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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知己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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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见会是行会最为神秘的下属组织之一。就算在其他那些所谓秘密组织的种种事迹变得广为人知的年代里,知道这个名字的也是少只有少。和暗之心不同,远见会并不会直接参与作战任务。而入会的要求也远比相对人多势众的心灵法师公会要来得严苛。〉④

〈在架构层面,远见会基本就是一个普通公会。它的成立宣言及内部组织都跟‘盾卫者’和‘背刺同盟’这样的普通公会颇为雷同。但不同于大多数普通公会的一点是,远见会并没有退化成事实上的普通社交团体。与心灵法师公会类似,她们至今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初衷。〉④

〈正如远见会成立宣言中所说:〉④

〈“…… 以保行会耳目清明,有备无患。诸君籍魔法之力纵览四方,汇集人智,纵古今名将亦不可及。孙子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吾等当常以知彼为任,更不可荒废了知己之责。”〉④

〈远见会最初是在 21 世纪 70 年代末,由几名强大的透视者和心灵法师根据这份宣言创建起来。她们只招收最为擅长收集情报的成员,尤其看重的是不用亲身参与其事就能获得重要讯息的能力。〉④

〈尽管远见会所提供的情报看起来似乎价值连城,尽管行会领导层也极为重视她们的指引,但远见会此前宣告的信息总是显得故弄玄虚,令人抓狂。她们的成员嘴边总是挂着 “多重可能性”、“概率” 或者 “命运” 之类的托辞。因此她们留给大家的印象说成 “不可靠” 都是委婉的了。至于她们重现失落的预言魔法的伟大目标,其实恐怕比向着风车冲锋的唐吉珂德强不了多少……〉④

—— 节选于《魔法少女:她们的世界和历史》,作者朱利安・布拉迪修

“于是耶和华上帝把他逐出伊甸园。上帝把人类赶了出去,就派基路伯天使驻守伊甸园的东边,又设置一把旋转的火剑,守卫通往生命树的道路。”

—— 伊甸园工程的口号

“人类想要生存,必须先驾驭永恒的翅膀。”

— 雅努斯工程的口号

“永恒的光,永恒的太阳,永恒的声音。”

— 伊卡洛斯计划的口号


熊熊火把冒出的油烟飘荡在杏子鼻头,在潮湿的坑道中显得分外难闻。投在石墙上的火光摇摆不定,给她和她的向导打出了晃动的阴影。始终飘向一侧的火焰揭示了不可见的气流,或许是巴黎那套复杂的地下新风系统吧。

她并没有跟向导搭话。毕竟那位也是个修女,隶属于拥有二百年历史的圣芭芭拉修会。她们并没有发过什么保持沉默的誓言。但这里一直奉行的规矩是言多必失,连钻进坑道的施主们都必须遵守。在这些深埋地下的房间里说出的话绝不会被什么电子设备记录下来。如果刨去那些荒无人烟的废土和大海,现在地球上几乎已经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所以位于巴黎市内的这里就成了私下交谈的宝地,而行会也因此成为了修会的最大金主。

毕竟,巴黎这些地下街区的设计并非全是为了寻欢作乐。

她们在一扇老式的木门前面停了下来。这扇门就算放到杏子在见泷原的那座教堂里也不会显得突兀。修女微微低头,示意杏子进屋。

她发现自己到得最晚,另外三名参会人员正抬头看着她。房间中央的粗糙木桌上摆着面包和奶酪,让这位总是喜欢随身带点食物的少女眼前一亮 —— 这里严禁自带口粮。

杏子往由真旁边一坐,抓起一坨面包几疙瘩奶酪,拿餐刀抹了起来。由真皱着眉,正怒视着桌对面的另外两人。

“我只是说没想到您居然可以亲自下来这里。毕竟您的工作需要随时保持联络畅通嘛,” 娜迪亚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说。“不用这么生气吧。”

娜迪亚是最后关头才在克莱丽丝的坚持下被拉进参会名单的。

“我对地球电脑网络的依赖程度遭到了极大的夸张,” 由真撅着嘴说。“我很清楚那帮白痴的说法,但我到底还是个人类啊。至于工作上的事,让 MG 先替我一下就好。”

极大的夸张,没错,杏子想。但上不了网的由真着急生气的样子总是显得好可爱。她不知道自己这位爱发脾气的小妹妹是否有所自觉,但旁观起来总是相当有趣。现在她紧紧抱着孵化者附魔玩偶的样子就相当不错。

她也同样无法确定由真是不是真的断了网,或者是不是每次断网之前都需要精心地准备。但这么怀疑人家就有点太坏了。

“的确,有道理,” 娜迪亚说。

“来,吃点东西,” 杏子说着,递给由真一个盘子。“会让你好受些的。”

由真有些厌烦地哼了一声,但还是听话吃了起来。

“总之,杏子,既然人齐了,” 最后一位参会人员,也就是克莱丽丝・凡・罗萨姆说。“要不这就开始吧。”

“你们检查过一遍了吗?” 杏子一边反问,一边四下一扫。圣芭芭拉修会在这种事上绝不会大意,但她们都知道对于当真想要窃听的人来说修会根本就不是什么障碍。无论对方采用的是科技手段还是魔法手段。

“检查过了,” 克莱丽丝说。

如果检查发现了什么问题,克莱丽丝会说出预定的暗语,然后大家就会开口讨论一件没那么敏感的话题,再把真正的内容放在念话上。局中之局,由真就喜欢这种东西。当然她们现在也可以这么干,但这里可是圣芭芭拉修会设有巨型干扰装置的地洞,更何况还有克莱丽丝防范魔法窃听。如果连这样都不能让她们感到安全,那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那行,” 杏子说着,拿出了一块方型的数据晶片。现在这种东西只会用来存放最为私密的信息 —— 也就是不能通过网络发送的信息。

她把那东西塞进了桌上暗藏的插口里 —— 那是修会专门为此提供的部件。过了一会,房间对面的石墙上滑开一块,露出了一面放片子用的屏幕。这些事情她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做过,但还是勾起了她一些回忆 —— 当年做见泷原急便 CEO 的时候做 “PPT” 做到吐的情景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但这次是她主动提出要做,所以完全没有推脱的可能。

第一章片子只有一个大标题 “阴谋论汇总”,接下来是一个大长目录:

  • X‐25 与光明会:他们的神秘后台是谁?
  • 他们怎么能搞到那种规模的隐形技术?
  • 我(佐仓杏子)为什么会那么重要?
  • 焔有参与吗?如果有,那么是怎么参与的?
  • 米沙・维拉尼:她在新加利福尼亚出过什么事?她的灵魂宝石下落如何?
  • 志筑良子:是谁出于什么目的把她造了出来?为什么有人想要在尤里德米上暗害她?
  • 西蒙娜・德尔・马戈一案
  • 乔安妮・瓦伦丁一案
  • 黒井中瀬一案
  • 消失的悲叹立方:犯人,手法,动机?

杏子等着其他人看完。克莱丽丝不屑地哼了好几声。

“‘阴谋论汇总’的标题真是准确啊,” 克莱丽丝最后说。“现在还真有点开大会的感觉了。”

“嘛,你也知道由真是怎么说的,” 杏子说。

“是啊。”

“恕我问一句,” 娜迪亚说。“但我看不出来这些事情之间有什么联系啊?‘谁制造了志筑良子?’,‘新加利福尼亚出过什么事?’”

“请您务必赐教,” 克莱丽丝说。

“好好,” 杏子说。

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口说:

“很可惜麻美今天不能参会,所以请允许我代她发言。”

“我召开这次会议,一是因为我跟克莱丽丝正巧都在巴黎,但更重要的还是因为我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太对头。很难具体解释,但最近发生的种种怪事十分令人堪忧,相信大家也有同样的感觉。”

她环顾桌边,众人纷纷点头。

“我对最近发生的怪事进行了仔细的推敲,而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 她说。“虽说还没有看出具体的联系吧。”

她换了张片子,屏幕上出现了刚刚拿下的那个殖民地的监控录像,还有殖民地创始人格利高里・铎伊德的照片。

“先说不明势力插手迹象最为明显的事情吧。就是非法殖民地 X-25 的事。由真已经给大家特批了权限。都看过了吗?”

娜迪亚和克莱丽丝点了点头。

“水很深啊,” 娜迪亚说。

“没错,” 杏子赞同说。“在这件事上,暗中支持光明会的幕后黑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他们对遗留设施的清理十分彻底,让执政体找不到半点线索。建筑都是按泛用的研究所建设指南造的,材料都是机器人从星球本土开采出来的。没有任何泄露身份的东西。我们唯一的发现就是里面包含了某种试制工厂和某种医疗设施。”

“但那也算是一种情报了,” 娜迪亚说着,微微皱眉。“那些开始抗拒伪造记忆的女孩子不是被扔到哪里处理成卫兵了吗?或许就是那儿。”

“或许确实如此,但我们还是无法排除星球某处还藏有另一座基地的可能,” 杏子说。“那颗星球上的地毯式搜索还在进行。”

处理。你这话可讲得够委婉的。

她用虎牙撕下了一块面包。这动作不怎么雅致,但足以藏住感情。她可不愿想像那些女孩子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地狱。她只希望,格利高里现在身处的地狱能比那恶劣百倍。

“不过说起试制工厂,” 克莱丽丝把话带回了正题。“隐形设备应该就是在那里开发出来的吧。”

“我们十分怀疑单靠边境星球上的一座基地怎么能复制出章鱼水平的隐形设备,” 由真说。“就算他们的科学家再厉害也是一样。执政体相信类似的基地肯定早就形成了一个庞杂的网络,因此大大增加了针对非官方殖民地的巡逻投入。尤其是针对已知的非法殖民地。”

“但如果这种隐形装置再多上一些的话,找到他们恐怕是几乎不可能的,” 克莱丽丝说。

“没错,” 由真赞同道。“总而言之,委员会很生气。行会正在研究能否抽调几个透视眼帮忙。”

“但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娜迪亚问。“这才是关键的问题。这个,还有他们的意图。”

“没错,” 杏子说。“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至少可以确定他们愿意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设局杀我。这里有很多细节耐人寻味,比如他们黑掉那架无人机的手段,比如他们对我的了解为什么会深到足以制订那样的计划。现在得到的线索似乎都是引向坏的一面。”

杏子看到由真在自己说出 “耐人寻味” 的时候笑了一声,但幼⼥的笑脸马上又变得严肃起来。

“如我先前所说,执政体对待此事的态度十分严肃,远比他们在公众面前所表现出来的更加严肃,” 由真说。“打从行会出现在公众面前的那一天开始,能够攻破可信计算系统的魔法手段就成为了纸面上的可能,但现在这种担忧已经不再仅仅停留于纸面。更何况这次阴谋的幕后黑手又建立了整整一个殖民地在克隆魔法少女,把背后存在的魔法要素赤裸裸地暴露在了他们眼前。说实话,这让我们挺难处的。我好说歹说才让执政体相信行会会在这件事上全力配合。”

漫长的沉默。桌边众人都在消化着她刚才这些话的意味。

“可能有些跑题了,不过执政体对于这种情况准备了什么应对措施?” 克莱丽丝问。

“这话绝对不能外传啊,” 由真说。“不过谁也没有说过可信计算系统只能有一套。理论上总是可以多维护几套独立的,相互之间没有太过直接的连接的计算系统,从而提高鲁棒性。这方面的研究还在进行。有人正在讨论要不要先把第二版战术电脑从系统中独立出来。这方面的研究还在进行。当然,总还是可以用魔法验证的。”

娜迪亚摇了摇头。

“虽然这话题挺有意思的,但肯定是跑题了,” 她说。“在我看来,如果要沿着这些阴谋论的路线挖下去的话,首先一个办法就是搞清楚他们为什么放着别人不管,偏要对付杏子。你碍着他们什么事了吗?”

当然最后一句是直接在问杏子。她暂时避开了视线,咽了口唾沫。

“我仔细琢磨过一遍,” 杏子说,“而我找不到什么合理的解释。除了宗教方面的问题之外,我能想到的只有一件事 —— 我是调查悲叹立方分配异常问题的核心负责人。毕竟,X-25 事件发生在开会讨论悲叹立方问题之前。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那知道内幕的就剩不下几个人了。这个幕后黑手或许并不知道我已经告诉过麻美。”

在提到 “宗教问题” 的时候她朝克莱丽丝扫了一眼,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她们都知道她指的是良子预知到杏子死法的那次神启,就是改变了 X-25 事件走向的那次。女神亲自干预命运,但她的意图却无从揣测。那件事没有必要拿到这里来讨论,毕竟由真根本不会发言,而娜迪亚也不信教。

“这又回到了核心问题,不是吗?” 克莱丽丝说。“如果这幕后真有一个庞大的阴谋,他们手中就可能掌握着各种各样的权限和力量。这样的人隐身何处都不奇怪,不是吗?所以悲叹立方短缺和魔法少女失踪的事情就一下子变得可疑起来。然后是失踪的米沙曾在新加利福尼亚参与过的事情,还有别的林林总总。说起来,米沙可能也是他们的刺杀目标呢。杏子你是想这么说吧?”

“正是如此,” 杏子说。

“但为什么现在下手?” 娜迪亚问。“我们跟格莱希亚谈过。她信誓旦旦地说米沙本人对那次事件的记忆早就被人清洗掉了。如果这个假设成立的话,那她对幕后黑手根本构不成威胁。”

“记忆清除是一种很棘手的事情,” 由真说着,手指交按。“大多数案例不到一百年就会出现反复,除非有人特意施法维持记忆封锁。假如最初施术的是怀有恶意的第三者,他们根本不可能阻止她事后找回记忆。或许那些人只是在等待一个能够干掉她而不会引起太多怀疑的时机。”

“要真是这样的话,他们这次可是白忙活了,” 娜迪亚说。“我们现在不就在怀疑嘛。”

“没错,但他们可能低估了我们的警惕性,” 杏子说。“除此之外,他们如此行动也可能有着完全不同的理由。或许他们认为我们已经太接近真相,必须冒险采取更为直接的手段了。”

“要注意,尽管光明会的求救信号是好几年前发出来的,但在茫茫宇宙之中区区几个光年根本不算什么,” 克莱丽丝说。“附近会有勘测探头收到信号完全就是巧合。他们或许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快就败露。想想吧,假如米沙失踪十年之后 X-25 才被发现,恐怕根本就不会有人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就算这是那个女孩子许愿造成的,也得说是我们撞上大运了啊,” 娜迪亚说。“虽然现在完全没有什么走运的感觉。”

片刻的沉默,众人思考着刚才讨论的内容。杏子朝自己的片子上扫了一眼,然后快进到了关于米沙・维拉尼的那几张。她已经觉得自己做这些片子有点画蛇添足了 —— 众人的讨论自然而然就走到了正确的方向,虽说中间绕了点路吧。

“我想到了一件有些令人担忧的事情,” 由真说。“这次黑幕的手可是伸得很长。在领导委员会开会的时候提到过,他们可能会对我们之间的某些人再次下手,甚至可能已经下过手,只是我们自己没有意识到。比如,尤里德米的理论重力学院遭到袭击的时候你就在场。”

最后一句是跟杏子说的。杏子朝克莱丽丝和娜迪亚扫了一眼,观察着她们的反应。两人脸上的表情更多是期待而非困惑,这也就意味着她们已经读过了由真开放出来的保密材料。放在如此重要的场合,这种事对老祖宗来说应该是理所当然,不过…… 大家都难免有些不方便的时候。她做这张片子的目的之一就是用不太尴尬的方式向娜迪亚和克莱丽丝点出一些关键内容。她似乎还是小看她们了。

“个人来说,我觉得那次袭击不太可能是针对我的,” 杏子说。“我的参观活动并不是事先计划好的,而且我人站着的那个房间连塌都没有塌。要说我在那儿有什么意义的话,还不如说是我救下了良子的命。”

“或许她也是他们的暗杀目标?” 娜迪亚问。

“很有可能,” 杏子说。“这让我不得不想起来,是她在 X-25 上帮助纠正了我的错误判断,又是靠了她的爱人和朋友才能找到那颗隐藏的核弹。如果她死在了尤里德米,那我们也会跟着死在 X-25 上。”

“但这一切都只是巧合,” 由真说。“就连我也不会神经到以为他们对付她是为了提高 X-25 的成功率。又有谁能预知到这层关系呢?”

有一位存在显然是能的,杏子的念话只发给了克莱丽丝一个人。我会对良子感兴趣,乃至跟着去了尤里德米全都是因为女神的引导。她会跟我去 X-25 也是同样原因。但这能够说明女神之外的人为什么要挑她下手吗?

而且要不是因为差点被人害了,她恐怕还在犹豫要不要跟我跑那一趟呢,这次杏子纯粹是自言自语。如果幕后黑手是想要把她从 X-25 行动中排除出去的话,那可真是南辕北辙啊。

“我不知道,” 杏子承认说。“还有一件同样引人遐想的事:她所乘坐的运输舰在宇宙深处遭到了触手怪渗透部队的神秘偷袭。这种巧合足以让人起疑,但怀疑的方向却让人全然说不出道理。”

“良子的事情先放一放吧,” 由真说。“我想先讨论一下另外一个显而易见的话题。大家对焰的出现是什么看法?有谁觉得她可能是黑幕吗?”

一阵漫长的停顿。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躲避着其他人的眼神。

“我不会说她做不到,” 克莱丽丝说。“但我也不会说她有多像是黑幕。不说别的,起码按她的道德水准应该做不出来 X-25 上的那些事情。哪怕不是亲自下手。那尊雕像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或许是我对巧合有些过敏了,” 杏子说。“但我也必须同意,这跟本不像她的风格。”

况且她绝不会违逆自己的女神,杏子想。而女神显然并不赞成 X-25 的做法。

“在我看来她就算介入此事也是不足为奇的,只要她认为这么做能拯救更多的人,” 由真说。“如果她觉得克隆魔法少女是打赢战争的唯一手段,那她肯定会付诸实施。而且我必须说一句:我们谁都不知道她现在到底在干什么。”

“就是觉得不像她的风格,” 克莱丽丝说。

又是漫长的停顿。

“那先回到志筑良子这边吧,” 娜迪亚说着,用指头敲了敲桌子。“说实话我对她并不怎么了解,但我已经看过你们给我的资料了。都是真的吗?到底是谁制造了这么个怪胎?”

“都是真的,” 由真正面回答了她的反问。“要我说的话叫她怪胎恐怕不太合适。毕竟从所有的其它迹象来看她都是完全正常的。但现在她对战事的作用已经是举足轻重,那些额外脑组织的功能就必须查个清楚。”

“我没有别的意思,” 娜迪亚说。“‘怪胎’只是基因学角度的纯粹描述。”

“调查工作有什么进展吗?” 克莱丽丝问。

“还在进行之中,” 由真说。“这种事情没有本人配合很难推动,就算手里有基因分析结果和过去的医疗记录也是一样。现在很多工作都只能用模拟来做。一开始我们担心那可能是远程控制或者死亡开关之类的东西,但这些猜测很快就排除掉了 —— 那东西跟脑干和新皮质根本就没有连着,甚至连感官输入都访问不到。最后,除了最基本的神经辅助模块之外,组织里面没有任何其他植入芯片。”

“那它到底跟哪儿连着呢?” 娜迪亚问。“不可能孤零零一坨戳在那儿吧。”

“我马上就要说到那里了,” 由真说。“根据我们的研究结果,它主要的连接都集中在和感情有关的脑部区域,比如基底核、杏仁核、还有语言中枢。而且只有很少的连接是自内而外的 —— 大部分好像都是自外而内的信息输入。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在安装战术电脑的时候那东西没有引起注意。”

“但那能有什么用处呢?” 克莱丽丝问。“收集她的内心感情和说话内容?作为如此兴师动众的基因修改,这样的作用还真是不起眼啊。”

“当然,如果目的真是数据收集的话,那么没有用来上传结果的植入芯片就会显得很奇怪了,” 由真说。“如果是控制装置的话,无法接收外界输入这一点也同样奇怪。”

她顿了顿,扫了另外三人一眼。

“我们显然还没有查到底。这并不是对现有神经排布模式进行的简单重用或扩展,也不是用于生长新组织的调节器 —— 里面有全新的代谢循环,全新的神经元,全新的生化反应。整个设计繁复异常,但我们却全然看不出用途。我还不得不让每个加入项目的生物学家宣誓保密。迄今为止我们唯一弄明白的只有一点:采用全新的神经元似乎只是为了防止信号干扰,以便让整个系统能够有效地独立出来。”

“这种异常复杂的秘密科研会让人联想到什么也就不言自明了吧,” 杏子说。

“不过如果两次都是同一拨人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现在又要杀她?” 娜迪亚摇了摇头,问道。“前后矛盾了啊。”

“或许不是同一拨人,” 克莱丽丝说。“或许他们想杀她是为了毁灭证据。”

娜迪亚闭了会儿眼。

“恕我直言,” 她说。“如果问题仅仅是没有本人配合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把她叫来仔细检查一遍?做个全身体检又不会太难听。我相信如果跟她说她的植入芯片出了毛病的话,她肯定会同意的。”

由真微微一笑。

“我们已经在做了。志筑沙耶加提出的方案相当不错呢。”


“全区停电?” 夏目和艾丽莎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目瞪口呆。

“没错,” 她们乘坐的汽车通过内置喇叭发出了若无其事的通知。“为了保证您的安全,请在车内坐好,等待来电。”

看起来她们这群人并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因为她们被牢牢堵在了巴黎市内的地下隧道里。失去了明亮屏幕的装点,外面的隧道在应急照明的诡异光芒下显得阴暗而可怖。而最渗人的一点恐怕是,克莱丽丝的拟像也跟着其他东西一起消失,只留下尖酸的抱怨砸进良子的脑海,与同样堵在地道里的两位自称警卫员发来的瞎着急短信组成了欢快的和弦。

谢了,不必费心了,良子用念话拒绝了紧急传送离开的提议。真有必要的话我自己就能搞定嘛。还是先等等吧。

“有人知道还要等多久吗?” 夏目质问着汽车,显然是生了气。“或者为什么停电?”

“目前尚不清楚来电的预计时间,” 汽车说。“由于不明原因,本区大部分地段的供电线路突然断线。备用的非电力能量供应系统仍在正常运转。请您放心,包括通讯功能在内的核心基础设施都还正常。”

“但似乎不包括交通,” 艾丽莎的脸上露出了玩味。“我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识过电网故障呢。”

她说得没错,克莱丽丝说。巴黎上次突然停电还是统一战争结束只有十年的时候。

而夏目则是一直歪着头,虽然没有做出以手贴耳的传统手势,但明显可以看出是在进行着什么无声通讯。看来那边传来的消息似乎不怎么愉快。

“告诉大家一个坏消息,” 她最后说。“我们今天的目的地也受到了停电的影响,在把所有东西都检修一遍之前恐怕不会开门了。至少要再等 24 小时。”

亚纱美不爽地哼了一声。

“那还真是遗憾,” 艾丽莎说。“我一直都有点期待呢。”

这位演员闭了好一会眼睛。尽管观察和自己一样的脸做出的表情让良子觉得有些怪,但她还是隐约感到,艾丽莎似乎对某个问题感到十分困惑。

“关于现在的情况有什么新消息吗?” 最后她问。

夏目又是一歪头,微微眨眼。

“她们没有告诉我什么详情,” 她说。“不过,我们总还是可以变通一下吧。要不去玩点别的。”

“不能换个地方玩 VR 吗?” 亚纱美提议。“毕竟停电的只有一个区嘛。”

夏目摇了摇头。

“但换别处的话我的权限就不够了。体验会差很多。”

“好吧,那去哪儿呢?” 愛理问。

“总之,先稍微等等吧,” 夏目说。

良子正要点头,但接着就把手举到了耳边。亚纱美也同时做出了同样的动作。

所有的传送者,机动性特长人员,以及拥有其他相关技能的同志们请注意,短信说。方塔苏斯区即将出现大规模魔兽爆发。该地区因停电造成交通中断,因此需要集合所有能够运送人员的同志,将行会部队尽快送达该地。希望您能配合。坐标见附件。

“我们有麻烦了,” 良子说。


“魔兽爆发是吗?” 杏子说。

“是的,” 由真说着,把附加了念话能力的孵化者玩偶拿到耳边,就好像觉得这能起什么作用一样。“而且规模非常大。”

“听起来有些耳熟啊,” 杏子说。

“没错,” 由真再次附和说,同时在脸上透出了一丝不耐。志筑沙耶加的提议原本相当不错:邀请良子去玩一局 VR,然后趁机对脑部进行一番详细扫描。本来应该是一路顺风,结果神秘停电,魔兽爆发,最后全搅了。

“看来某些人并不希望我们对她研究得太彻底,” 杏子说。

“我们应该先静观其变,” 由真说。“我已经安排了人去搜集一下事后证据,但未必真会留下什么证据。如果还是同一群人下的手,那么上次败露之后这次肯定会倍加小心。”

把这一系列巧合跟良子联系起来是典型的阴谋论思维,但她早就发现,这样的多疑总不会吃亏。

“那停电的事情呢?” 克莱丽丝说。“那边有什么新进展吗?”

由真摇了摇头。

“依旧悬而未决。电网的系统里记录到了规模巨大、范围极广的能量抽取,远远超过正常水平,所以临时切断了线路。但是到了重新启动的时候就完全没有了反应。好像连检修机器人都挂了。人类职员正在赶往现场,但在交通瘫痪之下一时半会还到不了。似乎连应急电力都失去了响应。”

克莱丽丝皱起了眉头。

“对方又出了新招啊。某种电能抽取装置?”

“而且遭到抽取的可不只局限于一个点,” 由真加了一句,“要不然肯定会先烧掉个保险或者烧坏条线路什么的。就算超导电线也是有承载极限的。”

她顿了顿,用余光扫了眼娜迪亚。和另外几人形成对比的是,刚才娜迪亚始终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攥着手,两眼无神。

“你有什么事情觉得不对吗?” 由真问。

一时间娜迪亚躲开了视线,明显是在斟酌如何答复。

“我以前见到过类似的招数,” 她说。“但这不可能啊。”

“我说,别遮遮掩掩的了,” 杏子说。“赶紧解释一下有什么不可能的吧。”

“电能抽取是米沙・维拉尼最喜欢的招数之一,” 娜迪亚说。“比起费上九牛二虎之力无中生有地造出电能,对既存电流的指向引导往往会容易很多。这一招往往是一石二鸟 —— 瘫痪掉一套系统,然后破坏掉另一套。就连章鱼基地里往往都有着足够的电力部分让这一招能够派上用场。更何况电力系统的防范设计往往只是针对大电流涌入,而不是大电流抽取。”

漫长的沉默,众人消化着她提供的这条信息。

“你说得没错,那完全不合道理啊,” 杏子说。

“没错,” 娜迪亚说着,攥紧了拳头。“但如果修理工发现所有东西都烧了个精光的话,恐怕就非此莫属了。”

“行会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个电系法师,” 克莱丽丝说。

“或许,” 娜迪亚说。

她顿了一会。

“但可都比不上她啊。”

由真叹了口气。

“总之,要我说的话,我们现在还是别再闷在洞里了,找个地方亲眼观察一下状况吧,” 她说。

“关于良子的问题应该怎么跟进?” 杏子说。

“我们只能继续努力,” 由真说。“如果真有谁想阻止我们,那么他们的行迹只会越来越明显。如果没有,那么我们很快就能知道我们想要知道的东西了。”


音乐厅方向需要增援,这样的声音传进了良子的脑海。

她的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相关的战术信息和当前状况在念话就打入了她的大脑。附近的志愿者已经组成了临时的轰炸小队 —— 近战枪兵、水系法师再加上精神控制的组成比较反常,缺乏面伤害输出,但起码还算有个结界师,可以先将就吧。

下一瞬间她们就出现在刚才提到的那间音乐厅外,落在了大街正中。结界师立刻撑起了冰冷的蓝色光盾,把成群的魔兽挡在了外面。众人花了半秒钟寻找落单的平民。说是清过场了没错,但小心一点总没坏处……

然后结界师蹲下身子,叫了一声。护盾上有块地方在魔兽的齐射下扭曲消散,但其他几人早就动了起来。巨大的金属长枪从周围的地面上穿出,穿透了所有能够穿透的东西。流水凝成的骏马跟着踏过,冲散了面前的一切。剩下的魔兽在心灵法师的操纵下瞄准了它们的同袍,而良子也趁乱发出了一根爆炸箭。

场面十分混乱,互相也颇有干扰,长枪和骏马就在来回打架。不过起码还能算是有效。

女神啊,这魔兽可真是不少,负责保护她们的那位少女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我平时可不是干这个的。

你粉佐仓杏子啊?水系法师朝枪兵发问。

你那些马还不是直接抄的 ——

两人间的私语接着就被攻击打断,枪兵连忙闪开,把枪扎到旁边的大楼墙上作为支撑。

不要让它们靠近我!水系法师要求道。我这招还得 —— 糟了!

少女蹲下躲过一道激光,两手却始终抱在一起作祈祷状。

人家还在憋大招呢!你干什么吃的啊?

说得倒是轻巧!操心法师一边发着牢骚,一边继续努力。

良子忍住了自己的不爽,没有在小队的念话网络中流露出来。她转而把精力用在了臂弩的点射上,好尽量多解决几个敌人。她必须提醒自己,这帮队员都是些巴黎交际花。上了年纪的她们不用接受军训,又可以搞到免战许可。她们并没有正经士兵的协调性或者责任感。

她不由得再次怀念起亚纱美来。为了让每支队伍都能有个老战士带一带,她被分到了其他地方。良子不知道这种分配是否真有道理,但做决定的毕竟不是她吧。

“而且她们为什么非要我们固守防线呢?” 所谓的 “结界师” 一边出声抱怨 —— 这可是最没效率的沟通方式 —— 一边寻求着安全感朝良子那边蹭了蹭,手上还一边在隔山打牛,操纵着光芒构成的大拳朝魔兽挥去。

我可不知道,良子回了句念话。她们恐怕是想要保护这里的什么人吧。

为什么没人过来支援我们?水系法师终于再次放出了一群马,质问着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严重的魔兽!

我不知 ——

至少一打的魔兽从音乐厅的墙里穿了出来,一边走还在一边开火。良子勉力扭到一旁。刚才蹭过来的那个女孩子转了个身,架起一层新的护盾,但没坚持几秒就被打碎。

她惨叫一声,但良子知道这时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而是举起武器面对着敌人,牙关紧咬。作为传送者,她的回避能力要远远高于其他队友,只要她能吸引它们的注意力 ——

她往上传送了三米,躲过一轮激光齐射,紧接着往右传送了五米,躲过它们的第二轮 ——

但她顿了一下,因为第二轮齐射并没有打过来。

见鬼啊,志筑小姐你可千万不能死在这里!我会被骂死的!她远远听到了黒井英理的抱怨。就连那两位警卫员都没能跟她分到一起。她们自然也是相当不满。

她看到街对面的游戏厅里发出了一条条橙色和绿色的光线,烧熟了本来瞄着她要打的那群魔兽。她并没有理会来源,尽管她的战术视图上根本没有显示出攻击者的身份。

终于来了!心灵法师说着,一屁股坐在了捂着断腿哼哼的结界师旁边。当然,这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而且就算是怎样的菜鸟也应该会切断疼痛的吧 ——

良子咽回了她的抱怨,因为街道远处又出现了一群新的魔兽。但很快就被那些援军的光线宰掉不少。她的脑袋里响起了这样的质问:

少女们,报上名来!

这不是在玩!报上名来!

但她并没有对迟迟不来的回答抱什么期待。必须有人带这些新兵蛋子上路,她可没有时间担心连名字都不报的白痴。何况这些白痴就算不跟别人协调也还打得不错。只要她们别一个失手打到自己人就好。

给我站起来!她下令说,一边开火一边向前冲去,靠来回的传送躲开炮火。断条腿有什么不能忍的吗?跟我冲!

大概还是第一次,她意识到了自己在战斗中表现出的是种怎样的态度。恐怖的集中力甚至让队友感到难以跟上。难道这就是杏子会那么说的理由吗?说她好像颇有点嗜血?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嘴角爬上了一抹微笑,但接着她朝地上坐着的那两位扫了一眼,结果发现她们并没有动弹。

克莱丽丝把她的思考切换到了浅层命令模式,开始规划起小队的战术方案。良子经过了片刻的思考之后,选择了一条还算可以的方案。

起立!良子在念话上大声叫出了自己的不爽,模仿着军训中学到的队长口气。把腿给我伸直了!

被一把拽了起来的结界师发出了可怜的叫声,但一对上良子的眼睛就马上安静下来,被旁边水马冲过的巨响淹没。

把护盾重新架起来!良子指示说。还有你们,赶紧清出一块地方,然后向我集合。

然后她朝枪兵少女指了指。

你来断后。

她的命令似乎还是有些激励作用,让其他人动了起来。水系法师指挥着她那些骏马绕了个大弧线,同时一排长枪扎了出去,打退了心灵法师没能控制的那些魔兽,给众人腾出了一点转寰的余地。似乎并没有人对听从十五岁小女孩的命令感到不满。她们或许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的年龄。

良子发出了一轮新的命令,这次没有出声,只是迅速传递的思想。其他人立刻就做出了反应。

水系法师浑身亮起了蓝光。长枪电射而出,在魔兽身上疯狂地戳着窟窿。它们或是直接消失,或是强撑着面目全非的身体痛苦挣扎。大量的水流在护盾背后悄悄地积攒起来。

接着护盾撤去,水流的骏马变成了奔腾的海啸,夹杂着良子的钢弩射出的箭雨。又一波绿色和橙色的炮火撕碎了剩下的残敌。

很好,良子说着,喘了口气。但我们得换个地方了。

没等其他人回答,良子一把揪住了身边这几个女孩子,传送到另一群袭来的魔兽中间。护盾再次撑起,又一波枪林跟着射出。

接着骏马的海啸再次扫平了周围的魔兽,但结界师在又一轮的激光齐射之下明显是有些撑不住了。

志筑小姐,我们正在从西侧赶来,志筑・爱兰尼斯 —— 良子的另一名警卫 —— 喊道。她的增援请求似乎终于是批了下来。坚持住!

我需要火力支援,良子回着信,注意到她这名警卫被编进了中程炮击部队。等我的信号。

随时候命,爱兰尼斯顿了一下之后说。

良子抬头看着天空,根据克莱丽丝灌注的实战战术思索着接下来可以选择的种种行动,做了些力所能及的简单推演。这远远比不上正规战里上级指挥 AI 的层层指导,但加入魔女特攻队时必须经受的训练之一就是如何只靠自己和队友的大脑进行作战。

不过指挥别人终归不是一件容易事,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她划出了向着正上方的传送路线,接着是整个小队向下倾泻出全部火力,再加上其他队伍的支援输出。她那帮队员只来得及勉强应了一声,行动就已经展开。

她们的身影消失不见。下一瞬间,整片区域都被五颜六色的光芒填满,撕碎了魔兽的身体,也剥光了道旁的矮树。良子小队出现在二十米高的空中,武器和水流喷薄而下,随着她们的下落变成了致命的巨浪。

先前那一抹微笑重新回到了良子脸上。她或许确实是有些嗜血,或许确实也有些与众不同,但在眼下的瞬间,那一切似乎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小节。


“然后我必须说一句,能跟俄耳甫斯的英雄共同作战让我感到十分荣幸,” 当地的魔兽狩猎队长 —— 名叫安妮特・弗朗索斯 —— 一边说,一边带着胜利的微笑握住了良子的手。

“呃,啊,彼此彼此,” 良子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那个,呃,我觉得上面真应该重视一下狩猎工作啊。”

她听到背后的亚纱美努力压抑着某种反应,忍不住微微回头一看。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

“总之,能够找回点打仗的感觉还是挺开心的,只是一点点啦,” 良子加了一句。

安妮特点了点头,朝远处仍在摸黑疏导群众的队员们看了一眼。方塔苏斯区的 “天空” 上本应描绘着奇幻世界变化莫测的鲜艳风景,但现在却切到了紧急模式,变成了地球最大的救灾公告板。上面写着大概还要半个小时才能来电,得先往旁边街区新铺一条连接电缆。良子想着这种东西为什么之前没有铺过 —— 还是因为之前铺的那条出了什么状况。

“等事情结束之后,我队里有几个女孩子肯定会想要找你签名的,” 安妮特说。“我派了点活暂时支开了她们,要消失就趁现在吧。”

“没关系的,” 良子说着,低头藏起了自己的表情。“我可不会搞得像那帮人一样。”

毕竟,她已经给自己的队员签了好几个了。

“你是说打冷枪的那几位?” 安妮特歪头问道。“是啊,确实挺奇怪的。一般来说,这种志愿帮忙的人事后总要大吹大擂一番。我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远远地打掉这么多魔兽,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我敢打赌,她们肯定是大人物,” 亚纱美说。“我可以理解。她们不会愿意兴师动众地现身,但如果她们恰好会点远程射击魔法的话……”

亚纱美任凭自己的声音渐行渐小,然后耸了耸肩。

“也对,” 良子说。“不过这种程度的掩饰并不怎么到位。远程魔法是绿色和橙色的女孩子应该没有几个。再加上有理由隐瞒身份这一点……”

“我们还是放尊重一点吧,” 安妮特说。“何况这种人事查询又不是谁都可以想做就做的。需要很高的权限呢。”

“这倒是,” 良子说。

“我倒是觉得有她们帮忙得算件幸事吧,” 安妮特说。“她们打掉了好几处麻烦的爆发点呢。”

“是啊,” 亚纱美赞同说。“这次爆发的规模可相当不小,对吧?”

“没错,” 安妮特说。“而且我们完全找不到发生源,这就显得突兀了。我一直很讨厌这样的事。以前我手下有一个新人就是在一次类似的大爆发里丧命的。”

“我对此深表同情,” 亚纱美说。

良子无视了两人后续的对话 —— 安妮特和亚纱美愉快地聊起了和名人谈恋爱的感受。这次的事件里有些细节让她感到不太对劲。太多的怪事集中在了同一个时间点上。自称夏目的可疑女人,前所未见的大停电,“突兀” 的魔兽爆发,神秘的魔法少女……

“你那边怎么样了?”夏目的短信在普通的民用信道上发了过来。“大家都没事吧?”

说曹操,曹操到啊,克莱丽丝说。

但她会这样问也合乎情理。良子在加入魔兽讨伐之前先花了点时间把一般群众安置在了一所咖啡馆附近,所以她们会担心也是正常的。甚至可能都已经不耐烦了,毕竟大家呆呆地站了这么长时间,没法坐车离开,又没有什么东西可玩。

“一切安好,”良子答道。“正好这边的问题也差不多解决了。”

那就好。听我说,刚才我研究了一下你的兴趣爱好,然后想到了一个新的去处。不过得靠你把我们传送过去。你感兴趣吗?

良子叹了口气,刻意地搁置了自己的疑心。

“嗯,算是有点吧,”她回复说。

经历了刚才的战斗之后,她可不想回旅馆闲坐或者进市里乱晃。她只希望夏目想到的去处不要太过无聊。


“在遥远的海洋星球‘雷峰’上肆虐着全球性的风暴和时速五百公里的飓风,把狭小的陆地和新建的海上都市压得抬不起头。但极地冰川的意外融化带来了一年的温暖平静,让疲惫不堪的开拓者们喘了口气。但海平线的远方正在酝酿着完全无法预想的灾难……”

良子用吸管嘬着甜甜的草莓饮料。夏目小姐去逛巴黎档案馆的提议让以为她只知道泡吧玩 VR 的良子松了口气。这里展示的全息微缩景观确实是不错的放松。接下来的两三个小时,她不用再在令人头大的社交聚会中搜刮乐子,而是可以坐在这里沐浴着地球顶级博物馆的科教文化。

“说真的,这玩意到底是谁写的啊?” 艾丽莎在座位上酸酸地抱怨说。“如果真想玩这种玄乎套的话,怎么也应该来找我咨询一下嘛!人家收费又不贵的。”

“行了,行了艾丽莎,” 愛理说。“他们又不是拍什么大电影。这只能算作历史纪录片。毕竟只是博物馆的科教录像嘛。”

良子努力屏蔽了这两位的干扰,同时扫了亚纱美一眼,捏了捏她的手。命名略有自吹自擂之嫌的 “人类大档案馆” 是这世上最为豪华的现代博物馆之一,建在战时炸毁的巴黎市中心某处空地之上,害得她们跑来这里的时候堵了半天。

这种殖民地题材的纪录片简直就是她的最爱,小时候一有空就会上网搜来看,虽然她平时并不会到处乱说。夏目对她兴趣的了解之准确或许会让从前的她感到不安,但现在的良子早就见怪不怪了。

“随着原本密布的阴云从赤道向两极逐渐褪去,一望无际的海面下涌现了无数的浮游生物,给原本单调的海洋添上了红红绿绿的彩带,让在海面上漂泊的开拓者为之惊艳。但气象学家则变得忧心忡忡。星球的平衡正在改变,两条轴线开始再度分离。”

她感到亚纱美哆嗦了一下,不由得也跟着一颤。点缀面前全息海面的红色生物实在太像血了,而尽管良子完全可以将这种事情阻挡在心门之外,她还是无法责备亚纱美的自然反应。说起来,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之前她俩一起军训的时候也有过这么一次海战训练来着?

但这条思路还没有持续多久,她就意识到,亚纱美的反应已经破坏了她的沉浸感。

她叹了口气,朝其他人扫了一眼。这种纪录片确实是她契约前最为喜欢的娱乐之一,但自从经历了虫洞之战以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很难再把注意力集中到这种东西上面,就连借助军人身份得到改善的 VR 效果都无法产生改观。现在这些东西总会让她想到自己的经历,自己的生活,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她刚要回去接着看片子,就发现房门自行滑开,让一个不认识的女人走了进来。

真要论起来,现在她们所处的微缩景观展示厅并不能算作私人包场,但凭着大档案馆的体量,把每批参观者分到不同的房间应该并非难事。博物馆 AI 的亚历西斯・德・托克维尔也说了同样的事情。难道今天有这么多游客吗?又不是什么假期,也没搞什么活动……

女人坐在了良子身后。不用回头,她就感知到了魔法少女的微弱波动。她觉得这大概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而夏目则转过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瞪着这位来客。

不好意思,打扰了,这位来客 —— 名叫 “丽贝卡・舒”—— 用念话说。而良子马上发现,这条念话故意只发给了自己和亚纱美。考虑到她们这群人里并无其他魔法少女,这种做法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但她并没有再说下去,就好像真的只是为自己的突然闯入道歉。良子点了点头,继续看起了纪录片。这一段的情景是纯粹的灾难和崩坏。遍及全球的超级台风在雷峰上肆虐,就连做好防台措施的海上都市都被拔到了空中。匆匆调来的军用飞船手忙脚乱地转移着群众。只有它们才能顶住时速五百公里的狂风,片刻不停的闪电,还有密密麻麻的冰雹。

但在那个战前的时代,能够及时赶来的舰船只有寥寥几艘。这次雷峰事件之后增派的巡逻舰在战争爆发时赢得了可贵的……

良子再次皱起了眉头。雷峰大台风的故事她其实早就清楚,但这些影像记录和艺术夸张之间传达的讯息让她感到了明显的军事化痕迹,而那是以前所没有过的。

真没想到他们居然搞得这么夸张,丽贝卡说。当年根本没惨到这种地步。

良子眨了眨眼,沉思良久,这才意识到刚才那句话究竟哪里不对劲。

你是当事人?亚纱美问。

嘛,我本人当时不在,丽贝卡回答。但我是那边出身,家人也住在那里。嗯,我都是从他们那边听来的。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良子问。

主要是到底有多少群众需要转移,丽贝卡说。那些军舰是帮了不少忙没错啦,而且确实有些人需要转移。但绝对不是所有人都要撤走。其实大部分城市都基本完好。殖民地对这些片子的基调颇有微词。甚至连我们那边学校的教科书内容都成了政治议题。

良子皱起了眉头。说实话,她并不确定丽贝卡的话能不能照单全收。听起来完全就是殖民地特有的自豪感积累了几代人后吹出的巨大牛皮。

那次台风不是军方支持扩大巡逻舰队的一大理由吗?亚纱美说着,反倒让良子吃了一惊。她没想到她居然会了解这段历史。假如台风并没有那么严重的话,为什么还要扩军呢?

丽贝卡在念话上勉强传达出了一个耸肩的信号。

这就不知道了。一个很流行的说法是,执政体出于别的理由想要扩大舰队,但是想要找到一个符合当时政局的借口。

表面上对话暂时的中断让众人的注意力回到了微缩景观上。这边已经进入了大团圆的结局,傲然挺立的开拓者矗立在晴空阳光之下。一想到她耳熟能详的殖民故事居然可能只是夸大事实,她就感到有些不舒服。

而且她老是感觉到夏目在用余光打量着她们三个魔法少女。

“总之,这一切都有些太巧合了,” 丽贝卡出声说道,一下子让所有人站了起来。“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给某些蠢事划个句号。”

她说这些的时候始终若有所指地看着夏目。而夏目的脸上则变得越来越不耐烦。

“我们说好了的,Madame 舒,” 夏目突然切换到了巴黎腔的法语,搞得良子要用芯片翻译过才能听懂。

“事态有了新的变化,” 丽贝卡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那位老朋友决定提前出手了。何况你连你自己的任务都没有做好。”

“你很清楚都是因为停电。大家心知肚明,这种停电一看就像是她搞出来的。”

良子仔细打量着夏目,而亚纱美和愛理则一脸迷茫地惶然四顾。两人的表情是如此相似,在旁人看来简直就好像中间有着一面镜子。

丽贝卡耸了耸肩。

“这次谁都没有玩什么花招,” 她说,“除了你之外。看来只是命运女神没有眷顾你吧?”

夏目不耐烦地哼了一声,几乎就要发飙,接着把手伸向了耳后。

她的面孔晃了一晃,接着彻底变了个样,露出了志筑沙耶加的小姐脸。

不出所料啊,克莱丽丝酸酸地说,而良子作为魔法少女的直觉上终于感应出了灵魂宝石的印记。她不知道克莱丽丝拟像脸上的不快表情是不是也跟自己一模一样。她们两人,加上一脸不爽的艾丽莎,还有一看就是良子近亲的沙耶加,在外人看起来肯定会是相当超现实的一幅画面。

“好吧,谜底就此揭穿,” 沙耶加用标准语抱怨说。“人家就是想玩玩微服私访嘛。现在的小年轻一听到我是谁就放不开了。”

“你来这儿干什么?” 良子问着,但是并没有聚集起她觉得自己本应感到的怒气。

“就是带你们开心一下,” 沙耶加说。“也没那么糟糕的吧?要是没停电就好了,绝对可以爽个透。我很久很久没有好好享受过 VR 了。”

“但我们还是更希望您能用本来面目出现,” 克莱丽丝说着,朝艾丽莎投去了一个良子感到自己绝对无法模仿的责难眼神。

沙耶加叹了口气,揉着脑门。

“是啊,但那样你们就会放不开的。”

她耸了耸肩。

“我说带你们开心一下的时候并不是开玩笑。我自己也想要好好玩玩。这样的忙里偷闲是我最喜欢的活动。本来还想趁机熟悉一下这位失散多年的外曾孙女。请原谅一下老太太的任性,好吗?”

感到房间里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良子只好做了一个不以为意的手势。

“我是说,那个,呃,没关系吧,” 她说。

“那么也请你解释一下打断我们的理由,” 沙耶加瞪着丽贝卡说。她用令人讶异的速度从星星眼切换到了刀子眼。良子看到丽贝卡哆嗦了一下,只是一小下。

“黒井香菜并不喜欢你的花招,” 丽贝卡恢复过来了一点,看着良子说。“沙耶加的动机可远没有她自己说的这么单纯。她想要引诱你留在巴黎,和主母大人一起过着上流的生活 ——”

“你说得就好像那是一件坏事一样,” 沙耶加插嘴说。

“—— 而且她还隐瞒了想要带你去玩的 VR 游戏的某些细节。”

“难道你是觉得描写情侣亲热的题材有什么不妥吗?” 沙耶加干巴巴地说。“我只是想要促进一下健康恋爱。”

“我是说你在游戏过程中安排的脑部扫描,” 丽贝卡说。

一边眨巴着眼睛,消化着脑部扫描的背后意味,良子同时也注意到了沙耶加眉间聚起的怒火 —— 真正的怒火,而不是她时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娇嗔。

“她凭什么让你这么多嘴?” 沙耶加说。“她没有资格,如果这是你自作主张的话,那你可要小心脑袋 ——”

“恰恰相反,我的小乖乖,” 丽贝卡反击道。“在听过我们的发言之后,那位大人决定还是换一个方案。不过她当然并不在乎具体的实施细节,所以在下的表演只是代表了香菜的一点善意。”

她转向良子。

“要是您同意,黒井香菜希望您能暂时中断这段小小的忙里偷闲,过来讨论一些更为严肃的话题。至于山田小姐和長門小姐,她们同样可以过来,只要不介意在某些话题上回避一下。毕竟这也是了解您性格的难得机会。”

愛理看着艾丽莎,她似乎犹豫了一会,接着夸张地耸了耸肩。

“要是这样的话,那行啊,我去,” 她说。“不过我觉得很奇怪啊,你就好像觉得她一定会同意一样。或许她今天更想玩个尽兴也说不定呢?按我看她现在肯定正在气头上呢。”

“正是我想说的啊,” 沙耶加举起大拇指赞同道。

良子确实正在气头上,看向丽贝卡,想要个解释。

“嘛,我就知道你会这么问,” 丽贝卡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好吧。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不过黒井香菜属于罕见的‘过去视’能力者,可以看到往昔的景象。可惜的是,和其他的同类法师一样,她对自己的能力也是几乎无法控制。正因为这样,她在看到了你的事情之后就产生了格外的兴趣。”

“我?” 良子不由自主地惊叹出来。

“没错,” 丽贝卡答道。“她觉得这件事情必须要让你本人知道,而不是继续保密。”

“我说,请恕在下冒昧,” 沙耶加说着,插进了良子和丽贝卡中间。“如果良子不介意的话 ——”

她朝良子点了点头。

“—— 我也想一起去。我知道这么硬闯黒井家族挺不要脸的,就算我欠她一次吧。”

她盯着良子看了一会。良子先是做出了一副被搅糊涂的样子,接着一摊手,示意自己并不在乎。

“我得打个申请,” 丽贝卡说着,头一次露出了步调被打乱的样子,尴尬地咬着嘴唇。“请稍等。”

我感觉不太妙,亚纱美说。就不能让我们消停一会吗?

我理解,良子试图表示同情。我很理解。

“她说行,” 过了一会丽贝卡下结论说。“这局面可能还挺有意思的呢。”

“那就按老规矩走了,” 沙耶加说着,笑了起来。


最后黒井指定的集合地点居然就在地上,就离以前的香榭丽舍大道不远。一路的车程相当难走,用抓狂的速度在拥堵的地面街道上钻来钻去,每每被乱穿马路的巴黎遗老逼得和其他车辆擦肩而过。克莱丽丝颇为体贴地驱散了自己的拟像,省下了租辆大车的麻烦,同时亲切地跟良子讲解说按照执政体的统计,巴黎保持着一项不太光彩的世界纪录 —— 从 A 点到达 B 点的最长平均时间。

但她不得不承认这段旅程对于游客来说并不全是坏事。很多建筑的年份历史同样可以载入世界纪录,给这座城市增添了一种独一无二的旧世界味道。她们在路上还叫了些茶点,由无人机从车窗里递送进来 —— 这是专门为了缓解堵车心情的一项设计。嘴里嚼着点心,她终于意识到为什么艾丽莎和沙耶加都谢绝了由她直接发动传送或者干脆改搭地铁的提议。她们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一种可贵的体验。

她们边走边聊。尽管良子面上似乎和对手家族走得很近,但沙耶加跟她却还挺聊得来。黒井家和志筑家的恩恩怨怨还是一如既往地让良子无法理解。

最后下车的地方是一座看起来十分庄严的大型建筑,就好像教堂一样。旁边就是执政体在现实世界的一处办公室,还有一座真的教堂,里面似乎还在举行什么不知所谓的仪式。和良子的期望完全不同。

尽管这栋楼看起来颇有年头,但大门还是在她们走近的时候自行打开,暗示着这里恐怕并没有外表看去那么古老。良子感知到了一阵无法目视,但明显颇为粗暴的传感器扫描。

“警卫员同志请留步,” 丽贝卡说着,看向沙耶加而非良子。“如果真有人在这里图谋什么,那么他们恐怕只能成为一点小小的插曲。”

“也对,” 沙耶加耸了耸肩。

虽然大楼的外侧看着老旧而恢宏,让人觉得里面的房间应该高大敞亮,但其实建筑内部和她们的预想完全两样。这里更接近于良子所习惯的建筑样式:有点窄,天花板的高度也十分普通。更为反常的是,她能看到内部的寥寥几间屋子都没有窗户,给整个地方染上了一层阴暗离奇的气氛 —— 一般来说,执政体还是很在乎采光对于居民幸福的重要性的。

丽贝卡带着她们快步走过了一条两边几乎只有紧闭房门的漫长走廊。亚纱美、愛理和良子四处张望,沙耶加似乎兴致缺缺,而艾丽莎则好像一直紧紧盯着她看。

走廊彼端是一部外表平凡的巨大电梯,内墙全都漆成了带有大理石光泽的黑色。电梯先是大敞着门,但她们一进去就马上关了起来,向下坠去,让良子微微打了个寒战 —— 大多数的电梯都是动念即来,操纵如意。从小形成的这种概念早已是根深蒂固,所以这座没有开放正常信道,无法 “感知” 的电梯总会让她隐隐不安。

当梯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她们发现自己出现在了貌似是会议室的房间门口。中间是椭圆形的长桌,两侧都是和电梯内部同样材质的黑色石墙。墙上每隔一段就挂了一幅画,每幅画下面还单独打了一盏灯。而这些灯也是房间内部仅有的照明。

一声蜂鸣将她们的意识转移到了良子右边轱辘过来的侍者机器人上。机器人的托盘里装的是几只盛满的酒杯。而和电梯一样,这个机器人也完全没有什么存在感。

“今天难得有多年老友赏光前来,所以我准备稍微堕落一把,” 黒井香菜说着,从房间彼端的门中出现。“2200,很有意义的年份呢。”

良子打量着面前的主母大人,突然想起了在揭示由真过去的神启中见到的那个年轻女孩,在織莉子面前显得愤怒而无助。面前少女在肉体上并没有成长多少,而和其他众多老祖宗不同的是,她的姿势和神态上都完全没有表现出漫长岁月留下的任何迹象。这感觉有点怪,因为她觉得香菜坐在她这个位置上难免会需要表现出一点威严。

“辐射酒?” 沙耶加反问着,拿起了一杯酒。“你可真是大方啊,虽说这种破玩意并没有时兴过多久吧。”

统一战争期间某些酒痴的作品,克莱丽丝适时解释道。带有些微的放射性,只有在伊甸园工程完工之后才算可以安全入口。据说变异的葡萄给这种酒带来了层层叠叠的独特口味。

难怪刚才看着就觉得不对,良子说着,拿起一杯酒斜过来想要扫描一下,接着又放了回去。

“我要为这个房间的装修风格道个歉,不过其实只是装装样子,” 香菜说。“良子、沙耶加,你俩跟我过来吧。其他人在这里坐着歇歇就好,不用客气。”

还有别忘了,我在暗之心里担任的角色需要对一般人保密,香菜说。那几个演员只知道我是一位强大的主母,就像沙耶加一样。保持这样就好。

良子有些犹豫地跟上了香菜,看着另外几人坐了下来,又有新的机器人给她们端上了三明治。

她和沙耶加跟着香菜走进后门,又穿过一条狭窄的走廊,最后走进了一间亮堂堂的办公室,装修风格和之前的会议室全然不同。老旧的模块化书桌配上柔软的沙发和地毯,让这里几乎要显得有点温馨。

见她赏玩着墙上的挂画,香菜不禁说了一句:

“啊,没错。这都是和刚才那间会议室里一样的画。上面描绘的是暗之心成立以来的骄傲成就。而且见泷原也有一个同样的房间。想看多久就尽管看吧。”

良子依言看了许久。说实话,大多数的画她都看不太懂,只能认出来几幅统一战争甚至眼下这场战争之中的著名场面。有些画面外人根本无从理解,比如一群女孩潜入曾经美国首都的那幅。而有些则要显得亲近很多,比如画着美国織莉子的那幅,还有最新的那幅,画的就是良子亲自参与的虫洞任务。

过了一会,她转回了香菜的方向,表示自己准备好了接受一切。

“嗯,我让沙耶加进来是因为这件事可能和她也有点关系,” 香菜说着,在桌后的椅子上坐下。“请坐。”

两人落座,沙耶加翘起腿来,满脸倨傲。

“但我本来没想把她牵扯进来的,” 香菜继续说。“接下来的信息你不用全都透露给她,但我怀疑有些问题可能你还是会想问她。”

“勉强算是合理吧,” 沙耶加说。“如果相关信息真的属于个人隐私的话。我过来并不是为了八卦,我只是对她私底下想做什么不太放心。”

“勉强算是合理吧,” 香菜说着,勉强把语气克制在了平稳的程度。

她转身看向良子。

“你看啊,现在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最起码我们都当你是。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拥有很多秘密的女人,但我并不喜欢无故藏私。虽说如此,但我对这件事情还是有所保留。丽贝卡之所以弄得那么张扬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实情。我必须得告诉你,我是跟好几个人都通了气之后才下了这个决定。”

“啊,好吧?” 良子不知道应该回答才算合适。

“我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我的处境,” 香菜说。“并不是想要劝你怎么样。只是…… 算了,我跟你阿姨只是觉得你有权知道实情。”

“我阿姨?”

香菜点了点头,接着连人带椅子转到了办公室侧门的方向。侧门随即打开,走进来的是她阿姨的黒井奈奈还有帕特里西亚・冯・洛尔 —— 她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两人看起来都颇为紧张,帕特里西亚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而奈奈年轻身体的眼角甚至都皱出了鱼尾纹。

“我先回避一下吧,” 沙耶加突然站起身来。“如果事情真有这么严肃的话,那我还是出去跟她们一起等着吧。”

“我也会回避一下,” 香菜跟着站了起来。“办公室就先留给你们了。在这里可以放心,绝不会有人偷听。跟我过来吧,沙耶加ちゃん。”

“‘沙耶加ちゃん?’” 房门关上之后,良子紧张地问了一句。这并不是什么反问 —— 她被没有掐起架来的两位主母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 但她感到的更多还是困惑。困惑,焦虑,甚至还有一点点害怕。

而奈奈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先前见面时的随意态度已经消失不见。

她并没有回答良子的问题,要么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要么就是她觉得现在已经不是谈论这种事情的时候了。

“良子,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昨天说的那些话都不是骗你,不论是焰的那些事情,还是等你跟志筑沙耶加好好玩过之后再来找你的原本计划。但是在停电之后情况有变,我也…… 知道了一些事情。”

奈奈紧紧盯着良子,接着似乎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看向拙劣地掩饰着迟疑态度的帕特里西亚。

“前半部分就让她来解释吧,” 奈奈说。

帕特里西亚难受地摇着头,但还是说了出来:

“你还记得上次我找你做的那个广范围基因采样吗?”

“记,记得?” 良子问着,感觉这恐怕不会是什么好事。“最后的结果不是一切正常吗?”

“那个,不正常,我骗了你,” 帕特里西亚说得很直白。“当然,如果不是早就有所怀疑的话我根本就不会做什么采样。但当时的结果实在是太过离奇,所以我们决定暂且保密。”

良子眨了眨眼,呆了一下,接着俯下身来,以手扶额,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某种变异人吗?” 她说出了心里想到的第一个念头。那倒并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与旁人不同而已 —— 甚至都很难说是离奇,也没必要像现在这样大动干戈了。

“不,不太准确,” 帕特里西亚说着,两手交握,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假如只看你皮肤上采来的基因,确实就会得到那种结论。但是我后来研究第二遍的时候感觉其中有一部分变异实在是太过凑巧,刚好能够相互配合的几处细节,还有蛋白质功能的微妙变化。而更反常的是,这几处变异在你父母的基因组里完全没有出现。”

良子感到自己已经是面无血色,完全答不上话来,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帕特里西亚明显是做了个深呼吸。

“这东西完全没法说得更委婉了,” 她承认道。“后来我做进一步采样的时候,注射的纳米机器人在你的脑子里发现了一块全新的区域。在执政体的档案里完全找不到类似的记录。那片区域的基因组和身体其他部分完全不同,含有闻所未闻的蛋白质群和控制网络,除了人为改造不可能再有第二种解释。”

一时间良子眼前一黑,再也看不到面前担心着她的两位少女,看不到墙上的挂画,看不到任何的现实,眼前只剩下帕特里西亚刚才所说的字句,脑子里只留下克莱丽丝反馈的震惊。

“我们完全不了解那些改造的具体效果,” 帕特里西亚连忙填补着对话的空白。“好像上次你失身的时候那东西还给复苏手术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为你的克隆体并没有那块东西,我们也不确定灵魂宝石能否把它妥善复原。现在我们想做的是对你的脑部活动再进行一次更贴近功能层面的完整扫描,看看能否找到点答案。我们也知道你先前对此一无所知。”

“那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的?” 良久,良子才抬起头来,小声问了一句。

“我们不知道,” 帕特里西亚说。“肯定是有人大费周章地刻意制造,但如果没有更进一步的数据,仅仅从基因组和手头的那一点东西想要推断什么功能性的结论就实在太困难了。现在我们只知道那东西和感情、语言和听觉相关的区域有所连接。有几件你肯定会担心的事情倒是可以在连接层面直接排除,现在看来那东西根本无法影响你的行为、性格或者判断。但你应该也能理解为什么我们想要再仔细扫描一遍了吧。”

良子再次以手扶额。听到如此震撼的消息她又能怎么回答?换了谁又能答上话来?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和旁人并无二致。她一直觉得 ——

“那我到底是什么呢?” 她重复着,但还是并不理解自己问题的真正含义。“哪个人一时兴起的小小创作?为什么?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个,我们不知道,” 帕特里西亚说。“得先收集更多的数据。”

“那我妈呢?” 良子抬起头问,双目圆睁,突然意识到了新的问题。“我父母 ——”

“这也就是她们把我叫过来的理由,” 奈奈毫不迟疑地打断了良子的思路。“谢天谢地,我觉得你父母故意隐瞒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但事实的真相未必会比这好受。”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尽管先前没有意识到的心中巨石终于落地,但良子还是问了出来。“他们怎么可能毫不知情?”

奈奈紧张地搓着手,躲开了一会视线。看起来似乎有什么事情让她难以忍受,甚至有些…… 愤怒?

“那个,这完全是我们主母大人的过去视的功劳,” 她说。“不过先问一句:你还记得千歳由真那次生日会吗?”

良子眨巴着眼睛,肚子里一紧。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让她一时有些不解。

“记得,” 她说。“有什么关系吗?”

“在生日会的过程中有人就当时了解的情况对你妈进行了问话。但问话的途中碰上了所谓的植入式心理防线,是一种经由训练有素的心灵法师植入他人精神的小东西,用来抵御针对特定内容的问话。这意味着你妈 —— 我妹妹的精神被人动了手脚,删除了关于你身上那些…… 改造的记忆。摘除这道防线实在是太过冒险,所以我们并没有尝试。”

奈奈顿了顿,闭了会儿眼睛。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也是直到今天才听说的这些,” 她补充了一句。“自己的亲人身上发生了这种事情,让我一下子有些急怒攻心。”

奈奈的语速不快,甚至有些疲惫,但良子还是在她眼里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怒意。

她知道自己本来也会做出一样的反应,但她的心里现在只有冰冷的平静,那种只有在风雨过后才会留下的平静。

“那爸爸呢……?” 她尽量自然地沿着刚才的思路追问下去。

“我们找了一位训练有素的读心者对他进行了试探。他的状况似乎也完全一样。”

良子皱起眉头,努力回忆起来。她记得自己曾经察觉到父母争执中流露过一些隐约细节,一些关于她的事情,一些他们瞒着她的事情。但她所知道的东西并不足以推断出父母争执的具体内容,就连能不能跟眼下的事情扯上关系都不好说。毕竟,他们不是应该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你还好吗?” 奈奈问着,担心地按住了良子的肩膀。良子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走了神,完全陷入了内心的思考。

“我不好,” 良子说着,没有对上任何人的眼神,语气几乎是带了点苦涩。“怎么可能好呢?”

虽然低着头,但她还是感应到奈奈和帕特里西亚交换了一个眼色。

“如果这能让你好受些的话,” 可以听出奈奈有些紧张。“你并不是在实验室里凭空造出来的。这就是长官大人的过去视看到的内容。不过那只是魔法带来的幻视,还没来得及转换成可以发给别人的记忆录影。”

她顿了顿,思考着措辞。

“我只能把她告诉我的内容向你原样转达。影像很模糊,只有过去的零散碎片,能够推断出画面中的一点内容都算是走运了。看样子你爸妈似乎是受邀参加新型植入芯片的开发实验。你爸劝你妈签字同意,但实验最终失败,然后他们就得知你签下契约的可能要远超旁人。不过影像的内容里明确可以看出,根本就没有进行过所谓的实验。”

良子感到阿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还是提不起回话的力气。最后,奈奈继续说道:

“香菜反复重看了好几次,但郁闷的是始终看不清楚参与者是谁。她瞥见有人修改了你父母的记忆,有人设计出你那块脑组织,还有…… 一部机器在你妈身上动了什么手术 —— 她可没有签字同意过这种事情。抱歉,描述得可能太写实了。”

最后一句是在看见良子反应之后匆匆补上的 —— 良子攥住椅子扶手,倒吸了一口冷气,低下头来,肌肉绷紧,大约是愤怒或鄙夷造成的本能反射。但这些感情都被克莱丽丝在担心之下压制起来。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良子问。“告诉我对谁有什么好处吗?为什么不早不晚非得是现在?”

一段漫长的沉默,其他人似乎都无言以对,最后还是黒井香菜本人走进来答了一句。

“如果说这些年来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我这种过去视从来不会无故显现,” 她说着,跨过门槛。

“是她们叫我进来的,” 过了一会,她注意到良子的表情,加了一句。“我没在偷听。”

因为房间里已经没有空着的椅子了 —— 帕特里西亚占用了她本人那张 —— 她直接靠在了桌子上。

“当然,要是只有这一条原因的话我还会犹豫一下,” 香菜说。“但现在有理由相信对你进行基因改造的幕后黑手已经意识到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正在设法阻挠进一步的调查。那才是我叫你过来的真正原因。刚才你们过来的一路上我都在亲自盯着。到了巴黎的地表他们多半就不敢那么乱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良子问了一句,但她并没有指望香菜回答。

“远见会,” 她说。

“什么会?” 良子愣了一会,问道。

远见会,克莱丽丝说。由行会中最为杰出的透视眼,占卜师和情报法师组成的秘密团体。她们的任务是在常规手段无效的时候借助魔法来了解过去和现在的种种情报,并且努力预知未来。和暗之心一样,她们的存在理论上属于保密信息,但在行会高层之间只是公开的秘密。不过在一般人之间她们还是远远没有暗之心那么出名。成员招募全靠内部推荐,不开放申请。呃,这些东西真的是刚刚才开放给我的。

最后一句是针对没能及时给她提示的道歉。

“我们手中的证据只能勉强算是一些碎片,” 香菜说,“但刚刚那次停电的前因后果足以让我起疑。我拉过来的那几位远见者信誓旦旦地声称这一连的事件肯定都和对你实施改造的那帮人脱不了干系。她们也同样笃定地坚持说,必须要马上对你说明一切,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揭开真相了。”

“她们还提供了一些别的情报,” 良子阿姨插嘴说,“但都没有这么肯定。这种预言术的效果总是太过模糊。有几位远见者说她们觉得那帮人并没有打算要你的命。甚至还有一个人相信他们并不是真在阻挠我们的调查,只是想要导出一个对他们有利的结果。这一论调的争议很大,因为其他人都无法感应出同样的内容。”

“这些情报都还不完全,” 香菜看向奈奈的眼神几乎带上了斥责。“在进一步确证之前并不适合透露。”

远见会的很多成员同时也是教团的信徒,帕特里西亚说着,表情明显一变。占卜的成败往往全无道理可言,但有时候得到的情报却又珍贵无比,实在很难说是…… 巧合。

超脱现实的对话猛然袭来,让良子只能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对话的内容和她息息相关,却牵扯到种种庞大势力,似乎足以重塑她的整个人生。可话说回来,她现在又应该做些什么呢?

“那我现在又应该做些什么呢?” 她问。“走进实验室里让人研究?提供身体给她们做实验?还有呢?”

“不会的,” 香菜俯下身来,握住了她的肩膀。“我们固然想要进行更加深入的调查,但这并不是说你就不能拥有正常的生活。远见会在这一点上也相当肯定。不要 ——”

她顿了顿,明显是考虑着措辞。

“不要让这些东西限制了你,” 她最后说。“以你的年纪或许还不足以知道这些事情,但在统一战争刚刚结束的时候,情况比你更加严重的改造人可是足以构成几个族群。他们现在都过着正常的生活,甚至在我们身边都能偶尔遇到。等我们对你身上的改造有了清楚的了解之后可能会需要采取适当的手段应对。但如果远见会都觉得你没问题,那么谁也不会非要把你关在实验室里。”

“那我父母呢?” 良子疲惫地摇了摇头,努力斟酌着措辞。

“暂时先不要告诉他们,” 香菜说。“我知道这可能很过分,但我们手中的情报实在是太有限了。”

良子叹了口气。

她应该怎么看呢?她又能相信谁?聚在这里的香菜等人并没有骗她的理由,但她曾经相信过的很多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她的信任,其中甚至包括自己的亲生父母。而她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是个人,不知道自己会成为谁的棋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正在思考的这些事情是否还属于自己的自由意志。

“我能一个人静一静吗?” 她说。

“当然,” 香菜说。“我们可以先出去。不过待会我还要办公。”

“不,我是说,巴黎有什么适合长时间独处的地方吗?要不我找个公园什么的?”

其他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圣芭芭拉修会里有我一个房间,” 奈奈说。“我可以带你过去,但我不知道现在跑这么远是否合适。”

“告诉我坐标吧。我总是可以把赶路的时间缩短一点。”

她听到帕特里西亚倒吸了一口冷气。

“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我觉得现在你最好还是不要落单。”

“嘛,我本来就准备带上亚纱美的。”

她的语气犹疑,神态却十分坚定。屋里另外几人再次对视起来,甚至可能在念话上展开了讨论。但良子起身离开的时候她们并没有阻止。

见她出来,一直等在外面的那几位都诧异地抬起了头,但她没有管她们,而是径自抱住了亚纱美的肩膀。

“你没事吧?” 亚纱美问着,好不容易才从突如其来的传送中恢复过来,打量起四周的阴暗墙壁。心灵深处的克莱丽丝明显想要说些什么 —— 但她还算识相,没有开口。

良子扑在她身上,大哭起来。