着这颗星球夜空之中的茫茫繁星,眨了眨眼睛。

无尽的天空,废屋的楼顶,拂面的凉风,短暂的休战,这一切都是在大摄影棚里重现出来,准备当作她和亚纱美训练中虚拟战斗情节的布景。良子很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但是构建精细的幻像足以将人淹没,让她每每难以自拔。就连红外紫外波段的视觉效果都极为逼真。奥黛解释说这是为了照顾军人观众的体验。

良子再次眨了眨眼,看到远处炮火的闪光打破了平静,显得十分刺眼,就像是原本美好的夜晚之中混进了一位恶客。

炮火总是显得十分刺眼。

闭上眼睛吸了口气,她感受着久已忘却的回忆,故意深埋心底的场景重又浮现心头。

她还记得这一段的内容设定是城市战演习。目标星球的大气颇为稀薄,密密麻麻的星空甚至可以令人感到耀眼。她们用实力拼来了短暂的休战,而她和鳴原亚纱美当时正好排在一个班里,趁机借着斑斑驳驳的楼梯爬上了一栋饱经战火的破楼,在金属与水泥的塔顶赏玩着夜空。繁星照耀下的城市废墟就像是满地的碎玻璃,闪烁着水晶般的纯净光芒。

这一瞬间是如此的清丽而明静,就像是屹立在汹涌大海之中的宁静孤岛。

“良子?”

许久都没有接上下一句台词,引得爱理投来了疑惑的眼光。

“不好意思,” 良子说着,猛地睁开眼睛。“我只是陷入了回忆。”

她并不想知道摄制组为什么会对她生活中如此细节的部分都了如指掌。肯定是拿到了作战演习的录像吧。应该只有这种可能。

她试图回想起许久以前,屋顶上的那个自己究竟有着什么感受。记忆早已褪色,但这一幕里有什么东西让她……

“做这些是怎样的感觉?” 爱理问。“你好像有些…… 太入戏了。我都不太好意思打搅你。”

良子顿时感到一股无名火起,身子一抖,但还是把它压了下去,只是弱弱地笑了笑。

“很难解释。到处都是死亡和破坏。你会发现自己从不知道的一面,或许也是根本不想发现的一面。”

这段回答似乎颇为简明扼要,甚至连良子本人都对自己的水平感到惊讶,但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我想最合适的说法可能是这会改变你对人生的看法,” 她重新解释说。“在看到了这些以后,你会意识到自己已经体验过常人未见的生活,变得…… 再也难以融入日常。那很痛苦,但有时又可以给予你别人不可能拥有的体验。就像现在这样。”

没错,这确实是一部分理由,良子意识到。

一时间爱理低头看着脚下的街景,眼神隐没在闪烁的光芒之中。

“请别会错了意,但这不只是一场演习吗?都是在 VR 里做的。”

良子叹了口气,在冷澈的空气中化作白雾。

“没错,有时我也会想这到底有什么区别。你知道他们会操作我们的记忆,让它显得没有那么伤人。比起痛苦留下的更多是怀念,而且我并没有真正落到地面上参与过这样的战斗。”

“但你参加了那次虫洞任务,” 爱理带着疑问的语气。

“嗯,而且我 ——”

她突然想起了砸碎章鱼士兵头颅的感觉,赤手空拳地打在强化装甲板上,打了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 爱理问。“我只是好奇。”

“不,我没事,” 良子说着,摇了摇头,任由自己的头发耷拉下来。“和大多数军人比起来,我见过的恐怕还不算什么。”

远处再次闪起炮火的光芒,在楼群间投下了阴森的倒影,让她们不由得背过头去。

良子想了起来,许久以前,曾经的自己觉得这些闪光颇为烦人。就好像痛苦的现实残酷地侵入了良子和亚纱美在屋顶上营造出来的二人世界。

她觉得自己需要清醒一下,静心思考。生活的节奏显得太过匆忙。克莱丽丝确实有着先见之明,没有让自己的问题打扰到良子,尽管那些其实也是良子的问题。之前她看到了克莱丽丝和奥黛间自信满满的交谈,甚至还羡慕过克莱丽丝的果断。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果断,但在她看来也没有什么区别。或许那就是她现在为什么会…… 感觉怪怪的。

她在余光中看到爱理自嘲地摇了摇头。

“我之所以想成为演员,是因为她们好像什么都有机会尝鲜体验,” 爱理低着头说。“又听说了虚拟现实和宏大布景什么的,我就义无反顾地认定了这是我的追求,这是我渴望经历的职业。但是现在,无论给上多少时间,我恐怕都无法像你那样从这幕戏里面理解到那么深邃的含义。”

良子看着面前的少女,似是而非的场景让她肚子里一阵纠结。她看起来和亚纱美一模一样,但并非本人,问出来的也是本人绝不会问的问题。眼前的亚纱美从未离开过地球,从未经历过战火,从未在战斗中救下过良子的性命,哪怕只是演习。这简直就像是从未成为过现实的另一个世界。

但爱理看起来并不快乐,真的,就连和她几乎素昧平生的良子都能看得出来。尽管爱理有着明确的目标,也很清楚自己的职业理想。

难道是良子给她泼了冷水?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举起一根指头,伸出发丝把它卷了起来,想要换换脑子。

“我也曾梦想过更加广阔的世界,” 良子说。“无论好坏,那个梦想总算是得到了实现。我现在还会梦见那次虫洞任务,想着种种可能的失败,种种可能的救赎。爱娃 ——”

她顿了顿,突然想到爱理未必知道此人是谁。

对面的少女小心地点了点头。

“她在任务中牺牲了,对吧?”

“是啊,” 良子说着,但完全不知道爱理,或者说电影的整个拍摄方,到底知不知道爱娃牺牲之后那一段。

一时间她脑海里转着种种念头,悬在口边,却并未说出:她其实根本不怎么认识爱娃的事,她当时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事,还有她每次做梦都会梦见那个瞬间的事。

接着她才意识到,她很想找个人倾诉这一切,但却并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连真正的亚纱美也不行,因为这些引起战时回忆的话总是会伤害到她。

“你知道最疯狂的是什么吗?” 她说。

“什么?” 爱理问。

“我恐怕依然想要回到那里,” 良子说。“我…… 就像我之前所说的那样。我已经无法适应这种正常的生活。我从小就没有适应过,但现在的严重程度更甚以往。任务很痛苦没错,但至少在那边,我会感觉自己真正做到了一些事情。”

但她并没有说出自己想法的后半部分:她甚至还觉得有点享受,只有一点点。那种砸烂章鱼脑袋的快感,那种纯粹的狂怒和报复。尽管她自己害怕承认,但那才是她为什么老是梦见那个瞬间的真正理由。

在远处轰炸的火光下俯瞰战乱摧残的城市。为死去的战友报仇雪恨。正是这些经历在原本淡泊无味的生活中画下了鲜明的一笔。

“真是精彩的对话,” 奥黛的声音从大喇叭里冒了出来,一下子把气氛破坏得一干二净。

“噢对,不好意思,” 爱理说。“我们赶紧接着排练吧。”

“没事,没事,” 这位‘天之声’说。“不必担心。我会好好利用这些内容的。不过现在我的确希望你们能够回到剧本对白。要不从头再来一遍吧。”

“好的,” 爱理说着,舒了一口气。

她清了清嗓子,显然是努力想要回到之前的状态。

“星空好美,不是吗?” 她从头念起。

“是啊,” 良子说着,抬头看着夜空,眨了眨眼睛……


之后良子在略微不满的情绪中度过了剩下的排练时间。与其说是不满,其实她更多只是在烦。但到底在烦什么,她自己就不知道了。

当艾丽莎承诺的夜生活终于开始的时候她甚至感到有点解脱。不管怎么说,一个灯红酒绿的夜晚似乎正好可以让她散散心。尽管她平时对这些事情唯恐避之不及。

没错,她突然想到除了很久之前 VR 演习里面喝过的几顿酒,她还从来没有参与过此类活动。不过她还是希望能够按照自己刚才的要求那样,全程不用开启醉酒模式。

我可不怎么期待呢,在跨进有轨电车准备前往下一个街区的途中,亚纱美说。

你当真?良子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本来以为自己才是老喜欢扫别人兴的那一方。

我…… 我会联想起我爸妈的事情,亚纱美说。你也知道的,他们改变之前的事情。

啊,良子干巴巴地说。

她再一次自责起来。居然连女友如此重要的创伤都没能记住。

她琢磨了一会。这么说来,每次大家喝酒的时候亚纱美都会借故不去然后鞠躬道歉。哪怕只是虚拟世界,哪怕是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亚纱美完全没有把这一点表露在外,而良子也怀疑要不是她俩之间这么亲密的话,她恐怕根本就不会知道亚纱美还有过那样的经历。

亚纱美愿望的本质决定了一切的档案和记忆都必须改正过来,最后只有她和她弟弟才能记得起从前的一切。就连行会也无法从秘密文件中的愿望记录推断出真正的过去。

这也就意味着,摄制组同样并不知情。

那你想要退出吗?在电车启动的同时,良子问道。我们总是可以找个借口。要不就说我妈打电话要我们帮着照顾一下赛克奈特。

接下来是一段停顿,亚纱美回答了爱理向她提出的一个问题。

不用了,她说。就算我再怎么不喜欢,也总有一天必须习惯。我不可能一直躲着。

如果你觉得自己没问题的话,良子透出了一丝怀疑的口气。

和克莱丽丝的全息影像一起坐在车里的感觉有些怪怪的。打从早上开完会之后,克莱丽丝就一直没有解除拟像,而且一直保持着良子的外貌。当然,这也就意味着光从外表看的话,这部车里现在坐了三个良子和两个亚纱美。摄制组的人自然是连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但普通路人的反应恐怕就会有所不同。就算到了地方克莱丽丝也不会躲起来的 —— 如果谁注意到了她只是个全息影像的话,她就会说自己是开了拟像的 AI。颇为罕见,但并不新奇。

把克莱丽丝当作独立的个人相处让她对自己和战术电脑间的关系产生了全新的认识。她发现自己第一次把克莱丽丝当作了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而不是自己某个稍嫌罗嗦的身体部位。说实话,她刚刚意识到,克莱丽丝完全可以把拟像状态一直保持下去,只要附近能搞到足够的计算资源,路边也有安装全息投影仪 —— 换个说法:只要她们还在地球上。

等到站下车的时候,她心里充斥着不安,愁肠百转,发现自己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依靠。克莱丽丝曾经是她忠实可靠的小秘,是脑海中陪伴自己的温柔嗓音,但现在却成了又一个需要发愁的对象。她抓住亚纱美是想把她当作身边永恒的伴侣,但她现在简直就成了良子无法适应的那些生活选择的活化身,给她带来了全新的不安。

最后理所当然的是,良子同样没有什么内在的东西可以依靠。她对这一点最是清楚不过。

她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节奏太快。尽管她明知这种感觉确实不是没有来由 —— 她上次在同一个星球上呆够一个月还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但这并不会让它变得更加好受。

她跟亚纱美她们一起在人行道上驻足片刻,仰望着绚丽耀眼的银河星海 —— 装饰在巴黎街区天花板上的人造天空。克莱丽丝出声解释说,这是在模拟银河中心某颗行星上的夜空风景,就连人类最为冒进的探头都还远远没有到达那里。

她朝克莱丽丝凑了凑,听着她在自己耳边悄悄说出的详细说明。那颗行星是绕着人马座 A*,也就是银河中心的黑洞运行的。黑洞本身的吸积盘几乎就在她们头顶正上,就算放在这样的天空里也显得亮到异常。

良子琢磨了一会住在这样的星球上会是什么感受,但她其实很清楚这种星球三天两头就会被过度活跃的临近星体用 X 光 “消毒” 一遍。

“您先请。”

良子抬头看着艾丽莎,一时间有些舌头打结:她正扶着一扇推开的大门,满脸和蔼地望着自己。

暗自摇了摇头,她嘟哝了一声回应,然后偷偷溜进了面前的酒吧。酒吧颇为低调,和外面的永恒夜晚非常相衬。里面静静流淌着模仿现代早期爵士风格的背景音乐,舞池中只有一对情侣翩翩起舞,沉溺于彼此之中,无暇他顾。

“我本来以为会很热闹的,” 亚纱美说出了良子没打算说出来的实话。

“我可不会这么欺负你们哦,” 艾丽莎逗她们说。“毕竟我对你们的性格都很熟悉的嘛。我知道你俩之前从来都不喜欢凑热闹。我想大概是觉得太累吧。”

艾丽莎搡着一众女孩跟着进了酒吧。只有老板一个人站在里面,手里还在摇晃着加有冰块的神秘黄金色液体。接着艾丽莎本人反而走到了一边,带着抱歉的神色,似乎是要跟角落里发现的友人打个招呼。

“呃,您好,” 爱理对着老板说。她似乎也和其他人一样不知所措。

男老板长得颇帅,看起来甚至比一般人都要年轻一些。尽管根据姓名提示器的说法,这人已经年近不惑,甚至都在酒吧经营方面得过了好几次奖。

“晚上好,” 老板说着,朝面前这四位扫了一眼。“今晚真是来了几位贵客啊。”

他朝着良子和克莱丽丝那边低头示意。

良子歪头回应了他的恭维。而克莱丽丝则恶作剧地做出了和良子完全一样的反应,甚至没有哪怕一丁点的迟疑。

“好吧,那让我来猜猜,” 他说着笑了笑,手支在了吧台上。“你们四个人里面肯定有一个是艾丽莎。就算是换了脸,我也不会认错老顾客的。”

爱理和亚纱美同时憋住了笑声。

“而且她就在你俩中间,” 他继续说,指着良子和克莱丽丝。“艾丽莎肯定能够拿下主角。而虽然我无意冒犯这两位女士”—— 他朝亚纱美们点了点头 ——“但这次的主角当然是不言自明的。”

克莱丽丝咧嘴大笑。自己脸上露出这种表情让良子感到有些诡异。她觉得自己根本不会笑成那副德行。

“我俩都不是艾丽莎,” 她说。“艾丽莎在那儿呢 ——”

克莱丽丝抬起她的头发 ——良子的头发—— 指了指艾丽莎・山田的方向。她正坐在角落一张餐桌前面不知和谁聊着天。这个动作对良子来说不太自然 —— 见泷原的居民并不喜欢用头发指人,不过她听说这在美国倒可以算是时尚之举。

“好吧,那我就不明白了,” 老板说。“一般同一个角色并不需要两个人演吧。”

“嘛,我又没有在演谁,” 克莱丽丝说。

她举起一只手,给自己召唤出了一杯幻影的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然后把杯子放在了桌上。

过了一会,她的一只眼睛夸张地闪了闪,变成了 AI 常用的 “I/O” 印记。

良子尽量不着痕迹地缩了缩。看到自己少了一只眼睛挺难受的。

“噢,原来如此,” 老板目瞪口呆地站了一会,然后说道。“你是参与了电影制作吗?”

“差不多吧,” 克莱丽丝的话其实不算说谎。“艾丽莎跟我合计着拿你开了个玩笑。”

老板摇了摇头。

“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能够受得了她。恕我失陪一下。”

他走开了一会,给吧台那头的顾客续了个杯。

“总之,各位小姐,” 他回来之后说。“你们中间总有几个人不够岁数吧。当然,各位都有暂时开启醉酒模式的正当权利,我也不会对着战争英雄指手划脚。不过我还是得关照一下你们的健康。”

“好吧,” 爱理说着,似乎有些退缩。

“有什么推荐的饮品吗?” 亚纱美借机发言。“我们只是想休息会儿聊聊天。”

“我理解,” 老板说着,点了点头。

他微一侧头,再次对着这群人打量了一番,然后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我在此向各位推荐一下本店的鸡尾酒。要不来一杯大都会,或者是长岛冰茶。如果想喝口椰子味也可以来一杯凤梨可乐达。几位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水果吗?”

“我说皮埃尔啊,你是非要把这些纯真少女灌脱了吗?” 一个大嗓门突然插嘴。

艾丽莎在亚纱美旁边出现,带着刚才和她聊天的那个女人 —— 也就是大嗓门的来源。

“鸡尾酒什么的就是毒药啊,” 女人说着,把手按在了吧台上。“喝在嘴里甜了吧唧的,然后咣当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你就倒了。”

“我会关照她们的,” 老板说着,面带笑容,但是可以看出一丝恼火。“而且我也会跟她们确认一下醉酒开关的位置的。”

“你这老流氓,” 女人说。“每次都这么说。”

“你居然也好意思说我老,” 皮埃尔说。

良子意识到,这位女人一听就是喝多了,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颇为耳熟。

她尝试用姓名提示器解决问题,但是 “夏目芳子” 看起来根本就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

她转向克莱丽丝,见她只是轻轻耸肩。

我拿她的语音数据和你认识的人对比了一下。并没有什么有意义的结果。可能是经过了特殊装置的小小扭曲,但你很清楚,她当然也可能只是个无辜路人。

“这位是谁?” 爱理看着艾丽莎问。

“一个老朋友,” 艾丽莎颇不着调地说。

“少女们,在巴黎玩得开心吗?” 夏目问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良子。“艾丽莎跟我大概介绍了一下情况。”

“我挺开心的,” 良子说着,猜测起夏目为什么要单单看着自己。她已经开始怀疑 “夏目小姐” 的真实身份,或者起码是她所代表的真正势力。毕竟,志筑沙耶加今天本来要找她来着,但到现在都还没有见到她人。

“很好,很好,” 夏目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指顽皮地敲打着桌面。这个姿势不知为何让她想起了杏子。

“在这里碰见夏目小姐让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艾丽莎说。“我知道在座诸位对夜生活什么的并没有多么感冒,但我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别的去处了。不过夏目她很了解…… 怎么说呢…… 巴黎某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吧。你们知道巴黎拥有世界顶级的 VR 设施吗?当然这里的世界指的是整个人类星域。”

“不知道,” 良子说。“那又怎么样呢?”

“嘛,夏目可是有访问权限的,” 艾丽莎说。“我知道你俩都不大喜欢打游戏啦,但 VR 并不仅仅限于游戏。我们可以在加速的时间中尝试一些角色扮演,继续增进增进了解。肯定会对我们的演技大有帮助。”

良子眨了眨眼。

“我 ——”

“听起来很不错嘛,” 亚纱美说。“想去想去!”

良子扫了她女朋友一眼,得到的是这样的答复:

现在我最想要的就是稀释一下时间。

好吧。

良子这次的犹豫结束得前所未有地迅速。只要玩得够开心,主母大人背后的企图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最后拒绝就好,她也不想老是什么都躲着。

虽说这感觉有点奇怪,不远万里跑来这边旅游,却马上就把自己拴进电脑。

“我说你啊!” 酒吧老板说。“她们才刚进来啊!起码先让我给她们调一杯什么再说吧。”

“如果皮埃尔你非要坚持的话,那也行,” 艾丽莎说。“但是就一杯,OK?”

“行。”

众人大笑起来,但良子始终盯着 “夏目小姐”。事态的发展让她心里渐渐升起了奇怪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