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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间一 无间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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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5 年 6 月 11 日

“香港那里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当地警方确信,有人正在试图介入三合会的活动。在过去的一年里出现了很多死亡或者失踪的底层罪犯,都是三合会背景的人。甚至连三个头目也遭到了类似的下场。中国东部沿海的各个角落都发生过类似的案件,但主要集中的位置还是香港市内,倒也算合乎情理。执法部门对这一结果感到相当满意,虽然他们或许并不赞同这种手法。尽管如此,还是有人私下里在担心着暴力的蔓延。”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各种证据都显示事情的背后有着日本暴力团的身影。日本人,尤其是挂了名的黑道分子,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常见。可是,现在已经有好几个这样的家伙出现在了死者名单里面。有证据表明,相关的案件都是三合会所为,似乎属于某种报复,也是某种警告。警察们也在城市里发现几个活着的日本黑道,整天神秘兮兮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但那根本不可能是暴力团的手笔。我问过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意见。参考人分布在东中国海的两岸,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两个组织势力有所交叉的地方本就不多,而以前他们始终也都是相安无事。为什么非要起冲突呢?他们对对方的地盘基本没有什么兴趣,而且就算感兴趣其实也抢不到手。语言障碍和两种文化间的相互敌视大大增加了操作的难度。就算是最为下三滥的中国地痞也不会对日本上司俯首帖耳。”

“但这样的话死在中国的那些暴力团员又是怎么回事呢?这没有任何解释,何况从迹象上来看,三合会居然还在自己的地头上陷入了劣势。毕竟大多数的死者都是他们的人。”

“精心策划的烟幕弹?还是背后另有主使,特地花钱雇佣暴力团来误导警方?或许吧,但是不管他们是谁,他们的隐蔽工作都做得极为彻底。或者只是误中副车?但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大前提才能解释三合会的主动出击。”

“这一切都很令人费解,而且保不准会牵涉到什么国际问题。大概这也正是他们来找我们的原因吧。”

2065 年 6 月 24 日

“种种迹象表明,三合会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一大批罪犯突然不约而同地拿着一些陈年旧事出来自首,想在当地监狱里寻求‘保护’。审讯得到的供词都是一致的:一批新的大佬强行拱了进来,想要代替或者收编那些老人。老人们显然对此颇为不满,但是已经有两个从前的大佬乖乖听话转投阵营了。暴力团在里面插了一脚:这已经可以确定无疑,但他们具体在做什么就是众说纷纭了。有人说他们就是幕后主使 —— 至少以前的那些大佬都是这么宣传的。另外也有说法说他们只是那些新面孔的盟友,靠着提供支持来换取未来的回报。还有人说这纯粹是那些老人在乱扣帽子。”

“不管新来的那些大佬是什么身份,至少他们的强大都是众口一词的。他们能够做到本应不可完成的事情,可以杀掉公认无机可乘的人。这造成了一种恐慌气氛,所以大家才会寻求‘保护’。也有很多人已经站到了‘赢家’的队伍里。”

“不管暴力团在里面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至少他们插手的事情也能解释得通了:暴力团为本地的野心家提供技术和武力上的支持,而作为回报他们可以得到幕后的影响力,并且收获一些人情。这层关系给那些新兴大佬染上了污点,但是被用枪指着脑袋的话也很难提出什么异议。如果他们真有那些小喽啰们所认为的那么强大的话,这就可以解释通了。”

“也许值得调查一番。”

2065 年 7 月 10 日

“好吧,我们找到了一条线索。不过和以前一样,线索的具体内容还是令人相当费解。看起来暴力团本身也没能置身事外。亲分子分的领导结构、代代传承的族名,都已经在十年之前悄然消失。大概都被干掉了吧。取而代之的是:什么都没有。警视厅已经不知道是谁在领导着那些组织了。粗粗看来,这和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差不多就是同一回事,只不过这次的权力更迭早在很久之前就尘埃落定了。”

“犯罪率倒是下降了。好吧,日本的犯罪率总是低得出奇,我也从来没有把那些数字当过真,但下降应该还是下降了。而县警们都相信确实已经发生过了什么变化。街上的妓女消失了,而容易成为人贩子猎物的出走小孩则往往重新回到了家里。就连擦边球的 AV 产业似乎也遭受了不小的打击 —— 立体视频的产量大大下降了。”

“而这里就是最微妙的地方。正如刚才所说,原本参与这些行业的罪犯和地痞们看起来好像是已经金盆洗手。但在后来的这些年里,有好几个人都被发现死在了家里或者窝点里 —— 有吃了枪子儿的,有被捅死的,也有尸体完好死因不明的。而在尸体附近的某处,总是能够找到三个潦草的假名,有时还是血字 ——‘「さくら」(Sakura)’。案发的高峰就在十年前,所以警方认为这和暴力团的权力更迭肯定有什么牵连,但是类似的谋杀案件从来就没有真正停止过。”

“警方选择了保持沉默,以免造成群众对连环杀手的恐慌。他们并不认为这真的是一个连环杀手,但大家都知道媒体会是种什么反应。”

“「さくら」(Sakura)。桜?樱花?一个组织?一个人?为什么暴力团会从他们利润最高的一个行业里面主动撤走?「さくら」(Sakura)是一个…… 女人吗?”

“噢,这太荒谬了。这里面有什么和三合会相关的地方吗?我得好好想想。”

2065 年 7 月 28 日

“又有新线索了。监控录像拍到了和年轻女孩在一起的暴力团员。警方已经看过,定性成了那种案件,我也可以理解。但是我自己也看过其中的几段。我认为那并不是事件的真相。看起来简直有点像…… 那些女孩子才是主导的一方。黑道老大的女儿?桜氏家族?”

“而且还有一些别的问题。我尝试过一些显而易见的手段,远程检索了一下那边的数据库。二十一世纪的侦探工作,我喜欢这个说法。但是我找到的东西…… 很难解释。”

“看来只能用老办法了。我的同事们都觉得我在钻牛角尖,我追逐的目标纯属子虚乌有。有人启程前往中国:剩下的人早就到了那里,正在试探着那些新晋大佬,想要看看能不能趁他们立足未稳主动出击,或者说服当地警方采取行动。但我相信真正的答案不在那里。我会前往「さくら」(Sakura) 事件的案发中心。见泷原市。”

—— 私人音频日记,国际刑警组织特殊探员罗纳尔多・里扎尔,2065 年。


“快起床了!快起床了!快起床了!” 闹表催促着,收信器里传来的尖锐声音折磨着他的右耳。“太阳晒屁股了!”

被子下面猛地伸出了一只手,但在碰到那个兴奋得有点烦人的小东西之前及时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摸索到关闭按钮,轻点了一下。他其实可以点推后的,但他刚才徒劳地想要留在自己的美梦里,已经点过两次了。

他当然也可以发脾气把那件老古董摔出去。他每天都会升起这种冲动。但那是一件礼物。一件珍贵无比的礼物,她送的。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颇为小心爱护。

他坐了起来。

我得抽上一根,他心急如焚地想着,直到把手伸到了桌子上才想起自己早就戒了烟。

于是他只得揉了揉眼睛,把腿伸到了地面上。又是那个梦。总是同一个梦。

一切的开始是那么的幸福。刚上高中那会儿。和她一起度过的一整天,参加祭典,给她买东西,晚上请她吃饭。心脏带着幸福感在胸口狂跳。两年之后他们的初吻。诸如此类。

接着就是噩梦般的结局。只留下桌子上的一张纸条,撕扯践踏着他的心灵。

再见,上面写着。对不起。

并不是她甩了他。那或许并不会让人无法接受。也不是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她,虽然这种说法严格来说也没说错。真正击垮他的是,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见到过她。

他早就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也问过她,也想过要不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质问她的父母,或者尝试一下指节印在她爸脸上的感觉。嗯,那应该会相当不错。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付诸行动。而后来的每一天他都在懊悔不已。所以闹表第三次叫醒他的时候,他选择了接受。

三十一岁还对高中女友念念不忘。他也承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很可悲,但他觉得自己失恋的前因后果作为理由也算充分。而且这也并不全是一件坏事:每次忍不住想要买烟的时候,他只要想象一下她看到自己抽会埋怨什么就可以了。戒烟比自己原本的预想要简单很多。他不能早死,不能承担需要更换器官的无谓风险。他不能糟蹋这副身体,这么做对不起很久以前那次奇迹般的康复。他需要活下去,带着对她的回忆。

哪怕她其实还在活着,还徘徊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

她的名字叫中西爱子。

“您有三封新邮件,” 他的手机提醒着,略带甜美的女声抚慰着他的耳朵。“其中有一封高优先级,警部发来的 ——”

“嗯,嗯,明白,” 钉宫帷人警官说着,把手枪插进了套里。“我知道我迟到了。”


“我说,我不管你工作做得多好,” 他的顶头上司训斥说,联系人名单里的头像怒视着他。因为是在阳光下面,还特地增强了对比度。“你老是迟到的话面子上可就说不过去了。我不能每次都帮你找借口,要不然其他人也都会有样学样了。我知道你有一些个人问题。不过有些药其实挺管事儿的 ——”

“我昨天没喝!” 帷人抗议着。“见鬼的,我不知道是谁起头说我酗酒的,但那全都是一派胡言!”

按理说他应该留意路况的,但是反正也没有太大关系。这个时代,汽车的自动驾驶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但是偶尔还是会出现一点传说中的软件错误。所以严格说来,交警还是需要监督司机们不要走神的。不过在实际操作上,交警其实也早就不当回事了。反正还有路面监控系统什么的嘛。

他的汽车用蜗牛般的速度慢慢拱着。不知为什么还是会堵车。汽车们都知道相互配合,失业率居高不下,还是堵车。日本人口刚刚创造了几十年来的新低,还是堵车。让每个人深恶痛绝的高峰限流费,还是堵车。现在堵车在帷人的内心里已经提到了和死亡与交税平级的位置。

“嗯,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警部说着反话。“这次就先这么算了,但如果再有下次的话,我就要给你报名参加戒酒互助会了,不管你愿不愿意。”

“我只有在没案子的时候才会喝酒,” 他说。“也没喝过那么多好吗?说起来,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吗?你平时不会单单为了训我迟到的事情就打个电话的。”

警部看了他一眼,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这么放过他。显然,他正在看着某种屏幕,而且没用 VR 头盔:帷人甚至可以看到他在眨眼。

“有新案子了,” 最后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说道。“正是你的专长。失踪少女。十六岁。父母报案说她不见了,但当时只过了四十八小时,而且那一家子以前就有一大堆家暴的案底。民警估摸着她自己应该会回来的。一般也都是这种情况。”

“但总会有几个例外,” 帷人补了一句。

“完全正确,” 顶头上司赞同道。“现在已经过了 96 个小时,所以我把案子派给你了。不用浪费时间来办公室:到派出所接了你的搭档就直接出发吧。我会把导航地址和案卷信息直接发到你的车里的。”

他的专业方向是‘失踪人员’。这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很快,帷人就来到了市中心靠东一点的这个位置,面对着一幢年久失修的破公寓楼。呃,至少上面一半是年久失修的。因为那里没人住。

这种现象非常普遍。日本的人口已经到了崩盘的地步,这也就意味着空房很多。虽然政府终于算是刹住了少子化的势头,但大多数的房东已经没再指望能把房子填满了。

算了,至少能够聊以自慰的是,其他国家的状况也强不到哪里去。对于那些喜欢通过他人不幸抬高自己的家伙们来说,这也就足够了。

他目的地的室内也是一副破破烂烂的样子。不过和外面不同,这里明显有过一些修修补补的痕迹,只不过这里居民的经济水平并不足以把什么都修好。

根据档案来看,这两位父母都是无业人员。他们的收入来源就只有政府救济,包括那笔颇为可观的奶粉钱。总体来说,这类补贴和过去比起来确实高了不少,但离活得舒服到底还是差了一截。无能的男主人每天到附近的居酒屋里喝得烂醉,然后回来在家人身上撒气。这些也都写到了档案上。

“你们最后看到小祐是什么时候?” 帷人挤进了这个家庭的窄小饭桌里,问道。尽管天气酷热难当,但这栋楼里还是没有空调,所以他只得一直忍耐着解开衬衫领子的冲动。还好他舍得花钱买了智能纤维的衣服 —— 就是为了这种情况预备的。

一边说着,他一边努力维持着一副面不改色的样子,藏起了对左边男人的厌恶。

当年在爱子突然失踪的冲击下,他曾经武断地认为她是被她爸害死的,也把这一判断告诉了警方。那时他对此坚信不疑,觉得爱子不可能单纯地一走了之。谁都没能劝服他打消这个念头。警方在无从下手的时候甚至也沿这个方向调查过一阵,把她爸扣下来审问了一番,但最后还是放他走了。当帷人得知的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把自己无力的愤怒吞进肚里。

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警官,现在回头看来他也不得不承认警方当年的结论是正确的。没有证据,而且查明的很多事实在那个假设下根本无法解释。爱子她爸在那件罪行上恐怕的确是无辜的,虽然别的事情另说。

“四天前,” 坐在他对面的母亲说道。她的眼神里带着乞求,但声音听起来有些麻木。

“当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她就和每天一样地出去上学,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帷人点了点头,装作一副记着笔记的样子,敲打着隐形眼镜在视界里投出的键盘。键盘投在了桌面上而不是空中;这个时代的投影还只能投到物体表面上。如果真有什么令人恍然大悟的发现的话,他会真的记些笔记的。但现在所说的其实只是案卷内容的简单重复。而且,他旁边的证据机器人也有录音功能,现在也开着。把一个拥有完整法医学能力的机器人拿来录音有些大材小用,但这可以加深给人的印象。

“发现她没回家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他的后辈搭档南薰小姐抿了一口茶问。而帷人则暂时让出了主导权。

有一瞬间,面前的女人低下了眼睛。

“那个,没过多久我就察觉到不对劲了。问题是,她有时候确实会夜不归宿,尤其是最近。我还以为她又是故技重施。但她以前就算夜不归宿也只有一天。等到了第二天她还是没有回家的时候。我才觉得最好还是让你们知道一下……”

帷人暗自留意到,她说的是 “我” 而不是 “我们”。他的视线在对面女人的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会,做了一番粗略的检查。这种热天还穿着长袖,再加上不时兴的高领。这不能证明什么,但足以当作征兆。

“那丫头多半又是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父亲说。“你们反应过度了。等她回来我可得好好地教训教训。”

他语气平平,并没有显露出帷人主观印象里面的那种凶恶,但这还是足以让他咬牙切齿。

“报警确实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薰说。“在人身安全问题上绝不能想当然。我不是想吓唬你们,但出了这种情况的女儿一般是回不来的。”

说话的时候她始终看着对面的那个父亲,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好吧,也没有那么糟糕,不过至少帷人还是可以一眼看出来。总有一天她会学到一些城府的吧。

“抱歉问个有些敏感的问题,” 帷人打了个手势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然后说。“你们能够大概想到小祐离家出走的原因吗?我是说除了警方已经记录在案的那些。也许说出来并不容易,但是每一丁点的信息都可能起到重要的作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注意观察着那个母亲 —— 他觉得她提供情报的可能性更大。但是两人的视线只接触了一瞬,接着那个女人就摇了摇头,放低了视线。

“我想不到什么理由,” 她说。

“你在说什么鬼话?” 父亲冲口反问,让帷人感到颇为意外。“你难道忘了吗?”

他转身对着帷人。

“她最近的确是不怎么好好回家。有一次她夜里两点回来被我抓到,还穿了一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衬衫。你们应该也能猜到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吧。但紧接着我就发现她背上满满的都是淤青和伤痕。我不知道这丫头到底做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告诫过她别再继续下去了。当时的伤势真的很可怕。”

“你撒谎,” 母亲看着丈夫说,语气一下子变得冰冷。“我早上检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看到。那种伤痕不可能这么快就治好的。”

“我很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有香,” 父亲哼了一声。“我不知道那该 —— 那些伤口是怎么迅速治好的,但是我确实看见了好吗?而且那不是我打的。她最近发育的可是真他 x 的壮。大概是我的遗传吧。”

一段尴尬的停顿,他不慎说漏嘴承认的事情让大家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帷人同时也在琢磨着这个男人到底是怎么看到女儿衬衫下面的伤痕的。不过算了,也还有别的解释。别乱想。他现在还不能跑题太远。就事论事的话,那些家暴的案底都是关于老婆的。还没有虐待儿童的迹象。

“我记住了,” 帷人若无其事地回答,继续记着笔记,视野里的文字在对面男人的脸上卷过。“你看到的伤口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 他说。“就好像是刀子捅的一样,但外观还是有些出入。我觉得她可能是从谁的摩托上摔下来了什么的,但她就是不肯让我看看。平时我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但和刚才说的一样,最近她的体力好了很多。按理说那种伤口肯定应该落疤的。我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快就好了。”

帷人等待着进一步的发言,但男人再也没有多说什么了。

还有什么值得一问的吗?帷人想。还有什么角度没有考虑到吗?恐怕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他有些不耐地敲着桌子。

“好吧,那就差不多了,” 最后他终于作为前辈警官结束了询问。“还能想到什么别的吗?”

他扫视周围,和两位父母都对上了视线,但他们都没有回答。

“那就不打扰了,” 他说着,一按桌子站了起来,只在正式道别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他还是愿意相信孩子父亲关于伤痕的说法的,虽然这和他本人的主观印象有所冲突。整个故事太过反常,也有很大可能对他本人造成不利影响,所以应该不会是编出来的。而且也没有动机不是?

男友的虐待?在某种程度上还算说得过去。但如果伤势已经达到了连那种男人都觉得 “可怕” 的程度,那就已经不是虐待的范畴了。不过大前提是那些伤痕确有其事,也没有遭到过想象力的夸大。终于嗅到一些异常的味道了。

“你的看法是?” 在下楼的途中薰问道。“我觉得问题已经很明确了。只要查明这位男友的身份,我们多半就能找到她。不管她本人怎么看,起码这一次,她恐怕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

“这种说法很有意思,” 帷人说,意识到搭档也想到了同一种可能性。“就算没有这么个暴力男友,你也知道大多数离家出走的少女最终都是个什么下场。待在家里往往是各种糟糕选项之中最不坏的一条。而且我们现在也无法肯定所谓男友的存在。也许确有此人,但是我总感觉另有隐情。那种程度的伤口已经是疯狂杀人魔的领域了。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够不用搞到这个地步。”

“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搭档提议。“那家伙喝多了看到的幻觉什么的。”

“作为幻觉而言细节就显得过于丰富了,” 帷人说。“不过当然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两人走出公寓,发现他们那辆便衣警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也许她过两天就回来了吧,” 薰说。

“当然那是最理想的,” 看着车门自行打开,帷人严肃地说。“但我们的任务就是把那些没有回家的孩子带回来。不择手段。”

“不择手段,” 薰重复着,颇有深意地笑了笑。

毕竟那就是让帷人在警署内部声名赫赫的原因。


曾几何时,出道不久的他会气势汹汹地杀到学校亮出警徽,审问着秘书和校长,搜刮出一切可能有用的情报。然后就是老师,同学……

上个时代的警察们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但他的前辈搭档(已经退休)则给他另指了一条明路。

“总署,” 所以他报出的地点变成了这个。汽车本身的预测功能足以判断出他的意思是 “警察总署” 而不是 “消防总署” 什么的。

薰并没有质疑这个判断,起码这一次没有。她第一次办案的时候就问过帷人这是怎么回事,所以现在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一个外观时髦的颈部挂件忠实地识别了她的喉音,借助手机和汽车的转发在警署的内部系统里填着搜索令的申请表。这是现在手机的诸多输入法里费神最少的,不过还是达不到键盘打字的速度。

等他们到达总署的时候 —— 谢天谢地,这个时段不怎么堵 —— 一位法官已经核发了他们刚刚申请的搜索令,也就是 “美樹沙耶加纪念中学” 所有监控记录的访问权限。据说那是本地某个慈善家起的名字。等他和搭档端着咖啡和甜馒头爬上检证室 —— 虽然大家都管这里叫做 “机房”—— 的楼梯之后,机器已经自行检查了几个月分量的影像记录,借助预先做好的标记追踪着作为目标的 “岡村祐” 还有其他的相关人员,试图从中找到某种规律,某个可疑人物,或者是其它任何的反常迹象。

学校的监控并不是全覆盖的。一般来说,摄像头只会安在出入口和教工人员平时注意不到的地方。但这往往已经足够提供一两条线索了,最起码也可以找到那孩子的所有朋友。这里得来的信息往往比老师同学的口头回忆要来得准确。

在他三十一岁的今天,帷人只能隐约回忆起学校没有摄像头的时代了。倒不是说校园里面有多危险,但这个年代的监控已经是无处不在,学校要是什么都没装的话反而会显得奇怪。薰这一代人虽然只比他小了六岁不到,但她们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译注:中国读者应该也会觉得没有监控反而更加奇怪吧……)

两人在阴暗的房间里坐下,面前巨大的半圆形显示器把他们的整个视野包了起来。

“请汇报,” 他说。

显示器一下子亮了起来,彩色的静态影像纷纷出现,在中间的信息面板四周排列起来。显示器前方的桌面上画出了一个人际关系网。网络延伸扩大,用各种颜色标出了老师,推测的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 ——

“但是没有男朋友,” 帷人说。

“起码学校里没有,” 薰说。

“警官,” 微带电子感的合成音说道,“考虑到她的年龄层,社会背景,以及学习成绩,她和校外男友长期交往的概率很低。假设此人存在,他从未在放学时前来迎接的概率同样很低。考虑到监控中从未出现过类似人物,这样一个男友的存在概率就在百分之一以下了。”

“嗯哼,” 薰哼了一声。“好吧,起码不是零。”

帷人只是微微一笑。同检证计算机的对话总是一个难得的体验。它并没有真正的人工智能,但总会给人一种类似的感觉。一部分的原因是它的说话方式比其他的大部分电脑都要来得人性化。但更多则是因为背后支撑的处理集群占据了整整一层的地下室。他相信要不是日本每个市的警察总署都有一部的话,市议会的那些吸血鬼们肯定得千方百计地削减这里的预算。

“但是,” 电脑继续说。“在同性恋人方面倒是有好几个人选,虽然她们之中存在真正恋爱关系的总概率仍然只有百分之五到六。还有两个男生似乎在暗恋。”

关系图上随之强调着点到的那几个学生。他们的照片变得更亮更大。

“他们之中有人表现出暴力倾向吗?” 帷人问。

“没有,” 电脑回答。

“那就继续汇报吧,” 帷人说。

这么做的目的除了收集情报以外,也是为了对事件形成一个大概的感觉:那个女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的朋友们是谁,她有什么习惯,诸如此类。在开始询问之前找到这种感觉很重要。有时候,他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发现谁在什么事情上说了谎。而且,检证计算机很擅长在监控录像和公共记录里发现一些明显的事实,这让警官们省下了很多重复劳动。至于不那么明显的事实 —— 嘛,机器还没有发展到那一步。作为警官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区分机器说对的地方和需要深挖的地方。

“考虑到她的年龄层和社会背景,岡村祐的各种表现都显得十分普通。她的学习成绩略高于预期,因此朋友圈里社会经济地位更高的人也多于平均水平。除此之外,她的朋友以及接触人群的整体数量、分布和亲密程度都没有特异之处。她在校园内曾经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没有严重犯罪记录,所有教师都经过背景审核,学校档案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进一步的监控分析发现了一个具有统计意义的倾向:她会在没有规律的场合穿着不合季节的过长衣物。”

相关的图表在屏幕上闪烁着,而面前的三维影像随着叙述顺序依次高亮着相关的朋友、接触人员、或者是教师。结合刚才描述的内容来看的话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人。不过某些事情还是得到了证实。

“继续,” 帷人说,小口小口地喝着咖啡。

“对失踪当天监控记录的再次检查没有发现任何警方记录以外的内容。岡村さん的到校时间和平时一样,但是姿态分析和体积测量表明,她的书包明显比平时要重。之后一整天她的影像几乎没有出现 —— 没有任何足以分析的记录。在放学时间,她独自离校,沿着一个与家背道而驰的方向离开。道路监控在七分钟后失去了她的踪迹,而她也没有再次出现。路上并没有任何行人对她表现出异常的兴趣,也没有人在罪犯数据库中留有案底,除了一个在超市行窃被捕过的人之外。”

完全符合一个预谋出走的人的行动规律。但是正如检证计算机所说,这些都是警方报告上已有的事情。同时不出所料,监控中的那个超市窃贼根本就是个普通路人。

“考虑到她过去的行为模式,她离开学校的方式另有两个地方值得注意。首先,她以前从来没有往那个方向走过。其次,和平时习惯不同,她放学后是独自离开的。”

帷人立刻就想要提问,但还是决定先等等看检证计算机是不是已经分析过了,只是还没有说出结论。异常的方向是…… 异常的。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车轱辘话,不过大多数情况下,要找到一个孩子只需要记下他或她离开的方向,然后问问他或她朋友那里有什么就可以了。但是她走向的是一个从未去过的方向。他们很少会这么做。

难道说…… 是故意误导?

不大可能。一般大众并不熟悉警方的侦察手段。他们会故意给拍电视剧的人提供虚假情报。

他扫了一眼旁边的搭档,发现她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很好。

帷人不得不承认,薰身上的衬衫长裤 —— 警官的标准服装 —— 根本遮掩不住她的美妙身材。但这没有关系。首先,自从初恋女友神秘消失之后,他就开始在这方面有意疏远。其次,那种潜规则当然也是严厉禁止的。

“关于她最近行为的分析印证了她父母的说法,” 电脑继续说。“在过去的一个半月里,她放学后不再直接回家,而是和一些新朋友一起沿着一个新方向离开。她和以前朋友的社会交往似乎也暂时中断了,但并没有关系破裂的迹象。这是一个有意义的行为变化。”

新老朋友的照片和姓名先后在关系图上闪过。目前这他还看不出来这里的意义,但他暗自记下了这一点,准备待会深入研究一下。

“这些新朋友之间有什么共通之处吗?” 薰问。

“目前还没找到,” 电脑说。“这群人都是女孩,唯一值得注意的特征就是各人之间的差异性远远高于同等规模朋友圈的平均水平。但就算背后另有深意的话,目前也尚不明确。”

薰皱起眉头,接着耸了耸肩,看向了帷人。

“也许是从档案上看不出来的某种共同兴趣,” 帷人说。“或许她们是同一个活动的参与者。有一个可以把所有人联系起来的事件在上个月被小祐注意到了什么的。”

“我会针对可能的联系点进行进一步的分析,” 检证计算机表示。“与此同时,你们还有什么想查的吗?”

“稍微过一眼监控录像吧,” 薰说,俯身在立体影像上做着手势。“播放一下信息量最大的那些场景。”

帷人说着,咬了一口手里的馒头。这类劳动现在已经成了一种纯粹的仪式,他们也不可能在上面耗费太多时间 —— 毕竟打铁要趁热。不过,警官们偶尔还是能够在整个过程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这也是现在还有人这么做的最大理由。最起码还可以通过人工修正标注来改善检证计算机的整体性能。

帷人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有点发困,眼皮也在打架了。他们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坐了老半天,无精打采地盯着监控影像的三维重建画面在面前的桌子上来回闪过。他们特意指出了只要信息量高的那些部分,所以重建影像基本都是一些有所含义的画面,但这并不意味着里面就能看出新东西来。他垂死挣扎般地喝了口咖啡,看着面前飞过的图像:祐穿着高领衫独自逃学,祐和数量过多的一群朋友在一起,祐和一个朋友单独相处,带着特定眼光来看的话姿势显得有些暧昧……

然后他就不再需要咖啡了。

“暂停!” 他命令道。“往回倒一点。刚才那张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场景重新回到了他的面前。这次不再只是刚刚引起他注意的那张静帧,而是把整段监控视频放了出来。上面还是祐和那群新朋友,正聚集在校门口等着某个尚未出现的成员 —— 起码标题是这么说的,不过帷人其实并不需要。标题同样还说:“她们似乎正在和街对面的不明少女打招呼。不明少女并没有在任何其他图像或档案中再次出现,因此重要度评得很低。”

“增强一下不明少女的部分好吗?” 帷人已经几乎是在恳求。

“我尽力而为,” 电脑说。

脸部的模糊图像放大了一些,换掉了刚才的三维静帧。图像的边界稍微变得锐利了一点,脸也稍微更加对称了一些。进一步的增强基本上是不可能了,但是他也不需要。图像本身已经足以让他认出脸的主人,就算没有增强也是一样。

“帷人さん,你在找什么?” 看见帷人胡乱摸索着自己的钱包,他的搭档问。

摸索的时间比预期的要久,但是他一摸出来钱包就把它翻到了自己已经熟悉无比的那块地方,然后把那张立体照片猛地塞进了检证计算机附带的视觉分析装置里。

“这张照片就是那个不明少女的概率有多大?” 他问。装置里的两个摄像头转了起来,搜寻着合适的观察角度。

“需要更多信息,警官,” 电脑说。“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不用管,” 帷人说。“就当是刚拍的。”

几秒钟的沉默,只有摄像头还在继续扫描。

“百分之 92.2,” 电脑作结说。“如果假设照片是最近拍摄的的话。这两个人另有百分之 7.1 的可能性是近亲。但是警官,这照片看起来可不像是最近拍的。不说别的,它本身的成像技术就已经很老旧了。把拍照的推测时间纳入考虑的话,两者是同一人物的概率就会下降到 0,而近亲的概率则会上升到百分之 80。”

“帷人さん,这到底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他的搭档质问着,千方百计地想要看到照片上的内容。“那是谁?”

帷人抓了抓头发,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趁着薰还没能看清楚赶紧把照片连同钱包一起收了起来。这听起来确实很疯狂,电脑的问题也不是毫无理由的。年龄很重要,电脑的怀疑也是对的,他这张照片确实也已经在身上带了很久。

她有什么亲戚吗?他连忙回忆着。她没有妹妹 —— 这我是知道的。表妹?侄女?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

“帷人さん,” 搭档又叫了他一声,还抓住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说。“我有些乱了阵脚。你记得我把火机放哪儿了吗?”

“什么?” 薰问。

“我的打火机,” 他说着,在衣兜里翻找着。“我平时总是放在右边口袋里的,但是 ——”

“你早就戒烟了,帷人さん,” 搭档说,看着他的眼神里已经明显带上了担忧。“难道你自己忘了?身体还好吧?有什么事吗?你看起来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他看着手里的钱包,还有照片上那张依然在自己梦里萦绕不去的脸。

“也许真是见鬼了,” 他说。


“不,我说过了。我完全不知道这是谁,” 女孩迟疑了好几秒,最后说道。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帷人手里的照片。

事后他复印了几张,免得每来一个人都要打开自己的钱包乱晃。面子上实在是挂不住啊。

“不,你认识!” 帷人坚持着,双手拍上了两人中间的课桌。“我知道你在撒谎。监控录像拍到了你在跟她挥手!难道你觉得是摄像头在撒谎吗?”

最后一句带着尖刻的反讽,但是给一个女学生施加如此巨大的压力还是让他心里涌上了一丝负罪感。但是他非常需要线索。尤其是现在,在他申请的第二张搜索令遭到了拒发之后。

他申请的是更多市区监控录像和关于爱子 —— 他那位初恋情人 —— 的家庭资料。负责的法官认为他在两件案子上都缺少足够的证据,对于其中一件,法官同时还警告他不要私事公办。这条路看来是走不通了,至少现在走不通。

他很理解这些程序的必要性,但有时候他需要反复提醒自己才能想起来这一点。这可真是不爽,他离真相已经是如此接近,却被一个并不信任自己的体制拖了后腿。

“不,那不对,” 女孩说,一手捂住了嘴,忙不迭地摇了摇头。“真的不对。”

“我们有录像!” 帷人吼道。

“我 —— 我不理你了,” 女孩坚持道。

帷人还想继续,但是薰的手已经按上了他的肩膀。

“我们得商量一下了,搭档,” 她说,眼神比平时显得更加锋利。

她示意了一下学校谈话室的门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又无法拒绝搭档的请求。

“好吧,” 他同意了,挥手示意那个学生待在原地。

“你反应过度了,” 一到走廊上薰就说。“第一个女孩的时候我没说什么,但是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 你在这些事情上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我承认两人的相似已经达到了惊人的程度,但是在此之外,根本没有理由相信这里面有任何的牵连。你已经在感情用事了。我们的讯问其实早该结束了,所有该问的都已经问完了。你现在这么做的话,万一以后谁来检查一下这段录音就很成问题了。你自己应该也很清楚,这完全就是没事找事。”

他站在那里默默受教。她说的每一句都是自己能想到的,打断辩驳也没有意义。

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我也懂,” 他最后说,“但这里面肯定另有隐情 —— 我敢肯定。我的所有直觉都在高叫着,那个女孩子一定是某种东西的关键。这可不光是我的个人私事。”

“那你把她的照片整天揣在钱包里难道是某种巧合吗?” 薰质问道,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好吧,这里可能确实有一个巧合。但你也不能说这就可以当作没有夹杂私情的证据了。那很可笑。”

“好吧,行,” 他说。“我确实掺入了私情。但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说法就有问题。想想吧,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 ——”

他停住了话头。

两人转身看向身后的走廊,意识到某个第三者已经在此出现。

西装笔挺的男人昂首阔步地走了过来。略显英俊的脸庞却只能让帷人联想到一条鲨鱼。

这个直觉似乎没错。

“在下小泽孝治,是个律师,” 男人说着,递上了名片。那是一张很高级的晶体全息卡,可以在任何设备上读出更多信息。“您应该就是钉宫帷人警官吧?”

“啊,嗯,是的,” 帷人一边答应着,一边努力分割着自己的思考,想要同时想明白两件事情。首先,那丫头的父母到底是怎么察觉到这件事,然后这么快就请了个律师的呢?其次,他以前听说过小泽这个人:一个实力超绝的辩护律师,尤其擅长保护黑道分子。这家伙跑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他真是 ——

“我想您刚才正在房间里讯问我的委托人?” 孝治问。

“啊,您的委托人?” 帷人闪烁其词。“但是 ——”

“她是某个事件的嫌犯吗?” 律师问。

“不是,” 帷人说,语气稍微肯定了一些,下意识地挺直了腰。“但是在一项正在调查的案件里,她或许可以提供相当重要的线索。这只是一次友好的问话,不会太久的。我们就快结束了。”

律师打量了他一眼,微一扬头。

“问话到此结束,” 他冷冷地说。“你无权把她扣在这里。”

帷人的瞳孔猛地一缩,心里很清楚他的说法在法律上是无懈可击的。

“这只是例行询问,” 他试图辩驳。“我们并没有指控她什么,也会非常感谢她的合作。而且,她也未必会同意你的说法。”

“噢,我相信她会的,” 孝治说着,径直走进房间,从背后紧紧关上了大门。

帷人和薰相互对视了一眼。薰惊讶得两眼圆睁。帷人则是微带愠怒,而又若有所思。

“算了,让他见鬼去吧,” 最后他的搭档说。


“还觉得我是没事找事吗?” 靠在学校大楼的墙上,帷人问道。在刚才的一个小时里,他们无比郁闷地发现小祐的每一位新朋友都已经请了律师,并且都是一副守口如瓶的态度。

“显然不是了,” 薰说,微微有点丧气。“这太他 x 的离奇了。暴力团怎么会和这种事情扯上关系的?何况这也不符合你的猜测。”

“我可以想到一个解释,” 帷人说,故意忽略了她的后半句。“一个至少可以说得过去的解释。出走少女是暴力团的好猎物。她们是最容易在威胁或者哄骗之下出卖身体的一群人,当然我也不是特别针对谁。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要大张旗鼓地把这些女孩子都掩护起来,但这至少可以作为立论的开端。也许是一项庞大的诈骗计划什么的。我不知道。不过一般人应该总能想到派出来一大群律师只会反而引人注目吧。”

“这么做只能加深警方的怀疑,” 薰说。“这些女孩子有可能说漏嘴的东西肯定让他们相当敏感。但是你说的这些已经是老黄历了。那种生意暴力团早就洗手不干了。在我入队以前就是这样。不用说我了,差不多连你也应该没赶上吧。”

“这可能是他们重操旧业的一种征兆,” 帷人不无刻毒地说。“真是那样的话,那女孩的处境就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了。我们始终都没能对暴力团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那真是冥冥天意让我们再次相会的话,他想。你又是被卷进了什么事件里呢,爱子?

“就算真是那样,我们也不应该就此退缩,” 薰坚定地说。

“当然不会,” 帷人说。“但我想我们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们没有得到搜索令。现在已经没得可选,只能用笨办法硬上了。我们得坚持下去,继续找各种人了解情况。老师,同学,附近居民。但凡能扯上点关系的人都要问一下。”

薰点了点头。

“我们必须有所尝试,” 她说。

“您有新邮件,” 帷人的手机在他塞入右耳的耳机里宣告着。“高优先级的。要听吗?”

“听一下吧,” 帷人说着,微微侧身一摸耳朵,向薰示意他在听电话。

“检证计算机发来报告,它在监控中的不明少女、岡村祐和她的朋友们之间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对监控视频的精细检查发现,所有相关少女都纹了彩色的指甲纹。纹指甲纹并不是一种常见行为,而至今为止还没有在任何其他学生身上发现过类似的痕迹。”

帷人抬起头,看到薰也用一只手捧着耳朵,应该也听到了同样的消息。

指甲纹?他回忆着,褪色的陈年往事重新浮上了心头。

没错。爱子确实也纹了一个,不是吗?就在那些年前,就是在他的白血病终于有了起色,顽固不化的癌症基因终于屈服在了现代药物之下的那段时候。她说这是祈祷他康复的一种方式,而他也还记得自己当时笑了出来。那实在是太过突兀,和她平时作风的反差也太大了。

但是另外那些女孩子也都有指甲纹?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帷人さん?” 他搭档在他面前挥着手,问道。“怎么了?我还以为你准会因为终于得到肯定而欣喜若狂的。”

“这绝对是一条线索,”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但愿能够拿到搜索令。”


如他所愿,搜索令确实下来了。不过他觉得其中起作用的可能更多的是自己在当地法官之间的人缘,而不是申请本身的理由多么的有道理。他让薰留在学校里面继续把该办的事情办完,而自己则是回到警署继续跟进 —— 顺便再派辆车给她。他很幸运地在检证计算机的排班表里抢到了一个空位。

他调查的第一件事是爱子的家庭情况。在照片堆里翻找了几分钟,他就证实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并没有长得很像的亲戚。其实这种事情让计算机分析也就够了,但是他还是想要亲眼确认。

他心里有种声音一直想要找到这么个人,好让整个世界变得重新合理起来。但他现在只剩下了两种解释。完全讲不通的一种,就是中西爱子再次出现在了这个地方,年轻依旧。而几乎不可能的一种,就是把这一切当作造化弄人的巧合,真的碰到了一个长得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或者,仔细想想的话…… 克隆人?

他也知道福尔摩斯的那句名言,但是不知怎么,他就是不想接受尚有可能的那个解释,不管怎么想要用理性说服自己也是一样。

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给祐的父母打了个电话,问了一下关于指甲纹的情况。他们以前确实也注意到了,但是并没有了解过背后的含义。祐的父亲阴沉沉地推测说这应该和她之前跑到哪里鬼混的事情不无关系。

最后,他让检证计算机扫描了一下新得到访问权限的监控录像,看看小祐和其他那几个女孩子还有没有在学校附近出现过,顺便也开启了一个低优先级的扫描用来寻找周围出现的任何可疑事物。与此同时,他本人亲自追踪着那天 “爱子” 出现的足迹。他还特地检查了一下影像上的手指甲,但是影像的分辨率实在太差,只能隐约辩认出指甲纹的存在,就算进行图像增强也是一样。

他暂时按下了心里的虚幻不实感,集中精神盯着影像中女孩的一举一动,还低声重复着字幕的内容:

“下午 3 点 10 分 —— 她在某个监控区域的边缘出现,毫不迟疑地沿街走过。目前还看不出来她着急的理由。”

“下午 3 点 14 分 —— 她经过学校门前。嗯,就是这里。向街对面的一群女学生挥手致意。她继续向着商业区的方向前进 ——”

—— 然后拐到了一条胡同里,脱离了监控。

他不满地哼了一声。

“谁有那条胡同的监控录像吗?” 他问。

“胡同两侧的大楼都属于见泷原急便所有,所以如果那里装有监控的话,影像就应该在她们手上,” 电脑答道。“但是,她们没有参加‘选择性监控’防犯计划,所以我们无法实时获取她们的影像数据。需要我转发一条正式的申请吗?”

“好的,” 他说着,考虑了一下,“试试也没坏处吧。那条胡同通到什么地方?”

“那是一条死胡同,” 电脑说。“只通到旁边大楼的后门为止,用来卸货的。”

“那她跑到那里去做什么?” 他问着,比了个手势,示意快进一下。

“也许她是那里的员工,” 电脑提议。“不过按年龄看不太像。”

“扫描一下之后两天的影像好吗?” 他问着,决定还是不要人肉看了。“她之后又走出来过吗?”

短暂的停顿。

“没有,” 电脑说。

帷人用指节敲了敲椅子扶手。

“还发现了其它值得注意的内容吗?” 他问。

“拿到新的监控影像之后,又发现了几条这位少女经过校门口的记录,不过距离要远一些。有一两次,她停下脚步跟祐和她的朋友们聊了两句。她进入那条死胡同并且没有再次现身的情况总共有三次。”

“噢,” 帷人哼了一声,并不是因为想到了什么,而是因为发现亲自看录像也没能得到什么机器看不出来的新线索。

“需要我向见泷原急便正式申请一份员工名单吗?” 机器问。

他摇了摇头。

“先别,” 他说。“还不到时候。见泷原急便不喜欢警方的搜查,她们也有足以让我们白忙一场的好律师。在提出正式申请之前,可能我自己先去找个经理谈谈反而能够碰上运气。”

“就按您说的办吧,” 机器说。


在前往见泷原急便的路上,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怎么了,薰さん?” 他示意接听,问道。

他们之间已经熟到了懒得寒暄的地步,而且视频通话也显得有些小题大做。清晰明确,直奔主题:这才是他喜欢的方式。

“还记得那个百分之五吗?” 她问,语气一如既往地模棱两可,就像是在给他刚才的想法泼冷水。

“呃……” 他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下意识地迟疑了一句。

“可能性在百分之五到六的同性恋人,” 在他刚要想起来的时候,她说道。“放学之后我找了几个老师同学谈过,然后发现在我们的失踪少女和她的朋友山上由子之间颇有一些那方面的流言。”

“原来如此,” 他说,一边考虑着背后的意义。“那可以成为一个动机…… 也可以作为一个藏身的地点。”

“没错,” 薰赞同道。“小祐她爸一看就不像是会在这种前卫问题上比较宽容的人,而且他们的关系本来就不好。我可以理解她想要逃走的心情。”

“要真是这样的话,” 帷人说。“那就应该去那位情人的家里找一找,不过我倒不觉得她真会躲在那儿。而且这只是流言而已,对吧?”

如果真的找到了人,我再起诉那位情人妨碍司法的话,就可以扣下她来问话了,他想。

虽说那么做可能有点过分。

“不止如此,” 薰加了一句。“我赌了一把,逛了一圈附近的爱情旅馆。其中有一位经理认出了我出示的照片,然后给了我一些他那边的监控录像。”

帷人反复回味着她刚才所说的内容。

“这可真是…… 机智,” 他说,不过还是微觉奇怪。“那我想你应该找到一些线索了吧。先去查查看怎么样?不用直闯进去。先看看周围,找邻居问问。最后再问问她父母。”

“嗯,嗯,我懂的,” 薰说。“我跟你都跟了这么久了。不过为什么派我一个人去?”

“我在查另一条线索,” 帷人说。“噢,还有找架无人机跟踪一下那位山上小姐。我觉得她恐怕不会真的把岡村藏在自己父母家里,但要是她真有参与其事的话,应该肯定会找机会看看小祐的。”

“好的,我照做。”


在进入那片商业区之前,帷人警官先在两条街之外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把车停下,然后徒步走了过去。

毕竟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止一个。他并没有当真打算从正门进去,被秘书和公关人员耍得团团转。他想先亲眼看看那条死胡同的情况。

他腰间插着自己的佩枪。不像某些新式的军用型号,这把还是用火药的那种。手枪的重量让他不太习惯,几乎有点失去平衡:他平时很少带枪,但这一次他觉得有这个必要。

见泷原急便不喜欢警方的搜查。

他自己的话回荡在脑海里。真相是:她们并不只是对警方的搜查表现出异样的反感。见泷原急便是一家著名的成功企业,从最开始的白手起家,在和经营多年的物流公司以及老牌宅配业者的激烈竞争下从容胜出,直到在网购业务方面可以和亚马逊之流一争长短。不过她们的国际业务目前还没有达到国内业务的水准。这也很正常吧,他想。

但它并不是一家上市企业,公司内部的财务和运作完全是两眼摸黑,就连职业的分析家也会感到费解。所以没过多久就出现了 “黑道” 或者 “暴力团” 之类的谣言,虽然并没有实际的证据。

没有证据,没错,不过帷人觉得自己的谨慎并不过分。失踪少女,请了暴力团律师的朋友们,消失在公司大楼里面的爱子分身……

也许那只是一条普通的死胡同,并没有任何危险。但他觉得带着后辈往那种地方跑还是不太合适,尤其那位后辈还是 ——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骑士精神,或者说是大男子主义 —— 一个女人。

至少现在还不合适。也许过两年就不一样了吧。

他做了个深呼吸,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大楼,然后径直钻进了胡同里。

小巷里面颇为阴暗,但并没有达到过分的程度。宽度恰好能够开进一辆小型卡车,但是再大一点就进不去了。现在这里看不到什么阳光,可能直到正午才会照进来。楼侧狭窄的排水沟钻进了几个小号的铁格子里,算是一种防雨对策。

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前面走不了多久就通进了一片开阔地。

那片 “开阔地” 看上去只是一个装卸区,和检证计算机的描述基本相符。正方形的空间确实也是一条死胡同。左右都是高出地面的水泥平台,属于各自大楼的一部分。每架平台背后各有两个仓库,都关着门。而最后的点缀则是几架自动天车,还有几个懒在那里的装箱机器人。平台也各自配有几阶水泥台阶,通向一个人员出入口。台阶并不很陡,如果用一把力的话应该还能爬上去。正对小巷入口的一架铁丝网隔开了卸货区和对面的第三栋大楼,除了示意那栋楼不需要卸货之外也就没有什么其它用处了。

环顾四周,他意识到,作为给两栋重要公司大楼提供物资的装卸区而言,这里显得有些太过清净了。尤其还是在这个时间段。

但他也并没有看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尤其是看不出来神秘少女跑到这里来到底会做些什么。他没有看到摄像头,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什么。说实话,要是见泷原急便没有这里的监控他才会感到奇怪呢。

没给自己留下犹豫的余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台阶,拽了一下门。不过发现门锁着。

x,他想。算了,他一开始也没做指望。对面那扇也许也值得一试,聊胜于无嘛。

“帷人警官,” 身后响起了一个男声。

帷人惊到,一瞬间呆在了原地,但几乎立刻就回过了神来 —— 这是多年训练的结果 ——,然后转身朝向了声源的方向。

五个西装笔挺的男人站在台阶脚下看着他,隐隐围成了一个半圆。尽管几人的相貌身高各有不同,但明显都不像是一般的公司白领 —— 肌肉壮了一圈,态度更加强硬,神色也颇为倨傲。

不知怎么,他一下子明白了过来。

帷人悄悄把手伸向了腰间。

“身为警员做出这样鬼鬼祟祟的举动可是有些不同寻常啊,对吧?” 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说道。似乎这就是他们的首领。

“就算我进去了的话也只是轻度违纪,” 帷人说着,目光依次扫过了每一个人。“况且我还没有进去。而且不管怎么说,你们都没有资格把我扣在这里吧。”

“我们只想好好谈谈,” 首领说道。他面带微笑,底气十足,明显觉得己方已经完全掌握住了局势。

“我不感兴趣,” 帷人坚持着,从台阶上一跃而下,大摇大摆地从他们旁边绕了过去。

但边上的一个人硬生生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会有兴趣的,” 他说,嗓音明显没有首领那么斯文。

帷人故作高深地叹了口气。

“你们知道吧,我有枪的,” 他低声说道。

“我们也有,” 那人说,一边模仿着首领的微笑。

众人纷纷掏枪,间或响起几下拉起保险的嗒嗒声。帷人立刻就发现,自己面前已经出现了五只不同的枪口,而己方则只有一把手枪。他还注意到,抓住他胳膊的那个人并没有试图维持他的动作,也没有阻止他掏枪。

他花了一瞬间分析着当前的状况。正常情况下,他的隐形眼镜里应该会出现一个红色的准星,覆盖在手枪传感器估测的子弹落点上,同时也会自动联上他的手机。但现在准星并没有出现。在这种贴身距离其实也用不到什么瞄准辅助,不过这背后的意味已经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他以前听说过类似的干扰技术,但从没想到过自己还能有幸亲身体验。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悄悄地打开手机的录像功能,但这本来是枪的任务。

“怎么了,诸位?” 他问着,努力压抑着语气里的紧张。“你们这种人一般不会直接跟警察对上。太冒险了。但现在你们一下子来了五个人,正好在这里撞上我,恰巧又知道我的名字。我想我就不用再重复一遍这么明显的事实了吧。”

“和我刚才说的一样,” 首领不为所动地解释着,就好像对他来说被枪指着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我们只是想要谈谈。大家都放下枪,换个地方说话怎么样?我请客。”

“然后让局面回到五对一?” 帷人毫不退让。“我拒绝。这把枪是我唯一的倚仗。不管你们想要跟我说什么,就在这里说吧。怎么,难道我知道的太多了吗?”

首领微微一笑,依然带着那种令人咬牙切齿的傲气。

“差不多吧,” 他说。“说实话,我们知道你是哪种人。我们可以证明那女孩的平安无事,而作为回报,就得请你反过来拖延一下调查。我们早就不做那种事情了,也可以提供证据让你放心。”

他对这个提议有些心动,虽说只有一点点。仔细权衡着各种利弊,帷人感到自己的额间已经浮现出了一滴汗珠。想把所有的观察和推理都一起挤进脑子里实在是太过勉强了。消失在这个小胡同里的爱子。蜂拥而至的黑道律师。暴力团对他的跟踪…… 或者其实他们早就埋伏在这里了?

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直接派律师阻拦警察这种粗暴行为根本不像是暴力团的一贯作风。尤其是在明知他一定会去找小祐的朋友们问话的情况下。一般大众确实并不熟悉警方的侦察手段,但暴力团显然不会这么无知。

不,他们肯定事先知道那些女孩子会被警方叫去问话的。那他们为什么又要搞得这么小题大做,反而引人注意呢?其实只要事先教会她们用特定的方式回答问题,然后远远监视就可以了。这样自己的搜查就会走进死胡同,线索也就会断在那里。

那几个女孩子的态度都显得那么积极,但现在回想起来,她们积极说出来的都是些没什么用的废话,所能提供的也只有毫无价值的信息碎片。就好像,就好像她们确实事先练过一样。她们的态度始终是那么积极 ——

—— 直到出现了一个预料之外的问题,涉及到了一个看似毫无干系的路人少女,一个警方本应无法注意到的重要细节。接着她们就结巴起来,因为她们已经没有事先背好的答案了。

接着律师们才开始现身。

“中西爱子,” 作为试探,帷人大声说道。

首领依然是面不改色,但旁边有两名小弟吓得一抖,原本毫无动摇的平静脸色也闪过了一丝惊惶。

在那个瞬间,帷人心中原本世界的光辉外表开始土崩瓦解。缝隙里现出的是隐藏在下的无间地狱,年轻如故的初恋情人依然行走其中,十六岁的外表始终不曾改变。

但他心里却是意外的平静。

“中西爱子,” 他不慌不忙地冷冷重复。“那才是关键,对吧?这根本不关岡村祐什么事。这才是你们不想让我靠近的地方。到底怎么了,诸位?我可就不明白了啊。暴力团在搞人类克隆吗?这就是你们离开风俗业的原因?因为反复使用同一批女孩要方便很多?不用再冒险玩诱拐了?”

不。那不对。他可以在面前几人的脸上看出他们的困惑,还有那种正在浮现的嘲笑,就像是看到了彻底搞错状况的蹩脚警官。

那真相又是…… 什么呢?

“不。那是胡扯,对吧?” 帷人赶紧接上话,免得有人当真笑了出来,破坏掉谈话的严肃性。“我这么说出来一听也确实挺扯的。但那到底又是怎么回事?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把她怎么了?”

他在最后一句上刻意透进了一点个人感情,几乎是喊了出来,借助突然增大的音量加强着问题的分量。

“你们这帮杂种!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吗?” 他继续着,语带颤音,握枪的手也微微抖动。“不管你们告不告诉我,她的事情我一定会一查到底。想阻止的话尽管打死我好了,但是警署的电脑可是知道我去了哪里的。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就会知道警察会在见泷原急便附近失踪。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希望你们能够好好考虑一下后果。”

“现在你当真知道的太多了,” 首领说,脸上的平静已经荡然无存。他低哼一声,帷人感觉面前男人握枪的手紧了一紧。

“现在真的只能干掉你了,” 他说。“让后果什么的见鬼去吧。要怪就只能怪你太聪明了。”

“统统给我住手!”

新出现的声音响亮而尖锐,而且并非男声。那是属于花季少女的音色,本应熟悉无比,但这时却让帷人不由得脊背发凉。

而声音的来源在…… 上面?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要抬头,天上就落下了一条血红色的残影,在闪光中落在了面前五个男人的身后。他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

接着看到了身影的真容,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面容依然和他的记忆里分毫不差,有如刀削的美丽脸颊,五官里带着常年的虐待里磨练出的坚强,坚定的双眼仿佛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没错,现在她的那种眼神似乎已经变得更加凝练,在那张年轻的脸孔上显得更加格格不入 —— 但或许这只是他的幻想吧。

但眼前并没有什么血红。恰恰相反,她居然穿着一身和那几个男人毫无二致的西服,虽然剪裁得十分合体。不知怎么,他心里还有一个声音觉得这身打扮很衬她。

帷人扫了一眼她的手。没错,那个指甲纹还在,血色的不定形斑点,就像一个白血病下的畸形血细胞,虽说颜色不对。他再次打了个冷战。

“遵 —— 遵命,中西大人,” 一位手下反射性地转身鞠躬,手忙脚乱地把枪收了起来。

首领和另外三人兀自岿然不动,见状咂了一声。

“白痴,” 他啐了一口,而帷人看着面前几人的互动,在这段交锋中第一次瞪大了双眼。他的世界观再一次开始扭曲起来。

“都把枪放下来吧,” 他的梦中情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说。看到几人还有迟疑,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是认真的。除非你们杀了他,否则秘密反正也是保不住了。而且我不会让你们碰他的。”

枪纷纷放了下来,然后面前的女孩对上了帷人的眼神。

“我也在是说你,帷人君,” 她说。“别傻站着了。”

当然,帷人还在保持着一副举枪瞄准的姿势,但到了这时他已经差点忘记自己手上还拿着枪了,听到这句话赶忙把它收了起来。

“真的是你吗?” 他神情恍惚地问。“爱 —— 爱子ちゃ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在诡异的现实面前挣扎着。

初恋女友摇了摇头,长发在风中摆动。

“如果你不相信他们的说辞,” 她说,“至少请相信我的。我没事。岡村祐也很好。起码比继续待在家里强多了。放手吧。别再查下去了。继续深入不会有好结果的。”

“爱子 ——” 他刚来得及开口,把手伸了出去 ——

—— 面前的少女就不见了。突然消失,简直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不过旁边的一扇门打了开来。

他眨了眨眼,一时搞不清楚面前的世界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眼里剩下的只有少女转身跑开的残像 —— 或许那也只是他自己的空想。

刚刚还在和他对峙的打手头目整了整领带,对上他的眼神,把枪塞回了套子里。

“你俩的关系还真是不一般哈?” 他问。四个手下也跟着收起了枪。

“嗯,” 帷人依旧神情恍惚,一时想不清楚该怎么回答。

“她没跟我们说过,” 对面的男人摇了摇头。“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

没有再多解释什么,几位暴力团组员转身离开,只剩下帷人依然呆立原地,手里还松松垮垮地挂着把枪。

我得来根烟了,帷人想。感觉整个世界已经变成了一场迷梦。


“所以我觉得那孩子应该没有住在朋友家里,” 在回警署的路上,薰打电话说。

“我知道了,” 帷人毫无兴致地回答。“算了,反正本来也就有些牵强。”

对面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那个,” 薰继续说,回答着平时的他本应提出的问题。“我这么判断的原因是 ——”

“不,不用了,” 帷人打断说。“我相信你的判断。你都做了这么久了,在这种事情上应该没什么问题。”

又一次停顿。

“我知道,” 薰说。“但是你总还是会听我说一遍理由。一切都还好吗?你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似的。”

“不,我 —— 我回去再告诉你,好吗?”

“你真没问题?”

“嗯。”

“好吧,那就警署见吧。”

通话到此结束,而帷人的视线也回到了路况上。毕竟自动驾驶系统还是有十万分之一的故障率,可能会突然需要手动操纵。

下午四点钟的太阳照在仪表盘上。久违地,帷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破案的线索已经近在眼前。爱子 —— 爱子ちゃん,她还活着的消息让他感到焕然一新。过了这么久之后,自己终于知道了她现在置身何处。她本人几乎也可以说是默认了。

但他怎么才能说服别人相信自己所见的一切?他没有证据,没有录像,甚至连录音都没有。

他已经检查过了手机日志,想知道刚才的举枪对峙到底有没有成功启动手机的录像功能,或者起码有条掏枪的记录。果然不出所料,什么都没有记下来。

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自己的空口白话,自己对上了一群黑道打手,一名神秘少女先是自称知道岡村祐的下落,然后消失在了见泷原急便的办公楼里。

至今为止,他在众人面前一直没有说过自己钱包里的女孩照片到底是谁。但他很确信其他人,尤其是薰,完全有能力猜到这大概是怎么回事。而在他用检证计算机查过爱子的家庭状况之后,她的身份就已经记录在了档案里 —— 事实几乎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所以他完全可以想到他们会提出什么样的质疑。关于他行动的客观性。关于他的精神状态。也许应该给他放个假,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他们肯定会这么说。他现在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内心的一部分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疯了。毕竟,他刚刚看到十年间容颜未改的少女在自己面前瞬间消失,虽然同时也有一扇门突然打开。与其说是老道警员的复述,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鬼故事。

就算明知该从何入手,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拿到他要的证据。他找不出来任何足以针对见泷原急便申请大范围搜索令的正式理由,而如果直接按照检证计算机所说的那样去问了爱子本人的事情,搜查肯定马上也会陷入死胡同。

况且,现在已经很清楚了,不管岡村祐在什么地方,她肯定都藏得很好。除非能碰上极为特殊的幸运,或者是暴力团做出了天大的蠢事,用那些老办法根本不可能找到她的一丝踪影。

在此之上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就这么破案真的会是件好事吗?爱子的话也打在了他的心里。在此之前他从未让任何事情干扰过自己的职业判断,也颇对此引以为豪。但是现在…… 如果这背后真的有什么犯罪行为的话,他要逮捕的可能就会是自己一生的挚爱,也是对他保证小祐平安无事的那位少女。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怀疑她的说法 —— 那样的话,把那个女孩拽回她原本的贫穷家庭真的值吗,更何况她很可能还会遭受虐待?

他的客观性早就完蛋了。他自己也很清楚。

而这一切都还没有顾及到问题的核心所在。他的初恋女友隔了十五年再次出现,却一点也没有变老。背后的暴力团相形之下简直就成了路人,虽然是把危险度提高了十倍的路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密,巨大的秘密。大过岡村祐,大过钉宫帷人。甚至可能也大过中西爱子。

如果能够真正深入一切的核心,他必然可以一举成名,今后的警察生涯也会一帆风顺。但也正是因为兹事体大,他同样在恐惧着继续深挖可能造成的后果。自己到底会碰到些什么呢?

而爱子会变的怎么样呢?

放手吧。别再查下去了。继续深入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的职业生涯里还没有任何一件事情对自己造成过如此巨大的震动。他简直感到难以置信,自己坐在这里,对一名黑道少女的发言深信不疑,盘算着要不要放弃调查,背叛自己的警徽。而最让他感到内疚的是,要不是想要再次见到爱子的渴望依旧灼烧着他的内心,他可能早就决定放弃了。

就算过了这么多年,我也还是爱着她啊,他终于意识到。


他就是带着这种心情回到了警署,心不在焉地耷拉着肩膀,对每个经过的人含含糊糊地打了个招呼。说实话,他只想回到他和薰的那间小办公室里坐一坐,再发上个一小时呆,然后直接回家。这比他平时的下班时间要早,他也很少会呆在办公室里,但偶尔做些出格举动也是人之常情吧。

直接无视了电梯,他一步两级地爬着楼梯,疲惫的心灵已经懒于思考自己的处境。是不是应该带上一个常开式的隐蔽摄像装置,而不是光指望着手机功能?没错,这确实是一个好习惯,虽然暴力团可能也有相应的屏蔽手段。这确实是他的疏忽,不应该再犯第二次了。

但就算有录像又能怎么样呢?他忍心背叛她吗?

那是一个他不想面对的问题。

“钉宫さん,” 在上到楼梯顶的时候有人叫了他一声。

被突如其来的惊吓拉回了现实,他抬头一看。

他的顶头上司,和某个固定形象如出一辙的微胖警部,正在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好确认他有没有认真在听。

“能来我办公室一趟吗?” 他问。“很重要。而且对了,我并不是要炒你鱿鱼。”

“我没有这么想,” 他诚实地回答。警官可并不是想解雇就能解雇的。

“那个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一边经过走廊,警部一边问道。

“找到了几条线索,” 帷人说。“这绝对不是一般的失踪案。”

“我就知道,” 头儿说。“南さん也是这么说的。你觉得那孩子现在还好吗?噢,我是说那个出走少女,不是说南さん。”

“嗯,她应该还没事,” 帷人说。“手头的证据都在指向这个方向。”

经过自己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他往里扫了一眼。薰不在。说起来,她跑到哪里去了?

“而且薰さん做得不错,” 他说。“我很快就会推荐她升职的。”

“很好,很好,” 警部赞同着。“把那些女孩子送回家可是一件大事。除了显而易见的职责以外,这也是我们公关的好材料。上次的金田案做得很不错,连市长本人都在选举的时候宣扬了一番。这种事情可以有效地提升我们的形象。要不然我早就把你这样的能人调去查凶杀案了。”

帷人也跟着点了点头。警部为什么突然跟自己说这个?这种事情他早就烂熟于胸了。

“总之,” 警部话锋一转,同时在通往他办公室的台阶底下停住了脚步。

过了一会,帷人也会意停了下来。

“你好像有卷入大案子的天赋,” 警部压低声音说。“我不知道这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想告诉你,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整个警署都会在背后支持你。”

“这到底是怎么了?” 帷人也低声问道。

“总厅的探员正在我办公室里等着呢,” 警部回答。“还有一位国际刑警。听起来可能有些难以置信,但他们对你手头这件案子很感兴趣。南さん已经在里面了。碰到你的时候我正准备打电话叫你来着。”

帷人对自己反应的掩饰显然相当拙劣,因为警部马上就接着说:

“嗯,看来你也已经有所发现了,” 他说。“我就知道。那个,介意先透露给我一点吗?”

帷人咽了口唾沫。他很清楚自己瞒不住警部,至少也不能完全隐瞒。警视厅的人都来了,这就成了整个警署的事情了。

“这里面有暴力团的插手,” 他说。“我还在调查之中,但他们绝对和那位失踪少女有所牵扯。”

警部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

“暴力团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种事了,” 他说。“不过我自己也怀疑过恐怕不能对此照单全收。不过,案子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会招惹到国际刑警这种大人物呢?”

“这我可不知道了,” 帷人说,这也并非全是谎话。他只是略有所感。

“嗯,” 警部说。“算了,那就先到此为止吧。对了,他们不希望搞得尽人皆知,所以低调一点,好吗?这也是为什么非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开会的原因。”

“好吧,” 帷人说。“您也一起吗?”

“不,” 警部说。“他们只叫了你和南さん。我待会先去到处转转,指导一下工作什么的。总之,已经拖了够久了。上去吧。”

帷人点了点头,走上了楼梯,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钉宫警官,您来得正好,” 看到帷人进来,那位警视厅探员起身打了个招呼。帷人和他相互鞠了一躬,接着是那位国际刑警。他看起来像是菲律宾人,鞠躬的动作很圆滑,完全没有外国人常见的那种迟疑。看来他已经在日本待了一阵,要不就是以前来过。

“鄙人奥野悟,在警视厅做事,” 身材修长的男人自我介绍着,调门很高。“这位是罗纳尔多・里扎尔,国际刑警。”

探员流畅地拼出了那个外文姓名。帷人并不擅长判断这种事情,但是他觉得那一听就比大多数日本人 —— 包括自己 —— 嘴里跑出来的浆糊要顺耳许多。嗯,毕竟人家是本厅的精英。

几人分主次落座。

“里扎尔先生来这里是为了调查最近中国一些案件背后的暴力团背景,” 悟说。“听说过三合会吗?”

帷人点了点头。

“就算是对您我们恐怕也不能透露全部的案情,而且最好也不要传到这个房间以外,” 他再次强调。

他交握双手,盯着帷人和薰,直到他们点头同意为止。

“既然招呼打好了的话,” 他继续说道,“我就接着说了。总而言之,暴力团好像正在插手三合会内部的权斗,想要把头目换成他们的人。我们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也很难从外在迹象之上抓住进一步的内情,但至少证据都是这么显示的。你们怎么看?”

帷人盯着他看了半晌,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搭档,然后装模做样地想了起来。说实话,这个问题实在太过天马行空,他根本不知道应该从何想起。

“我觉得这有些太过离奇了,” 薰终于说出了帷人脑子里的想法。“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暴力团和三合会之间到底又有什么狗 —— 什么关系?”

“嗯,我们也觉得这很怪,” 探员一本正经地回答。“但证据上都是这么显示的。深入调查过之后,我们认为这和大约十年前暴力团内部的一次类似的权力更迭不无关系。那次事件知道的人不多,就算在警方内部也是如此,但那段时间暴力团的领导结构确实崩溃过一次。过去的大佬基本上都失踪了。剩下的一些好像也被撸到了下属的位置上。”

悟停了停,观察着两人的反应。

“十年前,” 帷人重复着,两手下意识地学着面前的精英警察交握起来。“跟暴力团停止涉足人口贩卖和 AV 产业几乎就是同一时间。这也算是个合理的解释吧,大概。新上台的是什么人呢?”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难以置信,” 悟说,“但是我们毫不知情。”

帷人惊讶地抬起头来。

“抱歉有些失礼,” 他说。“但这种事情是花了十年时间都查不清楚的吗?”

“你说得没错,” 探员说。“但事实上我们就是没查清楚。或者说,直到最近为止都没有查清楚。”

“不好意思,” 薰打断说,朝那位国际刑警瞄了一眼,指了指耳朵。“抱歉问一下,您,呃 ——”

深色皮肤的男人微微一笑,举起了手机。

“我在听,” 他说,日语里明显有些口音。“我设置了翻译。而且,国际刑警做过语言的,那个,学习。但还是让悟来替我说吧。来这里以后我进步了很多。”

“好吧,” 她说。

而帷人还在默默地思考着。新上台的人?不请自来的回忆画面涌上心头,那些向爱子鞠躬的暴力团打手……

“总而言之,” 悟说,微微倾身。“你们可能已经搞不清楚这和你俩有什么关系了。”

帷人慢慢地点了点头。

“说实话,确实如此,” 他说。“这个话题真的有些突兀。”

悟清了清嗓子。

“长久以来,必要的证据其实一直都在我们手上,” 悟说,“但是我们始终没能把它们拼起来。现在看来,我们其实只需要转换一下视角。最近的新发现都是这位罗纳尔多先生的功劳。”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国际刑警。罗纳尔多谦虚地挥了挥手。

“你们太客气了。真的,我们这样的人很少做,呃,现场工作。我不能接受这个功劳。”

悟操作了一下警部桌上的平板电脑。立体图像弹了出来。帷人凑过去一看。

“这样的监控视频过去一直让我们十分困扰,” 悟说。“暴力团的组员,带着一个年轻女孩,有时不止一个。这其实很正常,只不过画面里的少女们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遭难的迹象。有时候他们之间的互动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帷人看到画面上的女孩似乎说了些什么,然后有个组员鞠躬应了一声。

他尽最大努力抑制着自己的反应,但他其实已经有些明白了。不过薰还在一脸困惑地盯着屏幕。

“他们就好像是对她唯命是从一样,” 她说。

“没错,” 探员说。“我们也是这种感觉。我们猜测她们都是黑道家族的成员,而真正掌控局势的成年人则隐身幕后。但在数据库里面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到和这些女孩子匹配的记录。而且我们早就把所有的地方查了个遍:教育系统,公共服务,道路监控,销售类似服装的店,所有我们能想到的地方。那些女孩子倒是常常会再次出现,但是从来没有能跟名字对上号的。她们总是用现金付账,而且也从没在需要名字的系统里面出现过。”

“我们撞上大运了,” 罗纳尔多插嘴道。“当时我正跟悟先生一起做着这种搜索,然后我开玩笑说,像我这样的老外根本看不出来这些女孩子的年纪。她们从十五岁到三十岁怎么都长得一样呢?至少在我看起来是这样的。我们大笑了一通,然后我说幸好还有机器可以识别她们的年龄,要不然我就只好让悟先生一直跟着我了。要是没了他,我没准会把一个十三岁女孩的年龄敲成三十岁呢。”

“然后我说,考虑到我们一无所成的现况,敲错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悟说。

“我说,那就试试吧,” 罗纳尔多说。“我们当时很 frustrated,所以,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

“我们在瞎搞,” 悟笑着说。“我们试了试,结果没想到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在罗纳尔多提到年龄的一瞬间,帷人就感到心里一凉。现在事情已经很明显了:爱子并不是唯一的案例。

“听起来很离谱,” 悟说。“但是整整十年来,我们始终对电脑系统言听计从,而默认设置里一个人那么多年完全没有变老的概率严格为零。那并不是可能性很低的问题,而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十年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过要把这个条件手动关掉。找到窍门之后,我们就查到了很多女孩子的真实身份。”

“但这是怎么回事?” 薰说着,扫了帷人一眼,明显是想起了他钱包里的那张照片。“她们怎么能够青春永驻的?”

“我们不知道,” 悟说。“一开始我们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但是证据实在是太过充分了。”

几人坐了一会。薰发着呆,帷人前几天里慢慢接受的现实一下子击中了她。她从来没有相信过监控里的那个女孩和帷人认识的真的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但是帷人在某种意义上始终对此深信不疑。

起码现在我不用孤军奋战了,帷人悻悻地想。

“那简直是完美的伪装,” 盯着图像,薰终于开了口。“她们就隐藏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人会怀疑这样的女学生是黑道头目,尤其是十年前的女学生。这听起来真的很有道理,如果事情不是这么离谱的话。”

“没错,” 悟若有所指地说。“不过我也很好奇她们到底是靠什么办法上台,还有她们是凭什么让那些黑道俯首帖耳的。”

他清了清嗓子。

“总之,钉宫探员,这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 他把椅子转向了帷人的方向,继续说道。“在申请关于你初恋女友的搜索令的一瞬间,我们的系统就已经把你标了出来。她就是我们查到了身份的女孩子之一。现在我们又发现你的案子里也牵涉到了暴力团,而且你自己也意识到了事情的真相。”

就算在这个当口,帷人还是没有忘记朝薰扫上一眼。幸好她对‘初恋女友’那里并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嘛,她可能早就猜到了吧。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罗纳尔多说。“出于种种理由,和她们建立接触的其他方法都不是那么尽如人意。我们没有找到哪怕一个和家里关系还过得去的人,哪怕是知道她们还活着的家人也是一样。回头看来的话这也挺有道理的 —— 你很难跟父母解释为什么自己这么多年都没有长大。”

“但是你并没有把我们的发现当作胡言乱语,” 悟说,“而且你还是其中一个女孩过去的恋人,她也正好还在这一片活动。在难以想象的巧合之下,你又刚好接手了一个牵涉到她的案子。而且你也独立找到了事情的真相。由你来四处活动寻求接触简直是最自然的事情了。不会有人怀疑的。”

“你们想让我去设法接触她?” 帷人有些不太自在地问。

“没错,” 悟说。“我承认这很危险。她们可能会杀人灭口。但是成功的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只要事成,我们就终于有机会掀开这个组织的冰山一角了。”

精英探员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金属装置递给帷人。帷人用手接过,端详着掌中的小东西。

“如果你的接触真能成功的话,” 他说,“这是一个扫描 / 监控 / 发信装置。简单来说,就是个窃听器。用手捏紧就好了。开关的时候会震动一下。我知道这看起来很简陋,但是相信我,这就是我们最先进的技术了。连上手机什么的太过冒险…… 而且,一个单纯的录像文件也未必能够一直存在你的手里。”

帷人呆呆地点了点头,心中的恐惧,痛苦和解脱莫可名状地混在了一起。对即将面对的未知状况的恐惧,两难处境之下的痛苦,还有某种意义上因为选择权已经不在自己手里而感到的解脱。他又能怎么回答呢?拒绝吗?

紧接着他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耻。

“钉宫さん,” 罗纳尔多问。“在深入太多之前,我先问一句:你觉得这行得通吗?过了这么多年,她还会理你吗?她会不会干脆直接把你灭口?”

帷人再次低头看了眼手上的小东西,努力在脸上维持着应有的表情。

“我不知道,” 他说,“但我完全无法想象她会害我。”

悟略带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背。

“如果你不愿意冒险的话我也可以理解,” 他说。“但成功的回报也会是巨大的。我们不就是因为这种事情才选择成为警察的吗?”

帷人继续盯着自己的掌心发呆。

他说的没错。那都是正理。

不是吗?

“而且如果你能让她开口的话,也许可以劝她成为污点证人,” 薰若有所思地说。“她可能只是需要一条出路。我觉得,考虑到她的家庭状况,当年她离家出走的时候恐怕也没什么太多选择吧。”

帷人惊讶地抬头看着她。

“我查过她的事了,” 薰说着,对上了他的眼睛。“用不着这么惊讶。这种事情我当然得好好查一下。”

这位搭档接着垂下了视线,而悟和罗纳尔多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他们俩。帷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一些内情。

“总之,” 她说。“我不会随便替你说什么的。但我觉得你应该接受。像我刚才说的一样,也许在一切结束之后,你还可以把她保护起来。”

帷人吐了口气,接着做了个深呼吸。至少在这里,他其实并没有真正的选择权。也许之后还会有机会吧。

“好的,” 他说着点了点头,尽量装出了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会努力的。”

当然,真正的问题是,如果她肯和自己联络的话,他到底会不会真的打开那个窃听器。但如果在最后关头退缩的话,自己又算是什么警察呢?

“既然你这么说了,警官,” 罗纳尔多说。“我们会给你一个需要问的问题清单。最重要的是,我们希望你能帮我们问到「さくら」(Sakura) 的事情。”

帷人眨了眨眼。

“桜?” 他重复着那三个假名,脑子里浮现出了樱花的形象。

“准确来说,我说的不是‘桜咲く’的那个‘桜’,” 悟赶忙打消着他的误解。“在暴力团针对从事风俗业的前组员的暗杀活动中,这三个假名出现的次数非常之多。目前我们甚至还不知道这到底指的是一个人,一个组织,还是别的什么。但很这可能将是揭开谜团的关键之一。”

帷人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

“暴力团在处死自己的组员?” 他问。

“执意重操旧业的那些,” 悟说。

“我明白了,” 帷人说着,再次回到了空白的表情。

他感到上衣口袋里的警徽变得沉重起来。


那天晚上,他夜不能寐,想着爱子的事情。她离开之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她是怎么跟暴力团搅到了一起的?从那之后她一直都在做些什么?

那其实都只是他略感好奇的问题,而并不是真正的关键:为什么她还是那么的年轻?她有涉足那些谋杀案件吗?她还爱他吗?他真的忍心背叛她吗?

他还不想面对那些东西,也不想深入思考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在乎。

终于,当桌上闹表的指针指向凌晨三点的时候,他翻身把它拿了起来。有些烦人的动漫人物外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老旧而灰暗。

他强迫自己回忆着那些美好时光,总算进入了梦乡。


“原来是见泷原急便啊?” 在两人走向公司大楼正门的途中,薰反问着。“我也听到过那些谣言,但以前一直没有相信。”

“看起来的确所言不虚,” 帷人不带感情地说。他还没有告诉薰自己已经来过了一次,只不过那次没有进楼。

“你真觉得这样行得通?” 她说。

“要是她不知道我在这里探头探脑的话反而才会奇怪,” 帷人仔细地选择着措辞。“所以,我觉得应该差不多能行。”

玻璃门在眼前分开,空调的凉风从里面散出,像是迎接着他们的到来。前台坐着的男性保安疑心颇重地打量着二人。

“您二位不是在这里上班的吧,” 他说,语气里的怀疑明显比一般的大楼保安浓重很多。

“没错,” 帷人说。“见泷原警察署。”

他举起警徽,让面前的男人看了个明白。男人的眼光在上面大略一扫,脸上的不快一闪即逝。

“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警官先生?” 他问着,身体微微前倾,左手 “不着痕迹” 地滑到了桌下,估计是在按着什么警告按钮。这没有关系。

“不用这么紧张,” 帷人说着,把一只胳膊靠在了前台上。“我们并不是来搜查什么。只是想约你们的一位员工出来见个面。”

“噢?” 保安说,看起来有些意外。

“嗯,” 帷人说。“请告诉中西爱子我想找她谈谈。这很重要。她来定时间。定下来给我打电话就好。”

说着他把自己的名片推了过去,保安接过拿起,颇为审慎地打量着。

“我的私人号码写在背面,” 帷人笑着说。尽管有些不太合适,但他还是在现在的状况里找到了一丝滑稽。

保安盯着名片看了漫长的一眼。

“请稍等片刻,” 他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我先查一下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人。”

说罢他起身离开,走进了大楼深处。帷人毫不怀疑,只要这位保安愿意,他在自己的终端机上其实就可以调出来一份员工名单。或者干脆直接投到增强现实眼镜上,如果他戴了的话。最有可能的是,这位保安想要请示一下自己到底需不需要撒谎,起身离开只是为了省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谈论这个尴尬话题。

“也许我们可以偷偷查一下他的终端机,” 薰悄悄说,斜眼瞥着帷人。

“我想她恐怕不会列在正式的员工名单上,” 帷人说。

整整过了二十一分钟(帷人手表上的),保安才再次现身。

“我跟她说过了,” 他说。“等着联系吧。”

“谢谢,” 帷人说。

两个男人互相瞪了一眼,直到帷人决定放过这位保安,转身离开。

“我真不敢相信事情居然就这么成了!” 身后大门一关上薰就兴奋地叫了起来。“你俩以前可真够恩爱的哈?”

帷人瞪了她一眼。

“噢,对不起,” 她说,气焰马上煞了下来。“我没过脑子。总之,你觉得她会怎么联系我们?”

“我也不知道,” 帷人说了实话。“但现在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以做了,跟岡村夫妇汇报一下我们的搜索进展如何?至少是可以公开的那部分。起码让他们安个心。”

他喜欢对孩子的父母做得透明一些。

“也好,” 薰说。


“我说帷人,” 薰说。

“嗯?” 他看着搭档问道。一路上两人始终一言不发。主要是因为他想先静一下。

“这条路和我的印象里有些出入。你确定我们走的地方没错吗?”

“当然,” 帷人说。“毕竟还在最近地点列表里嘛。我就是说了一声‘岡村家’,你也听到了。”

说着他环顾四周。他刚才有些心不在焉,但现在仔细一看的话,薰说的也确实没错。这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他所预想的老旧住宅区。相反,他们的前方已经看到了那条著名的金融商业街。那是给见泷原市输送血液的活跃心脏,即便是在少子高龄,海面上升,防波堤越筑越高的现在,这里带来的爆发性成长还是让见泷原市成为了一个强有力的经济推手。

她看到了他脸上出现的厌烦表情。

“没错,你还是检查一下吧,” 帷人说。

她点了点头。

“汽车,我们现在的目的地是哪里?” 她问。

汽车并没有回答,只留下尴尬的沉默。

薰和帷人对视了一眼。

她伸手够着帷人左面的控制面板,想要叫出一个全息菜单。

“拒绝访问,” 警车回答。

两人再次对视了一眼,更加严肃的担忧爬到了脸上。

薰探身过去,按了几下触摸屏上的按钮。

“拒绝访问,” 汽车重复着。

帷人的左手放开了方向盘,在屏幕上拉了一下,但里面显示的仍然是不变的主界面。

“拒绝访问。”

“这是怎么回事?” 薰问,语气里开始带上了恐慌。她又按了一下,但还是拒绝访问。

“连查一下行驶方向都不行,” 她说。“更不用说修改了。”

“别慌,” 帷人安慰着。“我去打到手动挡。”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着自己最好还能想起来怎么开车。或者至少还记得一个不太离谱的刹车方法。

他把手伸向了档位盒。里面只有三档:自动驾驶,手动驾驶,还有紧急停车。最后那一档需要使大劲才能推下去。

什么效果都没有。

他皱了皱眉,踩了脚刹车。什么效果都没有。

“帷人さん,” 薰说,已经是明显的恐慌语气。“怎么办?到底出了什么事?”

帷人自己也开始有些害怕了。这是一条主干道,这么做可能不太安全,但他还是把操纵杆猛地推到了急停档。

什么效果都没有。

“好吧,镇静一下,” 他说,努力想把自己的恐惧吞回肚里。“你打电话求助。我继续努力。”

她点了点头。

“手机,请呼叫紧急电话,” 她说着,音量明显超过了识别所需的高度。同时帷人不断地换着档。

“抱歉,有信号干扰,” 兜里的电子产品回答着。“请换个地方再试。”

“换个 ——” 薰难以置信地开口。

帷人脑子里的碎片终于连了起来。

“暴力团,” 他打断说。

短暂的停顿,薰紧紧盯着他,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样。

“什么?” 她问。

他看着她,才想起来,没错,她比起自己来说到底还是缺了点经验。

“暴力团有时候会趁着车主不在侵入车辆的系统,接下来一般就会连人带车撞个粉碎,” 他解释着。“我们还没有搞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做的。不过我想这次我们恐怕不至于会撞死。”

“这就是他们的联络手段,” 薰终于会意,瞪大了眼睛。

“没错,” 帷人也同意。“而且我想我能猜到我们现在的目的地。”

他若有所指地看向窗外,见泷原急便高耸入云的本部大楼刚刚进入了视线。


良久,他们终于在地下深处颇为隐蔽的一个 VIP 车库里面停了下来。随着车辆的减速,薰捅了他两下,示意他打开窃听器,没有说话是因为害怕这辆车上也被装了类似的东西。帷人摇了摇头。他不知道这玩意在干扰之下是否依然有效,或者会不会暴露形迹。万一有个闪失,他一按可能就什么都完了。最好还是留到重要场合再说。

而且,他现在还不想做出选择。

他心里还在挣扎着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愿意做这个内线,但现在既然薰也在场,他就无法隐瞒自己来过的事实了 —— 不过他总还是可以扯谎说窃听器被干扰弄坏了。

为什么他们也把薰带来了?他想。

至少接下来怎么走还是很清楚的。他们停下的车位早已被一群西装男围了起来。没错,这好像就是自己之前遇到的同一批人。

突然,帷人意识到这就给自己造成了一个很大的麻烦:他们可能会无意间让薰意识到自己已经和他们见过一次,而帷人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阻止。

“钉宫警官,” 随着车门打开,他们终于被放了出来,首领鞠躬问候道。他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得意。不过帷人还是注意到了,这一次他的问候要显得更加正式而礼貌。

“南警官,” 之后,他也对薰同样鞠了一躬。

“劫持警官可是重罪,” 薰不甘心地说。“不管你们是谁。”

“我们只是偏好在自己的地盘上见面,” 面前的男人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淡淡答道。“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毕竟钉宫先生还是赏光赴约了嘛。”

薰皱起了眉头。

“赴约?”

帷人按住她的肩膀,停住了她的话头。

“现在去哪里?” 他问。

“上楼,” 男人说。“请随我来。”

在走向电梯口的路上,剩下的四个人始终在侧面和后方隐隐形成了包围之势。不过帷人还是注意到,他们并没有试图解除自己这边的武装。这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他一直觉得肯定应该有这么一出的。

他回想起了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就消失在了门后的爱子。也许那只是在震惊之下造成的妄想,也或者那些永不衰老的少女们并不需要害怕子弹。他之前也意识到了,这可以很好地解释她们是怎么让暴力团唯命是从的。她们到底是什么,吸血鬼吗?

他们在电梯间遇到了等在那里的爱子。随着几人走进,那里的安保门自行打开。过了一会,电梯门也敞了开来。

四目相对。隔着少女脸上不卑不亢的微笑,他还是可以看出来隐藏在下的紧张。嘛,如果自己以前对她感情表现的了解依然有效的话,应该还可以这么说吧。

在情不自禁地呼出来之前,帷人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屏了一口气。呼气的声音也显得太过响亮了一点。

他可以感觉到背后薰盯着两人的视线。

“那么,会谈地点就是电梯门口吗?” 他想要试着开开玩笑,不过半途就放弃了。

“不是,” 爱子说,嘴角微微一动。“只是我觉得应该来这里接一下。进来吧。”

八个人挤进了电梯,相互换着位置。最后四个手下挡在了前面,剩下的四个人则靠在了背后。首领转过头来,仔细观察着两人的互动。

一个手下按下了排在了最下面的顶层按钮。

这些年来电梯的设计基本上没有发生过什么变化,帷人想。按钮系统真的太过合适了,并没有什么改进的必要。

为什么这种时候他会想到那种事情?

爱子靠上了电梯的圆形背面。

“要坐很久的,” 她说。

尽管如此,帷人和薰还是站得笔直。

“说起来,帷人君,” 爱子说,不厌其烦地看着楼层的数字。“他们给我的档案里说你学会抽烟了。当然,我是反对的。”

“我戒了,爱子 ——” 他开口回答,在 “ちゃん” 上磕巴了一下。在自己搭档面前这种亲热称呼实在是太过丢脸,和被看起来小很多的人叫做 “君” 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 ちゃん,” 但过了一会他还是说了出来。“我戒了。”

“我知道,” 她说。“我就是提醒一下。”

在几人面前,一个手下轻轻咳嗽了一声。

爱子突然转身,直直地看着帷人和薰。

“算了,直说吧,” 她说。“太难受了。而且我们恐怕最好还是别在我的小弟面前互诉衷肠了。我感觉他们恐怕会觉得相当尴尬。是不是,夏目さん?”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帷人心里一直管他叫做 “首领” 的人。男人清了清嗓子,看起来相当不好意思。

“那个,呃,弟兄们 —— 爱子さん,我们一直把您当作大姐,从来没有看到过您的这一面,所以感觉确实很奇怪。我恐怕无法赞成您这么做。保持神秘感有助于维持纪律。还有,呃,我真的希望您可以不要在条子面前直接叫我名字。”

“他们动不了我们,” 爱子说,颇有深意地看了帷人和薰一点,确认他们也领会了她的意思。“你也知道的。”

“他是我的副手,” 她向两人解释着。“我偶尔会欺负欺负他,但他从来不敢违抗我。他见识过我们的力量。”

帷人朝搭档看了一眼,薰也看了回来。

我们的力量?他想。

爱子略带失望地哼了一声。

“我本来以为你会吃醋的,” 她说。“你也有点察觉了吧,你过来的时候我本来想要直接亲你一口的,好打乱一下你的阵脚。但是我就是说服不了自己。那么做的话应该也可以离间一下你和你搭档吧。让你显得像个猥琐大叔似的。”

五个黑道打手难受地扭了扭,薰的脸上透出了明显可辨的尴尬,而帷人 —— 帷人从高中毕业以来第一次闹了个满脸通红。

他清了清嗓子,看着爱子小恶魔般的表情,想起来她以前就很喜欢看他害臊,而且也总是这么我行我素。看来,她并没有改变太多。

而让他更为不安的,则是她似乎完全没想过这么多年自己可能已经淡忘了她或者另觅新欢的这种态度。关于自己的 “档案” 有那么详细吗?还是爱子也很清楚,自己在帷人心里的位置是这么多年也无法磨灭的?

他更愿意相信后一个可能性。但这并没有让自己觉得挣回了一点面子。

“爱子ちゃん,我们现在是要去哪儿?” 他说着,压下了自己的个人感情。在这里,他不能让自己沉迷于幻想之中,无论这种冲动有多么强烈。他必须记住自己面前的人,不管外貌如何,都只是一位黑道头目,而自己则是一位警官。他不能让她就这么成为话题的主导。

她伸出手指制止了他,接着转身面对着电梯的背墙。

“你们谁拉一下窗帘好吗?”

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费解,虽然一个手下确实按了个按钮。直到电梯底部射出的刺眼光柱把帷人和他的搭档吓了一跳。

圆滑的金属表面慢慢地缩进天花板里,露出了后面第二层的透明墙壁,还有从中可见的外面世界。随着 “窗帘” 的抬升,构造不明的机械装置避开了上面的扶手,眼前出现了整个见泷原市的全景,甚至可以看到郊区。而帷人也发现他们确实已经升得很高,差不多都快到了摩天楼的最顶端。明媚的阳光几乎是直接从头顶射落,让电梯里一下子变得敞亮无比。

爱子趴在了扶手上。

“很美,不是吗?” 她说。“我从来看不厌这种景色。还记得以前我们为了爬高一点偷偷溜到学校房顶上的时候吗?”

她看着他,而他觉得自己必须回答:

“是啊,当时真的很开心,”

—— 因为那就是实话,也是他最为珍惜的回忆之一。

“我们的城市状况不错,” 爱子再次看向了窗外,说。“的确,有些人固然很穷,住宅区看着也很破,人太少了。但这所城市始终反抗着萎靡的经济。很大程度上这得归功于这里这么多成功的企业,比如见泷原急便。我们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拯救城市,但不知怎么,我们还是做到了。我很欣慰。要是所有的人都能得救就好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颇有新意,而且也不是帷人记忆中的那个女孩所能拥有的口气。她的声音疲惫、自豪、而颇带老气。那甚至已经超过了她本来的年龄。

“拯救城市?” 薰说,听起来有些义愤填膺。“你们这些黑道就是这么自我标榜的吗?”

爱子抬起头来,注视着他们两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被电梯到顶的‘叮’声打断了。

没再更多交谈,几人静静等待梯门打开,走了出去,来到了大楼的顶层。

在经过走廊的途中,帷人和薰看着窗外的城市景色,墙上的绘画,旁边会议室里的深色木桌和布置周密的投影设备。还有数不清的屏幕播放着公司成就的自豪宣传,大多是三维内容。全都是一板一眼、干净麻利的公司作风,而不是金碧辉煌抑或标新立异的个人装饰。

最终,他们在一扇考究的双开门前面停下了脚步,五个暴力团打手没做更多表示,直接转身离开。一开始,这让他大吃一惊,接着他就意识到了这其实也很合理:他又会做些什么呢?转身离开?劫持人质?

他看了一眼黄铜铭牌上面的字。那是:

“福泽あんこ

会长,CEO”

他再次大吃一惊。在看到电梯里按了顶层按钮的时候他就略有所感,但他完全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带自己拜见黑幕本人。福泽女士。风风火火,语气豪迈的产业大亨,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公司,然后把它壮大成了一个真正的龙头企业。这位特立独行的 CEO 最为引人注目的一点是每次召开记者会的时候都要带着一样吃的。尽管按理说应该是一位家教良好的大小姐,但她却很擅长利用自己的 “流气” 作风引开某些一本正经家伙的注意力。

至少这是官方说法。

帷人想到了自己兜里的窃听器,那个本应由他按下的开关。他的手伸进了口袋,接着定在了那里,摩挲着那个小东西,思考着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他咬着牙,看着爱子的后脑勺,内心挣扎着。而他脑子里最为没用的那一块则是回想起了她头发的味道。

接着爱子打开了门,而他的手也从口袋里缩了回来。他做不到。

他感到有些后怕,但无论对错,他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说你丫进来之前要先敲门的吧,” 尖刻的女声几乎是立即骂了过来,带着典型的不良口调。帷人意识到了这应该就是福泽女士的说话风格。

爱子对她的话置若罔闻,把身后两人拉进了宽大的办公室。帷人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既是赞叹无比,也带着些许嫉妒。实木墙面,巨型办公桌,三维投影仪,全景落地窗 —— 靠,甚至还有独立卫浴!跟他和薰共用的小破办公室 —— 里面只有两张书桌和一个纸篓 —— 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福泽本人,脚翘在桌子上,装模作样地看着一本纸质公文。她面前摆着终端工作站的显示器,是最高级的那种,经过仔细调校的话里面显示的三维影像可以搞得像是浮在虚空里一样。

帷人打量着她。过度的长发用略显幼稚的缎带绑了起来,胸部似乎也略有欠缺,但整体来说还算是个美人。近看的话,他也亲眼确认了外面的传闻:作为一名踏入不惑之年的女性而言,她看起来还真是显得年轻,简直像是连二十五岁都不到一样。不过这时想来的话,年龄的事情就变得更加重要了起来。

尽管面前女人的姿势颇为随便,目前的状况也是各种反常,帷人还是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的搭档也照做了。不过他注意到爱子并没有行礼。

“随便坐吧,” 女人说,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公文。“我可不是那种没事儿就喜欢找茬儿让别人站着的家伙。”

他们依言坐下,屋里正好摆着三把椅子。终于,她把脚从桌子上收了回来,放下公文塞进了抽屉里。

接着她往桌子上一趴,对着帷人仔细观察了起来。

“这就是你男朋友了吧?” 她问。“看起来并不怎么样嘛。”

“是前男友,” 爱子更正道。

“嗯,都一样,” あんこ说着,靠回了椅背上。“他喜欢吃口嫩的吗?也许行得通呢。或者你可以稍微长大一点。”

爱子脸颊微红,看起来颇不自在。

“现在先别说这个好吗?” 她问。

あんこ耸了耸肩。

“总之,警官们,” 她对着他和薰说。“我首先要说的就是福泽あんこ并不是我的本名。我的真名是佐仓杏子「さくら きょうこ」(Sakura Kyouko)。”

她的语气是那么的波澜不惊,以至于帷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等着她接着往下说,最后才回过味来。他没能克制住脸上微露的震惊,而薰看上去根本已经没在克制了。他希望杏子会把震惊的对象认作是针对使用化名这个问题,而不是针对名字本身。

“我们知道警方一直在调查我名字的事情,” 杏子说。“除非你们是白痴,否则肯定早就知道了,毕竟我的那些小弟们老是喜欢到处乱写嘛。他们总是说这样可以渲染一种恐怖的气氛。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谁杀的。我让他们自己随便,但守不住秘密也就不足为奇了。”

面前的女人紧盯着两人的反应。

“好吧,你们是警察没错,” 她说。“一看表情就知道了。我说,这个世界可不是那么黑白分明的。维持控制很有必要,这样才能保证谁也不敢回去重操旧业。可别告诉我他们死了你们很遗憾啊。”

“确实如此,” 薰说。“但那并不是正确的做法。”

帷人可以看的出来,她把 “你这个杀人凶手” 的部分吞回了肚子里。

“因为我们的介入,” 杏子毫无窒碍地继续着,就好像薰什么都没说一样,“日本的风俗业已经彻底没落,再也无法翻身。曾经保护这一产业的那些黑道现在成为了执法者,确保任何人如果胆敢明知故犯,一定会得到应有的惩处。我们也给从前的妓女找到了新的工作。警官先生,你觉得在过去的十年里,出走小孩的回家率变得那么高完全是一个偶然吗?这都是因为我们劝她们回家,只要那个家依然值得回去。但对于另一些人,比如岡村祐,我们会主动劝她离开,成为我们的一员。”

“暴力团从前的行径也是我们开始介入的最初原因,” 爱子看着帷人的眼睛说。“长久以来,我们一直在默许他们的行为。他们也默许了我们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毕竟他们每一次试图限制我们地 下行动的尝试都遭到了狠狠的羞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我离开之后,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她低垂着眼睛说。“很多女孩子,和我都差不多,想要逃离自己的家庭,却陷入了火坑。哪怕我的生活只有一点点的不同,我就会沦落成她们的一员。而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无法干预,都只是因为我们认为自己的力量还不足够。最后投票决定开始行动的时候,那简直是我这辈子表现最积极的一次了。”

她摇了摇头,然后再次对上了他的眼睛。

“帷人君,我亲手杀了两个大佬,” 她说。“没错,我是个杀人犯,但我当时实在是义愤难当。我也想过找你重聚,但那时的你已经当了警察。这让我们该怎么相处?”

帷人只是坐在那里,两眼圆睁,等待着无助和激愤盖过自己的感情。那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行为,但预想的愤怒并没有到来。他无法憎恨她,无法让自己对那些把少女当作猎物的男人们产生同情,那些自己想要拯救的少女。他已经无法回到一周前还是那么坚定不移的道德观了。

“‘我们’是谁?” 薰问。“佐仓小姐,你是在说你经营着另一个和暴力团敌对的犯罪组织吗?”

书桌对面的少女浅浅一笑,虎牙微露。

“犯罪,没错,严格来说确实如此,” 她说。“但我们参与的基本都是些白领犯罪。洗钱,破坏生产,毁灭证据,捏造档案,诸如此类。杀人什么的只在绝对必要的时候才会出现。而且我也并不是头儿。”

她在椅子上转了个身,面对着窗外。

“见泷原市可以说是日本的经济奇迹,” 她说。“这是我们的城市。那些商业街的公司,那些银行和工厂,已经全是我们的财产。而那些大多数都是合法挣来的。我不准备详细解释我们的具体优势到底在哪儿,但见泷原急便走到今天这一步靠的并不是作弊。它只是单纯的业内最强。而正是见泷原急便这样的公司给我们提供了经营暴力团所需的金钱,让我们得以主导日本的里世界,在里面划下道来。暴力团已经不再赚钱了。他们赔钱,但我们可不用在乎。”

她转回身来,目光把两个警察钉在了原地。他们什么都没说,还在消化着刚才的内容。

“你们警察只知道盯着暴力团本身,所以连眼皮底下的事情都没有发现,” 爱子说,目光坚定。“上次有人因为没交保护费而被烧了店子是什么时候?上次有人因为还不清高利贷而被诱拐勒赎又是什么时候?哪怕是更轻一些的犯罪上也是。你觉得小偷小摸减少了是巧合吗?还有偷车的?尽管经济依然萎靡不振,所有类型的犯罪率都还是一落到底,而这都是我们的功劳。很抱歉这么说,不过我们救过的小孩子比你一辈子能救的都要多。”

帷人低头看着桌面,内心澎湃激荡。接着他看了一眼搭档,但是意外地发现,就连她的脸上也出现了挣扎。就算是跟自己干了这么些年,她的理想主义也还是和自己刚当警察的那一阵不相上下。但他发现,就连她也开始对面前一切的道德取向产生了内心的交战。

“我想骂你胡扯,” 帷人看着杏子说。“但恐怕你并没有说谎。我也知道犯罪相关的数据。谁都没有找到过犯罪率下降的合理解释。但你跟我说的这些已经离奇到了就连阴谋论者都会当作荒唐无稽的程度。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是怎么保持年轻的?”

作为回答,杏子盯着帷人旁边的少女,她脸一红,终于还是腼腆地说:

“帷人君,还记得你的白血病吗?” 她问。

“记得,当然记得,” 停顿了一下,他回答。

“那是我治好的,” 她端详着自己的手说。

接着,在他困惑目光的注视下,她伸出了一只手,无名指上有血细胞状指甲纹的那只。看到那个指甲纹,他立刻转而看向 “福泽杏子” 的手,发现她手上也有类似的记号,蛋形,也是红色。为什么以前大家都没有发现?

“治好的?” 他傻傻地问。“那怎么可能?”

现在被她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这个说法也意外地合乎情理。

在他病情得到控制的几个月前,他得到的消息完全相反。造成他白血病的癌症基因是极难治疗的一种类型,而且已经扩散了。有少数几种极不成熟的药物可以尝试,但医生已经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父母,要让他对死亡做好心理准备了。之后爱子前来探病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崩溃,很没面子地在她怀里大哭了一场。

接着就是一个奇迹:正好第二天,附近的一个研究所就宣称他们发明了一种新型疗法,针对的恰巧是他的那种顽固癌症,又刚刚需要试验病例。他们连忙跑去申请,满怀希望,虽然他不得不时刻提醒着自己未必会真的有效。

不过显然,疗法确实是有效的,而那也正是爱子纹上指甲纹的那段时候。就算是在康复带来的狂喜之中,他依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她好像有什么东西瞒着自己,尤其是在她开始隔一段时间就不知跑去做什么了以后。但最后他还是慢慢淡忘了这件事情。

在他的眼前,她手上的朴素银戒,他从来没有太当回事的那枚戒指,在一阵红光之中溶解消失,流到了她的掌中,重新凝聚成了一颗明亮的红色宝石,套在了华美的金笼之中。

这一奇景的荒诞程度堪称一绝。帷人整整呆了五秒,眨着眼,试图向自己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还不能告诉你所有的秘密,至少不是现在,” 爱子说。“但这个世界底下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东西。这颗宝石就是我的灵魂。为了交换你的康复,我的灵魂被塞进了这里。我得到了永恒的生命,强大的力量 ——”

她在他眼前瞬间消失,就像小巷中的那次一样。听到她在自己身后继续说话的时候他差点扭了脖子。

“—— 但也必须背负某种代价,” 她说。

再一次,帷人和薰发现自己变得目瞪口呆。

“和魔鬼的交易,” 薰终于说,已经失去了还嘴的意欲。

杏子清了清嗓子。就算在如此的震惊下,两人还是顺从地看了过去。

“或许你也说得没错,” 她说,“但我们并不是坏人,虽然偶尔会做些坏事吧。我们会尽力用手头的力量做到最好。现在该谈谈请你们来的理由了。”

爱子重新在椅子上出现。

“别自以为是地觉得好像是我们非得要告诉你们什么似的,” 杏子说。“彻底置身事外其实很简单。你在这里只是因为你的小女朋友想要亲自处理你的事情,也是因为她希望你能来。我自然是一口答应,只要我们确保事后可以否认,你也能够识相一些。作为我们告诉了你们这么多事情的回报,你们可不要跟奥野或者里扎尔打小报告哦。”

她顿了顿,直到他们脸上现出了意外的神色,才继续说:

“噢,当然了,我们显然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的。我们也知道你带了个窃听器,不过你很明智,没有打开。你的两位小朋友并没有向别人透露过他们的发现,因为他们也觉得一般人肯定不会相信。我得承认,这确实省了我们很多事。就在我们说话的这个当口,你和他们的调查记录都已经在销毁的途中了,也包括相关的监控录像。不用对我们的能力感到吃惊。我们可以做到很多事情。”

杏子微微俯身,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们。

“你们也明白了吧,” 她说。“没有了证据,你们不管说什么都不会有别人当真。最有可能的是你们反而会被当成疯子。记住,我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你们任何事情。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帮一下小爱子。”

她对上了他的眼神。

漫长的几秒之后,帷人双手一拍,终于感到自己恢复到了可以考虑答复的程度。薰看着他,寻求着他的指引。

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真的成为后辈们眼中那个充满智慧的完美前辈啊。

“听了这么多之后,” 他说,“我已经有点被你们说动了,但我可不知道搭档的想法。我在这里有些个人关系。让我替她回答就太不公平了。”

他看着她,薰似乎内心挣扎了一会,然后说:

“好吧。好吧。我还是有些良心不安,但是我觉得我们恐怕也没有别的选择。我相信你的判断。但我可不知道怎么才能骗过奥野先生和里扎尔先生。”

帷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到了这一步,他的世界观已经完全被打碎了。现在驱动他的力量只剩下了本能直觉,还有自己的核心信念。而那些信念正在对他说,无论自己卷入的世界到底多么疯狂,不管自己的行动准则变成了什么,都有一件事情是他必须完成的。

“那么,我只有一个请求,” 帷人面对着杏子说。“这场搜查的起点是一名少女,岡村祐。我可以放弃调查,但前提是我必须亲眼见证她的安全,还有你们确实可以照顾好她。”

杏子大笑,刚刚微露的虎牙整个透了出来。

“小爱子可真是了解你呢,” 她说。“我们早就想到了。小爱子?”

爱子牵起了他的手。

“来吧,” 她说。“我带你去见她。”


原来岡村祐的藏身之地是城市另一头的一幢小公寓楼,正和附近大学的两个学生住在一起。她坚称自己过得很好,所有开销都有 “组织” 照顾。他决定还是不要继续在这个问题上刨根问底了。

“你根本不想回家?” 他问。“要是你不见了你妈肯定要伤心死的。”

“我也知道,” 祐低着头说。“我也感到很内疚。但是我再也不想住在那个地方了。爸妈老是吵架,我爸喝多了就会凶起来,然后他俩就会拿我撒气。”

“等等,” 薰打断说。“他俩拿你撒气?”

“没错,” 祐歪着头说。“怎么了?”

薰摇了摇头,挥手示意她继续。

“新闻里讨论同性恋权力的时候我听到过他们是怎么议论的。他们总是那么的保守。我完全无法想象要是他们发现了我和由子的事情会有什么反应。我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我是说,我本来没想到非要离家出走的,但是 —— 但是组织的心理医生说,按照我的情况,这么做会有利于我的心理健康。”

“心理医生?” 帷人看着爱子问。她也坐着他们的便衣警车过来了。

“我们有很多这方面的专家,” 爱子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不需要受到法律的束缚,所以我们可以尝试一些离经叛道的做法。”

“好吧,” 帷人微觉好笑地说。


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俩之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奥野悟或是罗纳尔多。他们简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只有人员名单上形式化的记录告诉他说这两个人并没有遭到灭口。帷人暗自揣摩着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们三缄其口。同样令人惊奇的是,警部大人也是再也没有过问此案,他也乐得省事。

那个星期他和薰又接了两个案子。可虽然薰好像还在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他自己的心思早就已经没有放在上面了。他还是忘不掉爱子的事,也忘不了她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我们救过的小孩子比你一辈子能救的都要多。

第一个案子他们接下来还不到一小时,那位失踪少年就已经回到了家里。接下第二个案子的时候,帷人偶然想到给爱子打个电话,毕竟自己已经有她的号码了。他并没有向她求助 —— 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这是不是另一起 “组织” 策划的失踪事件 —— 但她坚持说要帮忙。然后他们还在学校里询问状况的时候,就接到了那个女孩子再次出现的通知。

破案之后的那天,他的收件箱里接到了爱子写来的一封长信。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反复考虑着,彻夜未眠。最后,他爬了起来,写了封回信。接着写了第二封邮件,是提拔薰的推荐信。

第二天早上,他交还了自己的警徽。


两年后

佐仓杏子坐在桌前,高级皮鞋翘在油光锃亮的桌面上,显得十分惬意。

或者说基本惬意。说实话,她并不喜欢这身正装,而且她也想试试新买的时髦靴子,但今天可不是那种场合。

她正在看着的是一张明信片,新型技术产生的蹩脚立体图像让她感到有些头痛。上面是一对新人,站在略显奇特的热带树下,女方抱在了男方的怀里,男人脸上则是一副奇怪的表情。在她看来就好像在说:“这位少女可以轻松举起比我重一百倍的杠铃,凭什么要我抱着她?”

“来自夏威夷的问候!” 明信片上是这么写的。

少女成长的速度真是令人惊叹不已,尤其是在使用了魔法辅助的情况下。

当然,她前不久才去过那里,和男方的父母还挺聊得来的。他们始终觉得这位儿媳和以前来过家里的那位小女朋友长得太像了。在那里她也看到了女方的小弟们傻乎乎地走来走去,脸上写满了尴尬。有好几次她还不得不把他们从酒桌边上赶开。她觉得自己来当 “伴娘” 什么的鸟角色实在太老了,但她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外表年龄看起来确也合适 —— 虽然她不得不又换了另一个化名。她其实还想多玩两天的,但就算是一个滥竽充数的 CEO 也还是有些事务必须处理。

明信片在她的手指间转动。

从前,有一个男孩卧病在床,终生残废抑或是命不久矣。他身边有一个女孩,爱他爱得很深,很深。接着,出现了一只魔法生物。

这个故事有两个结局。其中一个,女孩只是单恋,最后变成了悲剧。而另外一个……

说起来,仔细一想的话,“永远幸福在一起” 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结局,对吧?那只是一个正在持续的状态。虽然她也很愿意用这句话来结束一切,但她还是不得不想到,总有一天,那个男孩会最终离开人世。

而女孩或许不会。

在她看来自己徒弟偷偷跟踪那个男孩的举动完全是欲盖弥彰,后来都让她有点厌烦了。当机会来临的时候,稍微操纵一下其实也很容易,给他一点点提示,再稍微推她一把 —— 虽然她执行计划的方式和杏子本人的作风不太一样。比如说过度的枪支暴力。那太冒险了。

改变的到底是什么?一开始的状态?她们为自己创造的这个新世界?或者是学会了怎么干预的杏子本人?

一个新世界。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那才是那些年前她们所谈论的理想。

“我说会长,” 旁边的一个声音招呼着。“董事会已经在等着了。”

她抬起头。“户松麻衣” 皱眉俯视着她,然后弯腰打量着明信片上的内容。

“嗯哼,” 麻美说。“她结婚了是吗?”

“是啊,” 杏子说。

她把明信片塞进抽屉里关上。

“来吧,” 她说着,站起身来。“去见见委员会的人吧。”

幕间一 无间迷梦 完

接下来敬请期待:第二卷 宇宙膨胀


本章译注:

音同字不同或者字同音不同的日文表现难以翻成中文,所以直接用了假名。因为涉及到悬念部分不适合在正文加注,所以写在这里:

「さくら」(Sakura):桜(樱花,这个音的常用意),佐仓

杏子:あんこ(这个汉字名的常用读音,上过 P 站的话应该会见过ほむあん这样的配对写法吧,本来想过仿效某字幕组意译成豆沙子…… 不过与上下文不合,还是算了)、きょうこ(小圆里那个杏子所使用的少见读法)

最后,福泽和夏目这两个化名相信有很多人应该会会心一笑。


译者后记:

总算翻完了这个漫长的幕间。接下来杏子会暂时退场,第二卷将是良子英勇作战的热血故事。如大家所见,本文的卷名都取自物理现象。第一卷的量子纠缠应该是暗指良子(注意汉字的谐音,虽然日语中物理概念的量子应该是另一个读法)本人理想与现实并存的矛盾状态,以及最后实现理想的跃迁。第二卷描写的则是个人在战争面前的渺小与无助,以及关键时刻的勇气和担当。在大约本卷 3/4 的长度之后,将会进入目前原文连载中的第三卷《存在悖论》,将有很多原作人物(杏子,麻美,以及暗线的焰)的继续活跃。希望大家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